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开口表态,韩凤平还能说什么。
“关键是我开口,也未必能让他改变主意,要不陛下直接下旨?”
韩凤平试着将皮球踢回给赵嵩。
然而赵嵩却不接球了,说道:“定国公之孙当街打死人是事实,朕下旨赦免他像什么样子?老百姓会怎么说朕?”
韩凤平又说:“那陛下撤了韩霁的职,或者下旨让别人来审理此案?”
赵嵩不耐烦的摆摆手:
“去去去。越说越离谱。”
定国公也看出来陛下的意思了,就是他孙子能不能留一条命,就看韩霁愿不愿意松手。
如今卫国公府的势力如日中天,若陛下都不愿下旨的话,那就真只有求他卫国公府了。
定国公为了自己的孙子,不顾辈分,对韩凤平磕了两个头,把韩凤平给吓得赶忙偏到一旁去,不敢受礼。
同时也没办法,只好先答应定国公自己去试试看,给他孙子说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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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国公千恩万谢,出宫的时候,又对韩凤平连连拱手作揖。
可怜天下父母心,韩凤平知道定国公府嫡长孙若是有事,定国公只怕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罢了,就算明知此行是去贴冷脸,韩凤平也势必要走这一遭的。
他没有回府,而是策马去了立佛寺。
韩霁今日休沐,没在府衙,自从知道林悠失踪以后,他就不再回卫国公府住了,而是直接搬到了林悠失踪前住过的立佛寺东大殿。
一个人霸占着东大殿,也不让立佛寺开放这座殿宇,他就把这地方当他的别院,一住就是两三年。
韩凤平来到立佛寺,主持得知他来,赶忙迎出,韩凤平直奔还未开放的东大殿,在空无一人的院子环顾一圈,径直往佛殿走去。
进入空荡荡的佛殿,韩凤平下意识先看了一眼虽然历经多年,却依旧光彩如新的佛像。
这尊佛像是韩凤平平生仅见的有灵气,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感觉看的是佛像的正面,还真有一种慈航普度,众生平等的意思。
也不知林悠是怎么画出这般效果的,而且这么一幅惊天巨作,她竟然只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
可以想见,她这三个月里有多辛苦。
韩凤平从太后那得知,卫国公府出事以后,那傻丫头在太后面前哭成了泪人,三个月就完成佛像,也是为了让太后早日替韩家脱罪。
真真造化弄人,那样好的一个丫头,怎么就忽然不见了呢?
韩凤平从佛像上挪开眼睛,往佛殿门口放着的躺椅看去。
韩霁此刻就躺在上面,手里拿只酒壶,脚边还堆了几个喝空的酒瓶。
“唉。”
韩凤平叹息着走过去,这小子每逢休沐就是这鸟|样。半死不活的喝酒,凭的糟蹋自己的身子。
将他脚边的空酒瓶踢到一旁,韩凤平一把夺过韩霁手中没喝完的酒瓶子,斥道:
“你这在佛像面前喝的大醉,也不怕遭天谴报应。”
韩霁抹了抹嘴:“世人愚昧,拜一个念想。它若真有灵,那这世上就没坏人了。可世间恶人横行,好人遭罪,可见它是不灵的。”
“呸呸呸。”韩凤平像个老妈子似的啐了韩霁几口,转过身去,对着佛像双手合十,嘴里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转身见韩霁仍旧瘫在躺椅上,韩凤平恨铁不成钢道:
“你看看你如今像什么样子。便是九娘回来,见了你这般也该掉头就走了!”
‘九娘’两个字让韩霁眼中多了一丝光亮,只听他说:
“白昭仪说,她离宫之前可能怀孕了。若她还活着,此刻孩子也该生下来了吧。也不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韩霁躺在躺椅上,眼睛盯着佛像,口中说着像是自言自语的话,眼角泛红,不一会儿就有一滴眼泪滑出,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如果此刻朝中有人在此,看见素有‘活阎王’之称的韩霁这副模样,只怕都要在心中大叫一声‘见鬼’不可。
“这都三四年了,她若还在早回来找你了。”韩凤平心里不愿承认,但理智上却是没错的。
因为只要林悠还在,她总能听说一些京里的情况吧。
韩霁早就和洛婉婷和离,这是京中百姓都知道的事情,除非是那种罕无人烟的穷乡僻壤,不然这个消息总会传出去的吧。
可这么多年,林悠毫无音讯,凶多吉少。
她孤身一个女子,手受了伤,怀着孩子,还要到处躲藏,怎么想都是很容易出意外的情况。
韩霁却好像听不见韩凤平的话,径直自顾自说:
“她性子倔,画起画来就没日没夜,连饭都顾不上吃……”
第196章
韩凤平看着儿子在那黯然落泪, 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安慰说:
“白昭仪只是猜测她可能怀孕了,也不一定的。”
韩霁抬眼看着眼前的巨幅神像:“她表面上挺精明, 实际糊涂的很,在这里住了几个月,怕是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吧。”
出去找了她一年多,安阳县、江宁府,苏杭, 凡是林悠从前提过的,有可能会去的地方,韩霁都找过了, 可就是找不到她。
若早知是这样, 韩霁说什么也不会听从旨意, 早知道是这样, 哪怕冒着被揭穿的风险,他也要告诉林悠的。
现在人丢了,他把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弄丢了。
韩凤平再叹一声, 想起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说道:
“对了,定国公府嫡长孙打死卖鱼的一案, 你打算怎么了结?”
