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弓没有回头箭,她这一世毕竟还是为了自己而活的。
人多吃饭就是热闹。烧味店里冬季推出了热腾腾的锅仔系列,在把招牌烧肉、烤鸭和盐焗鸡这些传统菜品全点了一遍之后,一行人又点了羊肉和鱼肚两种锅仔,吃到一半时窗户玻璃上就结了一层白色的雾气,再看什么都是雾里看花似的不那么真切。
连睿庭在餐桌上都在给司晨讲解题思路,她竟然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频频点头摇头回应他,只差再拿出纸笔做演算和笔记。
韦婉抱着酒杯伏在桌面上,“啊,静好,我觉得已经有点喝醉了,怎么办啊?”
酒是中途荆霄叫的,他跟连睿庭是不能喝的,所以一开始只叫了点奶啤和果啤,给她们女孩子喝个气氛。然后听说这家店里有相当不错的梅子酿,就点了一小樽,装在可爱的圆溜溜的玻璃樽里端上来,里面清冽微黄的梅酒轻轻晃荡,映着屋顶的灯光。
司晨要开车不能碰酒,最后能喝的其实也就静好和韦婉两个人。
酒是好酒,有水果的清甜,也有酒精的辛辣,梅子香气浓郁。
韦婉不胜酒力,喝了两小杯就脸红头晕,趴在桌上不想动了。
静好跟她喝的一样多,却没什么感觉。
她一向很少碰酒,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好的酒量。
坐她身旁的荆霄又为她杯中斟满,像是看透她内心所想,说:“你以前就很能喝酒,一点都没变过。”
静好当然知道他所谓的以前指的是什么。
桌上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到彼此在说什么。
“我那时候要执行最后的任务之前,在我家里也有一次临别践行。你带着一瓶酒来,大概是怕酒精纯度太高我喝了不好,只带了一瓶加拿大酒庄的冰酒,最靠近北极圈的味道。”
“难得你还记的那么清楚。”静好捧着杯子,“我都不记得了。”
后来返回舱中六人都被宣布死亡的噩耗,冲淡了与之有关的一切回忆,让人自此之后好像都只记得“死亡”本身。
荆霄笑了笑:“我一直记得很清楚。那七年啊,我们每个人在空间站里都有坚持不下去的时刻,每次我感觉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起那瓶酒的味道。”
最接近北极圈的,很甜的酒味。
第40章
这番话让人有种奇异的联想。
但静好心无旁骛, 不会想的更远更多,只是不由多看他两眼。
“那个算不上什么特别好的酒。”
那时她对酒谈不上研究,只是临时请父亲常常光临的酒行推荐了一款,就是那瓶加拿大的威代尔。
其实最后的六人名单已经是“英雄预定”, 荆霄入选之后参加过各种高规格的晚宴, 甚至国宴,加之他家世跟傅、叶两家不相上下, 肯定喝过来自更好产区的冰酒, 那支她随手挑选的威代尔远不至于让他念念不忘。
或许他惦念的是情谊本身?那次践行的家宴, 她是跟傅修云一起去的,荆霄也没有邀请其他客人, 只有他跟江莹两个。
那是他们四个人最后一次相聚。
当然,在她的记忆中, 也是傅修云最后一次能拉她做挡箭牌,名正言顺去见江莹。
再后来,荆霄出了事, 他就要退婚了。
静好正了正身子,感觉腿坐得有点发麻。
另一侧的韦婉肩膀拱了拱,“啊, 再来一杯……今朝有酒今朝醉,喝不完就全浪费!”
不愧是未来的大记者, 说个醉话还能押韵呢!
静好抓过韦婉的外套给她披上, 防止她着凉。
荆霄撑着脑袋看她笑:“你啊, 就是这点可爱。谁说一定要是特别好的酒呢, 够喝不就行了。”
她看看窗外,叹口气:“时间太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几人扶着喝多了的韦婉踉踉跄跄到了楼下, 静好让司晨先去取车,把人放车上,自己去埋单。
服务员却说荆霄刚才已经买过单了。
静好瞪他:“怎么回事,不是说好我请吗?”
“哎哎,今天说好是践行啊,当然我们请了。再说无功不受禄,你是想感谢我在你们在新闻系录取这事儿上头使的劲儿吧?可这事儿不是我做的,我总不能贪功啊!”
“不是你?”
静好回头看向连睿庭。
“不要看我,也不是我。”他笑笑,指了指外面,“真正出力的人今天不被允许参加这次晚餐。”
门外不远处的树下,傅修云独自站在那里,大概是感觉到静好朝这边看,目光也向她看过来。
她以为他说等她有空了再谈是改天,哪里会想到他就这样冒着严寒在门外等。
所以连睿庭和荆霄刚来的时候果然是遇见他了吧?
