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悠当然察觉出杨商俞眼中的不信,从书生架中取出画具,铺陈纸张,便以先前经过院子时那株海棠为参照,当场画了起来。
她刚开始画的时候,杨商俞还在想他们师徒耍什么花招,可当林悠几笔勾勒出海棠树的轮廓后,杨商俞也不禁来到她身后,看着她作画。
半个时辰后,一株栩栩如生的海棠跃然于纸,绿叶红蕊,垂丝金黄,窗口的风吹入,吹动了纸张,那纸上的海棠竟好似风吹欲坠般。
“好!画的真好!”
杨商俞对书画极其挑剔,能从他口中说出‘真好’两个字实属不易,他瞧了林悠的画,不必将那幅《三峡图》取来对比也能确认两幅画乃同一人所作。
他嗜画如命,捧着林悠的海棠图看了又看,见侧栏空缺,对林悠说:
“把字提上,这画就圆满了。”
林悠老实告知:“杨先生,不瞒您说,我的字不好看,还是别提了。”
杨商俞却很意外:“可那幅《三峡图》上的字很好啊。”
林悠难为情的低下头说:“那是我……相公写的。”
杨商俞恍然大悟,说了句:“哦,怪不得。”
之前他十分武断的怀疑林悠能不能画,有一个原因正是《三峡图》上的字,那画上的字,铁画银钩,鸾漂凤泊,很是精炼,怎么看都像是出自男子之手。
如今书画都有了主,杨商俞心中的疑惑也就解开了。
他素来爱才,既认识了林悠便想好生交往,若能将她吸引入江南书画斋的话,往后经年,她定是书画界一颗璀璨的星,无人能掩其锋芒。
临近中午,杨商俞请林悠在家吃顿便饭,林悠往老杨看去,见老杨虽然低着头啥也没说,但不断抠动酒壶的手指出卖了他,于是,林悠说了句‘叨扰’后,就很愉快的答应留下来。
“小友年纪轻轻,便有此画技,实在令人钦佩。”
饭菜上桌后,三人围桌而坐,杨商俞让人给林悠准备了鲜甜的果酿,也让人给老杨拿了壶酒,他自己喝茶,三个人三种喝的。
“不知小友何方人士,父母何在?”杨商俞问。
林悠还没回答,就听老杨自斟自饮说:“她是安阳县的,父母双亡,家里有个便宜相公。”
话音刚落,林悠就在桌子底下踹了老杨一脚,然后举杯对杨商俞澄清:
“杨先生见笑了,我父母双亡是真的,相公却不便宜。”
时刻不忘维护大佬颜面,她可真是尽责!
杨商俞很喜欢林悠,正待多问几句的时候,有个小丫鬟来传话,说是夫人又不舒服了,让杨商俞回去陪她。
杨商俞很为难:“我这待客呢。让……让喜儿给她揉揉,我过会儿再去陪她。”
下人回话去,林悠好奇问:“杨夫人生了什么病吗?”
杨商俞闻言展颜一笑,往侧耳倾听的老杨看去一眼,老杨便半转过身,表示自己对此事没兴趣知道。
“不是生病,是有了身孕。”杨商俞说:“我与她多年未育,也是我醉心书画,忽略了她,原以为此生无后了,没成想这把年纪还能有此造化。”
林悠了然:“原来如此,先恭贺杨先生了。”
说完林悠,主动举杯,杨商俞很高兴,与林悠喝了一杯,没想到刚放下杯子,先前传话的小丫鬟就哭着过来了,巴掌大的小脸上像是有五个指印,通红一片。
林悠瞧着,心道这杨夫人可真是个暴脾气,这是赏了多少耳刮子,才能把小丫鬟的脸打成这样?
小丫鬟捂着脸到杨商俞跟前跪下,抽抽噎噎说:
“郎君快去陪娘子吧,娘子不舒服的紧。”
杨商俞左右为难,林悠主动体贴道:“大娘子的身体要紧,我和师父自己吃就好了,杨先生且去看看娘子。”
得了林悠的话,杨商俞感激起身,匆匆随小丫鬟去了。
他们离开后,林悠给自己倒了杯果酿,自言自语说:
“都说怀孕的女人爱生气,看来是真的。”
说完,正要喝果酿,手腕却被老杨按住,果酿洒了林悠一身,林悠赶忙起身掸,埋怨老杨:
“哎呀,您老这是干什么呀!有话说便是,瞧我这一身水……”
老杨面色凝重的站起身,脸色很是不好,扶着桌沿的手指捏的发白,还带着微微颤抖。
林悠把身上的水渍擦掉,喋喋不休埋怨一通后抬头看见老杨这样,以为自己哪里说得种了,慌忙问:
“您怎么了?我说错了不成?”
