布里格斯先生呼了一口气,应承下后匆匆告退了。离开前,他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简爱一眼,简爱冲他微微点头致意。
“我们回去吧,客人们一定等急了。”简爱对卢思恩管家说。
*
回到河边时,约翰正在和客人们侃侃而谈。路易先生坐在他的身边,替他倒着茶。简爱出现后,路易先生也没有停下动作,假装没有看见。
他先前那样的殷勤,而现在刻意的假装让所有人都看出了不对劲。
约翰继续和先生们介绍着这几年葡萄园的生产状况和计划,可是从他偶尔的停顿里,简爱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他一定已经知道了我拒绝了路易先生。’简爱心想。她在女士们身边坐了下来,伊丽莎白凑到了她的身边,和她谈论着时下英国流行的服装款式。
南希冷哼一声,快速地扇着折扇。在路易先生起身离开大部队,走到水边洗手时,随意找了个借口跟了上去,她的小姐妹们露出了轻蔑的笑。
“南希还是不死心,在勾引路易先生这件事情上,简直不遗余力!”伊丽莎白凑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你和路易先生怎么了?任谁都看出他的不对劲了。”
简爱并不想把拒绝求婚当作炫耀的资本,只是摇了摇头。伊丽莎白左右试探了几次,简爱都油盐不进,不免也有些气闷。
“啊!爱先生!”绅士们那里传来一阵混乱的惊呼。简爱立马起身,提起裙子跑向那边,只见约翰叔叔脸色潮红嘴唇苍白地倒在一位绅士的身上,他的眼睛闭着,汗水滚滚地从他脸颊上滑落。简爱赶紧伸手摸了一摸约翰叔叔的额头,果然一片滚烫。
“卢思恩先生,赶紧去叫医生!先生们,麻烦你们帮忙,将叔叔抬到树下!莉拉,你去厨房要写冰块来!快!”简爱匆匆大声吩咐道,绅士们慌慌张张,合力将约翰抬了起来,简爱迅速扯下了桌布,也不管水果和点心滚落了一地。她赶紧先一步跑到了一颗大树底下,将桌布铺好了,随即和绅士们一起扶着约翰,在桌布上躺下,将头和上半身靠在了树干上。
女士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闹作了一团,慌慌张张地三三两两站在一起窃窃私语着。伊丽莎白咬了咬嘴唇,还是决定上前帮忙。
“伊丽莎白,太感谢你了,你能不能帮我把毛巾沾湿拿过来,叔叔需要降温!”简爱一边用手帕给叔叔擦去额头上的冷汗,一边说。她撑在约翰的身后,不让他的头磕在粗粝的树皮上。伊丽莎白点点头,赶紧从篮子里取出了几张手帕跑去河边过水。
路易先生这时回来了,看到眼前的景象大惊失色,关切地询问着情况,他的追求者们七嘴八舌地向他解释着。“爱小姐,你千万不要太难过!老约翰一定没事的,否则我们也会为您担心的。”他又用那种生疏中又带着一丝亲密的语调轻生说道。
不知为何,简爱突然感觉一阵恶寒:“叔叔自然是没事的,他的身体一向健康,就不劳您费心了。”他们的交锋又一次让年轻的客人们互相交换了眼神,
“让约翰喝点水吧!”有绅士提议道。
简爱皱了皱眉头,现在的饮用水都没有经过煮沸,并不干净,健康人喝了也就罢了,病人的免疫力差,实在危险。她只用毛巾沾湿了他的嘴唇,让他略微有些水分的摄入。
莉莉丝取了冰块很快就来了,她跑得飞快,为了速度把裙子打了个结,露出了小腿。简爱用厚毛巾包着给他物理降温。
幸好私人医生很快就来了,他检查了爱先生的状况,继续为他降温后,让学徒们把约翰搬到了马车上。
“爱先生只是中暑了!幸好降温得及时,问题并不严重。”他这样向客人们宣布。
“哦!天呐!他刚才的样子可把我们吓坏了,爱小姐,你可以放宽心了!”市长夫人抚了抚胸口,看上去受惊了。简爱安抚着客人们,他们也都表示理解,一一告退了。
简爱和医生一起上了马车,约翰已经半躺在马车上了。
“现在的天气虽然对于我来说很热,可是就连我都没有中暑。约翰怎么会……?”简爱越想越觉得蹊跷,这之前他一点头晕的征兆都没有。
车门关上后,医生压低了声音,在她的耳边说:“爱先生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了,上一次在路易先生家中。这并不是简单中暑,我怀疑是和糖分的摄取有关……之前我已经提醒过路易先生和爱先生,不要吃太多甜食,可是爱先生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观点,而路易先生知道爱先生喜好甜食,总是投其所好。爱小姐,您一定要劝劝爱先生,让他为了身体,为了您,也要克制口腹之欲。”
简爱点点头,看着半躺着,面色平和了许多的叔叔,叹了口气。
*
晚餐前,约翰就醒来了。
他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简爱召唤到了床边。
“简妮特……你这个丫头,我实在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的头靠在柔软的枕头上,半卧着,看着坐在他床沿的简爱,“小路易向你求婚了,你怎么会拒绝呢?你让我实在放心不下。”
“叔叔,我还不想离开您。”简爱不想刺激到他。
“你这个小骗子!”他忍不住咳嗽了起来,“难道我看不出你还想回英国吗?你不如直接说,你并不爱小路易!”