韩霁闭上双眼,冷声回道:“杀人偿命,律法该怎么了结就怎么了结。”
韩凤平说:“律法也不外乎人情。定国公府早年有功, 庇佑后人,若是功过相抵,其实也能饶他一条性命……”
韩霁却是不答,对这件事的态度十分明确。
韩凤平想了想, 说道:
“定国公府人丁单薄,你也稍微体谅体谅,打个几十板子,去他半条命给个教训就得了,再说了,他和那卖鱼的是因为赌资冲突,错手杀人,属于冲动行为,罪不至死。”
韩霁依旧毫无反应。
韩凤平抓抓脑袋,韩霁这油盐不进的样子让人头疼,最后没办法,只能试试其他说法:
“你知道吗?那小子两个月前刚成亲,他要死了,他家那刚过门的小娘子也就活不成了。年纪轻轻,无依无靠……”
“够了。”
韩霁说:“你有空在这里与我说这些废话,不如回去多练练兵。”
这么长时间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找不着,韩凤平也是没话说。
走之前,韩凤平问:“那定国公府的事……”
韩霁瞪了韩凤平一眼,没再说话。
韩凤平长叹,暗道:算了,他也尽力了。合该那小子死。
等韩凤平离开之后,韩霁才重新睁开眼睛,再次将目光聚集到神像画上,将画像的每一处细节的描摹都看进眼中,想象着她在这幅神像前爬上爬下的身影。
三个多月,你孤零零的在这佛寺中,等待着一个不知道结果的结果,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可能拼尽全力,没有人帮你,没有人和你说话,一个人苦苦支撑。
他哪怕悄悄的让人给你捎个只言片语,你也不至于离开吧。
林悠,你究竟在哪里?
定国公的嫡长孙终究没有一命抵一命,验尸后,仵作发现那死了的卖鱼人身上素有顽疾,定国公的嫡长孙算是过失杀人,判他仗责八十,赔偿死者亲人二百两银子。
这个对于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定国公府简直算是最意外的结果了,定国公没敢再闹,二话不说赔了银子,早早准备好了大夫,由着孙子在公堂上生受八十大板,抬回家去治疗。
赵嵩也很满意这个结果。
对韩凤平夸赞道:“到底是你儿子,还是给你面子的。”
韩凤平苦笑一声,暗道:他哪里是给我面子,他是给那可能要守一辈子活寡的小娘子面子呢。
现在的韩霁全身上下都是金刚石做的,若说还有哪里有点软和,大概就只剩下他心里放着那个人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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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太子一身兵部软甲没来得及换衣裳就赶来福宁殿请安。
见过礼之后,赵嵩问太子:“淮河水寇之事如何了?”