老杨拧眉沉思片刻,好像根本没听见林悠的话,二话不说,拔腿就离开了宴客厅,直接往外走去,林悠见他走了,自己当然不好继续留下吃饭。
心里十分纳闷,搞不懂老杨怎么了,不就听说儿媳妇怀孕了,至于反应这么大吗?
林悠赶紧将书生架背到肩上,跟宴客厅外的杨家家丁说了声后,就追着老杨身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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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老杨!老杨!”
林悠追在老杨身后, 没想到老杨这把年纪,腿脚还挺利索,林悠追了好一会儿才把他追上。
拉住他问:“怎么了嘛。”
老杨忽然蹲下抹了两把脸,十分痛苦的样子, 林悠左右看看, 他们正好停在了一座酒楼前, 这酒楼看着高大气派,林悠难得大方了一把,说:
“刚才没吃饱,我还饿着!走,徒弟我请你喝酒去。”
说完,就拉着垂头丧气的老杨上了酒楼, 为了照顾老杨情绪, 特意要了楼上雅间。
林悠点了几样这家酒楼的特色菜,给老杨要了一壶花雕酒, 师徒二人对面而坐。
老杨连喝三杯, 说出第一句话:“这酒真难喝。”
林悠:……
“这酒当然没您亲儿子家的好喝,但它至少不受气啊!”
老杨急了:“别提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生出这么个糊涂蛋!”
“好好好, 我不提他。您吃点菜, 别光喝酒。”
林悠让小二盛了两碗米饭来,慢条斯理的吃着,老杨的筷子拿起来放下,放下拿起来, 拿起来又放下,终于折腾够了,对林悠敞开了说:
“那个女人肯定有问题!她借着我和杨商俞的父子隔阂污蔑我, 杨商俞不信我我认了,可她当时那么不遗余力的污蔑我,是为了掩护她那个姘头!我明明看见一个从她房间西窗跳下去的,她这肚子里的胎就很可疑!”
老杨倒豆子般将事情说与林悠听,林悠听了弱弱一句:
“她肚子里的胎也不一定就是姘头的……”
老杨瞪她:
“你也听到了,他们夫妻十几载都没生出一个孩儿。前两年我回来之后听人说,他们成亲头几年一直无所出,杨商俞他娘天天让她喝药调养身子,那么喝药都没怀上,这突然就有了?”
林悠对这些家庭伦理并没有太多应对经验,只能听着老杨说,插不上嘴。
“怕就怕那傻小子被蒙在鼓里,给人戏耍不自知,还要给人白养儿子!将来若不知真相还罢了,若是知道了真相,他还不得气死,呕死!”老杨想到那个场景就一掌拍在脑门而上,愁苦不已。
林悠问:“你跟你儿子说过没有?他真就一点都不信你?”
老杨捂着脸:“他但凡愿意信我那么一指甲盖儿,事情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唉,要怪就怪你当初抛妻弃子失了人品,你儿子不信你也是应当。况且这种事情……奸出妇人口,她拼着名节不要拖你下水,还真没什么好办法证明。”林悠也跟着发愁。
老杨忽然抬起头看着林悠,林悠:??
“你别吃了。”老杨忽然起身把林悠手里的筷子夺过,将她拉起身,说道:“你现在再去一趟杨家,不管用什么方法,把杨商俞那个糊涂蛋叫到我们住的客栈里。”
说完,便推着林悠往外走,林悠不明所以:“哎哎哎,送得告诉我为什么吧。”
“你照我说的去做,我自有分晓!”
就这样,老杨把今天第二顿饭也没吃完的林悠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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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云来客栈的楼梯上,林悠在前面带路,杨商俞跟在她身后。
就在刚才,林悠以自己的名义求见杨商俞,借着说有些关于画作的事情要和他交流才把他骗出来。
“林小友,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让我来这里做什么?”杨商俞追问。
林悠指了指客栈二楼最东头的房间,说:“有人要见你!”
将一脸懵的杨商俞带到了老杨的房间,推门进去之后,杨商俞看见老杨就想转身,被老杨喊住:
“站住!”
“我有话说!”
老杨拿出了做老子的威严,然而杨商俞已经不是十岁稚童,并不把老杨的威严放在眼中。
“我没话跟你说!”
老杨上前一把扯住他,骂道:“你这糊涂不开眼的蠢东西,我好歹是你亲爹!那娼|妇放个屁你都信是真的,你亲爹我说死了你也一个字不信,活该你给人戏耍一辈子!”