“叔叔,您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让我嫁给他呢。”简爱握住了他的手,跪坐在他的床边。
约翰摇了摇:“这可不是什么好的理由,简妮特。难道你在英国已经心有所属了吗?婚姻并非一定要有深厚的爱情,小路易是我一直看着长大的,他的财力毋庸置疑,已经是我能为你安排的最好的了。他人也温柔极了,我实在想不到理由会让一位女士对他毫不动心。”
简爱沉默片刻后,低声说:“比起他的财富,我更在乎他是否能懂我。”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她几乎就没有考虑过爱情和婚姻。隔着两百年的壁垒,让她不敢随意交付真心。所以曾经偶尔的几次,心中划过了涟漪,也被她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她不敢赌,她的来历让她注定无法找到心灵相通的人。她能逼迫自己努力理解别人的想法,可是她自己的思想过于“离经叛道”,她不想让身边的人因此受伤。可是尽管如此,在远离了从前的世界后,她偶尔想起也会觉得一阵无奈的悲哀。
约翰没有听清她的话,他说了一会儿话,已经感觉有些累了。简爱让他躺下好好休息,在离开房间时,回头叮嘱道:“医生嘱咐您少吃一些甜食,这对您的身体不利!就算路易先生再送那些甜食过来,我也会全都让仆人们都吃掉!”
约翰孩子气地捂住了耳朵,简爱叹了口气,轻轻阖上了门。
简爱回到房间,感觉到一阵难言的疲惫。夕阳西下,书桌,椅子和床柱都投下了细长的影子。书桌上笔筒里的钢笔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她想起了前几天还没有写完的信。她坐在了窗前,打开了抽屉——里面是她从英国带来的所有的信件和本子。
她借着夕阳的橙红的光,一字一句地读完了所有的信件。突然把视线投到了那个本子上,这段时间太过忙碌,她差点彻底忘记还有一本没有读完的诗集。
达西先生的字迹在最后几篇越来越飘逸,这对于简爱来说,起来变得有些吃力了。她一字一句慢慢地看着。直到最后一篇,阳光已经越来越暗了,她点了灯,重新坐回了书桌前,翻开了最后一页。
这一页达西先生并没有做任何笔记,反而用漂亮的花体字誊抄了一首短诗,来自雪莱的《致——》。
简爱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致——》雪莱
有一个被人经常亵渎的字,
我无心再来亵渎;
有一种被人假意鄙薄的感情,
你不会也来鄙薄;
有一种希望太似绝望,
又何须再加提防!
你 的怜悯无人能比,
温暖了我的心房。
我拿不出人们所称的爱情,
但不知你肯否接受
这颗心儿能献的崇敬?
连天公也不会拒而不收!
犹如飞蛾扑向星星,
又如黑夜追求黎明,
这一种思慕远方之情,
早已跳出了人间的苦境!
第56章 新征程(十)
简爱在灯光下怔愣了很久。
‘是我想多了吗?’她这么怀疑自己。这不怪她会这样想, 任谁也不会第一眼就确信, 这样一首誊抄下来藏在最后一页的诗,就会是‘表白’吧?
可是她的心跳得很快, 脸上飞上了一片滚烫,简爱把冰凉的笔记本贴在了脸上。
‘达西先生一定不会做那些令人误会的事情吧?他是认真的吗?可是他为什么在我离开时,才把这本诗集交给我呢?’她的理智让她下意识地分析了起来, 可是她的感情混乱着,让她既期待, 又质疑。
窃喜没有在心里停留太久, 淡淡的失落涌上了心头。她与达西先生相隔万里,就算达西先生真的有那个意思, 他在离别时才悄悄地把这种感情隐蔽地传递, 难道不恰恰也是因为他也觉得,他们之间并无可能吗?