这些年来,太子在朝中的威望水涨船高,深得赵嵩信任,曾经朝中那些不看好太子的人如今也被现实打了脸。
现在回想起来,从前传言说陛下不喜太子,处处打压,不让他接近朝局中心,其实更多是为了保护太子。
毕竟皇后的娘家势微,不如其他皇妃皇子背后有家族撑腰,若是陛下对太子过于宠信,只会给太子招来灾祸,那时太子别说学习如何做储君了,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是未知数。
陛下用故意疏远的方法给太子争取了数年的成长时间,而太子也不负皇恩,果然成了一位文武双全,受百姓爱戴的太子殿下。
赵晟就是来回禀此事的,说:
“水云寨不太好攻,他们环水而建,周围全是普通民船民宅,寨中人个个深谙水性,官府屡次出兵都没讨着好结果。”
水云寨已经建寨近十年,一直在淮河流域出没,素来与朝廷井水不犯,但近来也不知怎的,竟发生好几起抢劫官船的事,让朝廷损失巨大,这才下令讨伐。
原以为只是一个小水寨,没想到在官府不闻不问这十年里,水云寨已经扩大到了有近万寨众的规模,全寨皆兵,平日与百姓无异,等真正开打的时候,才知道对方实力那般强大。
“深谙水性就没辙了?朝廷每年养那么多水兵是干什么的?”赵嵩拍着龙案质问。
赵晟惭愧低头:“父皇息怒,儿臣一定想办法尽快将水云寨的事情解决。”
赵嵩发了场火,也知道此时并不能怪太子一人,语调柔和下来:
“水寇之事不容滞缓,他们今天能抢劫官船,明天就敢与朝廷对抗,绝不能让这股势力掀起来,否则后患无穷。朕不管你是强攻,还是招安,总之年前必定要给朕一个满意的结果。”
赵晟硬着头皮领命,拱手告退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赵嵩说:
“父皇,水云寨易守难攻,儿臣孤力难支,想……跟父皇要一个人协助。”
赵嵩问:“何人?”
“韩霁啊。”赵晟说道:
“韩霁虽是文臣,但对兵法相当熟悉,从小又在领兵的卫国公手边耳濡目染,儿臣想请他一同剿匪。”
赵嵩也不傻,当即看穿太子的意思,大手一挥:
“朕无允也无不允,你若能请动他前往那是你的本事。”
这么说,基本就是允了,太子谢过恩后便行告退。
赵嵩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倒是很希望太子有本事把韩霁拉出京去散散心。
从前御史台参的都是韩凤平,如今又多了个韩霁,参韩凤平的大多说他作风问题,参韩霁的大多说他傲慢无礼,对老臣礼数不周云云。
现在赵嵩还能压下去,可难保以后这种情况不会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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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领旨出宫后直奔刑部,没叫人通传,直接进到衙所最里,见到了正伏案审阅卷宗的韩霁,一身绛紫官袍穿在他身,端的是丰神俊朗,可惜眼里没了往昔光彩,寒意渐深。
韩霁抬头见是太子,欲起身行礼,被太子抬手拦住:“免礼免礼。”
韩霁自案后走出,请太子到水间喝茶说话。
亲自泡了茶递过去,然后便兀自自己的茶,仿佛他不是在招待太子殿下,而是工作累了,坐下来歇歇……
太子认命的喝了口茶,说道:
“我过两日又要去淮河流域剿匪了,你随我一同去吧。”
韩霁放下茶杯问:“我去做什么?”
“自然是随我剿匪啊。”
韩霁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公文:“事多,不便相陪。”
说完便要起身去处理公文,被太子一把拉住,说道:
“刑部那么多人,李尚书告老还乡那半年,刑部照样运转,你就陪我去一趟,两个月……不,一个月!一个月后不管剿匪成不成功你都可以先回来,怎么样?”
“我已经跟陛下说过,陛下准了!所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见韩霁依旧眉头紧锁,太子不禁又说:
“你不是要找林画师吗?淮河流域去过没有?没去过就去找找,说不定呢,对吧?”
太子知道除了这个之外,也没别的办法吸引韩霁,果然听到‘林画师’三个字后,韩霁目光一动,说:
“最近湖州出现一个女画师,我过两天想去湖州看看。”
自从林悠这个女画师横空出世后,倒是给这世上会画画的女人多走了一条路出来,近几年有不少女画师闯出点名堂。
太子问:“那女画师的画你瞧见了?像林画师的?”
韩霁摇头:“不像。”
“不像你还去看什么看?画师的绘画风格就跟人的脸一样,很难完全变样的,若画不想她的,那人也势必不会是她!”太子说。
道理韩霁都懂,只是每回听说哪里有女画师,若不去看一眼,就总觉得会错过。
太子搭住韩霁的肩,说:
“好了好了,随我去淮河走一趟,水云寨那帮水匪太嚣张了,连朝廷的官船都敢劫,若不能收服,后患无穷。你就当帮帮我,父皇那边让我不办好此事就别回来!”
太子都这般说了,韩霁自然不能再拒绝,答应与他前往淮河流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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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河流域,水云寨。
寨子里的染布坊十分红火,自从几年前换了个染布师以后,水云寨染出的布料就成为淮河流域最畅销的布匹,就连江南好些布庄都开始向水云寨进货,染布坊生意越来越好,俨然成了寨子里主要收入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