杨商俞脾气也上来了:
“你说谁是娼|妇?你为老不尊干了那些没脸的事儿,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你说的话,我就是一个字不信,还敢说是我亲爹,对你这种抛妻弃子的人,我用不着客气!”
父子俩一开口就是吵,杨商俞愤然甩袖离开,走到门边老杨忽然大喝一声:
“你给我回来!咳咳咳咳……”
老杨被气得激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一口血喷在地上,这下杨商俞和林悠都吓坏了,林悠喊了声:“师父!”
老杨扬手阻止她过来,指了指客栈房门说:“把门关上!”
林悠先没反应过来,老杨又用他满是血的嘴大喝一声:“把门关上——”
“哦哦。”
老杨嘴里的血看着瘆人,林悠手忙脚乱把客栈房门给关了起来,她和杨商俞都有点懵,不知道老杨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林悠关上门后一转身,就看见老杨在解自己的裤腰带,吓得她赶忙又把身子转过:“师父,你干什么呀!”
老杨三两下就把自己的裤子脱了,两条腿中间……空荡荡的。
杨商俞看着那里彻底傻眼。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老杨嘴里的血没来得及咽下去,一边大吼还有不少血珠喷出:“老子下面没有,对女人没兴趣!我就问你,老子这样的,怎么到她房里去非礼她?”
林悠面朝门板,不用转身看,凭老杨此刻的话语就能明白他所说的证明是什么意思了。
老杨,是个太监。
这个真相让林悠彻底发懵,感觉老杨这个人身上的迷雾又多了好几重,叫人越发看不真切。
杨商俞傻子般站在那里,良久之后才颤声问:
“你,那里,怎么回事?”
林悠先前没敢看,但杨商俞却是看得十分真切,老杨下面的刀口早已长好,绝对不会是新伤,可他……可他……怎么会是……
老杨把裤子穿好,衣服内外都被冷汗汗湿,整个人崩溃的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看得出来,让他被逼无奈在儿子面前剥露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有多痛苦。
若不是因为不贞的儿媳怀孕了,孩子可能不是儿子的,未免儿子将来得知真相受不了,他只能把这个他原本打算带进棺材的秘密展露出来。
老杨失魂落魄坐在窗边,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身上,惨黄惨黄的,嘴角还挂着咳出来的血迹,整个人瞬间苍老。
“我那天看到有人进她房间,便想过去瞧瞧,可我弄出了些动静,让那个男人察觉从西窗跑了,我推门追进去,就看见了一个仓皇而逃的背影。”老杨语气平淡的再次重申那日情形,被先前场景吓到的杨商俞这回没再打断他。
“那娼|妇为了掩护她的姘头,突然扑过来一边大叫一边扯我的衣裳,将我扯到她的床边,你们听见叫声冲进来,我百口莫辩。”
杨商俞嘴唇颤抖,脸色不比老杨好多少。
“那你……你……你怎么之前不说?”杨商俞指的是老杨那处之事。
老杨一叹:“说了干嘛?让你笑老子不是男人吗?”
房间里,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林悠见他们都不说话了,酝酿了下说道:
“现在问题是,不知道呃……杨夫人肚子里的是不是杨先生的。”
“当然不是!”老杨断言:“她与这蠢材十几年没孩子,突然就有了,骗鬼呢!”
杨商俞头晕目眩,撑着一旁的茶几才站稳脚跟,第一次开始认真回想,就他妻子腹中之子,他并不是没怀疑过,因为这是两个月前他陪画商喝酒喝醉了回来,他和妻子分床多年,但那次第二天夫妻俩却是在同一张床上醒来的,杨商俞对前晚发生的事没有记忆,全凭夫人告知。
夫人说他喝醉了把她拖进了书房……杨商俞信了。
然后,夫人就奇迹般的有了身孕。
林悠实在有点尴尬,以为只是跟老杨出趟差,画画画什么的,没想到居然卷入了他们家的伦理纠纷,现在想抽身都不行了。
不能抽身,那就帮着他们想想办法吧。
“师父,你那天看见以后男人在杨夫人房里,你看见那人长相了吗?我画小像也还可以,以前帮官府画过逃犯,你要是看见了那人样貌,跟我说,我就能画出来。”林悠建议。
老杨却遗憾摇头:
“我没看见正脸,就看见个背影……”顿了顿,老杨像是想到什么,说:“他耳朵后头好像有个黑胎记,生得十分壮实,三十多岁吧,穿着一身灰短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