一天经历了两场“告白”, 这确实是独特的经历。在路易先生在她面前单膝跪下的时候,她的拒绝几乎是果断的。可是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告白, 一首来自相隔万里的的诗歌, 却让她徘徊于巨大的喜悦和失望之间了。
如果是在今天之前看见了这首诗,她一定会以为, 达西先生只是没有来得及像之前一样留下自己的感想。可是在这几日被迫深刻地思考了婚姻和爱情以后, 在受到了来自路易先生求婚的惊吓之后,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最荒谬也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简爱忍不住回忆起在桑菲尔德庄园与达西先生的初见,以及在彭博里庄园时的点点滴滴,心中满是酸涩的甜蜜。也许是早就明白了达西先生的品行, 她从一开始就对他毫无怀疑,不自觉地信任。
她很早就从书里就已经“认识”了达西先生,虽然她亲眼见到的他与四十多岁的罗切斯特先生站在一起尚显生涩,也并不如书中那样成熟和神秘,可是年轻的他更有一股冲动的锐气,待人也没有那样令人牙痒痒的傲慢和高高在上。
也正因此,她没有把他真正当作《傲慢与偏见》里的达西先生,没有粉丝一般的痴迷心态,反而……
“砰砰砰!”门突被敲响,简爱回过神来,赶紧把诗集合了起来,塞回了抽屉,用一堆信件盖在了最底下。她清了清嗓子,发现声音都有些干涩了:“请进。”
门猛得被打开了,莉莉丝满脸慌张,不知所措。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是叔叔又晕倒了吗?”简爱赶忙站了起来,着急道。
“不是……天!我该怎么办!”莉莉丝差点瘫坐在了地上,她左手扶在了床柱上,右手捂着心口,“爱小姐!幸亏你没有答应路易先生的求婚!他竟然——”
简爱神色一凛,赶紧捂上了她的嘴,冲她摇了摇头。旋即走到了门口,探头出去,左右查看了一下,并没有人。她回到了房间,又关上了内间的房门。莉莉丝回过神,也赶紧走到了窗边,检查了外面的情况后,关上了窗户,拉上了窗帘。
“到底怎么回事,莉莉丝。”简爱坐在了床边,让莉莉丝坐在了床边的扶手椅上,询问道,“路易先生确实向我求婚了,可是你怎么知道!”她的语气十分严肃,这让莉莉丝吓了一跳。
这样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她所有人都没有告诉,毕竟这对于她和路易先生的名声来说并不好。
莉莉丝打了个哆嗦,手指无意识地绞动着,她怯怯地看向简爱,解释道:“我并没有偷听你和路易先生谈话!只是……这正是我要告诉您的,我刚才在花园里走过,突然被一个衣衫褴褛的陌生男人拦住了!爱小姐,我害怕极了,这人并不是庄园里的人!”
“‘让简·爱离路易远一点!千万不能答应路易的求婚!’他这样跟我说,‘路易是一个恶魔!我现在这个样子全都拜他所赐!他竟然还想用罪恶的手污染纯洁的女士们!’爱小姐,他的样子骇人极了!他的头发很脏,很长,乱蓬蓬地打结着,衣服破破烂烂沾满了尘土,皮肤是我在马德拉这里很少会见到的苍白!就像是几年都没见到过太阳了!他的手腕和脚腕上磨出了血泡,还在流着血。那样的伤口我太熟悉了,他一定是被囚禁起来关在地下室里的!”莉莉丝又不禁颤抖了,她也想到了以前黑暗的回忆。
简爱皱着眉头,她不怀疑莉莉丝话语的真实性,她的描述虽然详细,但是也很真实。“你的意思是,他应该是被路易囚禁起来的人?”
‘路易竟然是这样一个人?这就是布里格斯先生劝告自己的原因吗?’简爱仍然觉得不对劲,虽然囚禁一个人很不人道,但是马德拉也不乏奴役和剥削,这样的事情不说所有人都做过,但是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简爱记忆里搜寻和路易相处的种种,他之前总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翩翩的温润贵公子形象差点骗过了所有人,而今天他被她拒绝之后一瞬间的暴戾,反而更像是他的真性情了。
简爱对莉莉丝和那个陌生人的话信了□□成。
“莉莉丝,那人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爱小姐。抱歉,他说完这段话就从花园的阴沟里逃走了,我完全追不上。”
简爱陷入了沉默,看来这人来只是想提醒自己,并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突然,走道上传来布里格斯先生大声的嚷嚷:“卢思恩!我有公事要和爱先生谈!你快让开!”简爱看了莉莉丝一眼,只见她也摇了摇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简爱将刚才的事情暂且放下,起身打开了门。
“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简爱问道。只见卢思恩先生挡在了约翰叔叔的门口,布里格斯先生和他争执推攘着。
看见简爱出来了,布里格斯先生停下了动作,回头向她行礼,急切道:”爱小姐!法国巴黎那边传来了重要的消息,我想要和爱先生商量,可是他——卢思恩竟然不让我和爱先生见面!那样的损失你能承担吗?卢思恩先生?”
卢思恩不慌不忙地向简爱行礼:“爱小姐,您知道的,爱先生需要休息,无论有什么要紧事都明天再说吧,现在已经很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