“有什么话不如摊开来说。”连睿庭有兄长般的温和与包容,“接下来他们一走又不知多久才能回来,误会耽搁的时间太久容易变成心结。”
“他们?生存训练你不参加吗?”
连睿庭看了看不远处开车过来,正把韦婉塞进车里的司晨,“我这不是还有特别任务嘛,训练安排在下一次。”
那时候司晨已经考完试了,他可以没有后顾之忧。
静好静默片刻,对他们说:“你们先走,我去跟他谈。”
她又出门跟司晨说:“到前面路口等我吧,我很快就过来。”
司晨也看到一直等在寒风中的傅修云,有点担心,“你一个人去不要紧吗?要不要我陪你?”
“没关系。”
她朝傅修云走过去,长发和围巾遮住她大半张脸,让她看起来显得很小。
她又那么瘦,很窈窕的一个人裹在茧型的大衣里,风再大一些仿佛都可以把她刮走。
傅修云身体有些僵,但还是迎上去,“冷不冷?”
他有些后悔了,不应该在这样的环境下硬要跟她聊什么。
可是他又不能坐视那样严重的误会横亘在两人中间。
静好的声音从厚厚的围巾后面传过来,带着点瓮瓮然,“你想说什么?”
她是看在连睿庭和荆霄倾力帮助司晨和韦婉的份上,才过来跟他说话。
“江莹今天是来找我借钱的,我没有借给她。”
静好冷冷一哂,“钱是你的,借不借是你的事,毋需在我面前邀功。”
“我之所以答应跟她见面,是担心这件事跟你有关,想听听到底怎么回事。我也尝试联系你,但你不接我电话。”
他跟江莹此前唯一一次见面就是跟静好去她店里那一次,所以当江莹想方设法找到他说要借钱的时候,他也很有些惊讶。
虽然不熟,但他能感觉出江莹很拎得清找什么样的人办什么样的事,照理不会找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借钱。
她来找他,更像是有意为之,是一种试探,而这种试探肯定只能是跟静好有关。
她大约也是看出他跟静好之间有种不寻常的羁绊,故意来找他,最好能让叶静好知道,说不定事情能有转机。
他不借,似乎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只是希望他把两人见面这事儿告诉静好,没想到居然能当面碰上,当然效果更好。
她大概已经察觉,叶致远之所以在瑜伽馆股份的事情上为难她,可能跟妹妹叶静好有关。
“现在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静好仰着脸问他,“如果觉得心疼,大可以把钱给她,让她赎回她那个店的全部股份,安安心心当老板娘,今后你想怎么跟她往来都没关系了。”
“我没想过要跟她有什么往来。我原本以为她会来找我,是因为你的授意,现在看来恰恰相反,她只是为了激怒你。”
“激怒?不存在的,你的钱在你自己手里,要借给谁、不借给谁,都是你的自由,我无权干涉,顶多觉得你碍事而已。”
在乎的人才会被激怒,最终被自己的坏情绪牵着鼻子走,引入深渊。
重活一世,她才不会那么傻。
有planA,就有planB,她们并非没有考虑过——就算江莹真能筹到钱也没关系,最后反正都到司晨手中,她们没有损失。
要整治“小三”,还有其他方式方法。
傅修云却皱眉:“她那个人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你要小心一些。”
静好笑笑:“怎么,这么提防自己喜欢过的人?”
他终于有了几分受伤的神色:“我没有关于她的任何记忆……静好,可否对我公平一些?”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公平,因为我的记忆都还在。”她坦承,“我这会儿来只是想跟你说句谢谢,新闻系录取的事儿我知道是你去向高首长争取,一码归一码,但我也不希望还有下次。”
要不是他们的干预,这件事不会弄得这么复杂,无非是考得上就读,考不上读其他专业而已,谁也不用有什么负担,更不用有负罪感。
这件事因他而起,但后续的发展大概有些超出他能控制的范畴。像他们这样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纪律部队,要挑战首长权威那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愿意去挑战,证明在她的事情上还没极端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不用谢我,我并没想让你为难,今后也不会勉强你做你不愿意的事。”
两人这辈子重新遇见后这么久,他终于开窍学会这一条。
也难怪,上一世,他跟她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她不愿意做的事”。只要是他想要的,她总是乐得配合,甚至在他明确有所表示之前,就已经猜到他心中所想。
明白就好。静好点点头,打算转身离开。
身后有车呼啸而过,车速太快,车灯又太刺眼,着实危险。
傅修云伸手想要拉她,右手使不上力气只能用左手,却因为方向不顺,揽住她的同时,两人都差点摔跌在地。
惊魂未定。
“你这人……”静好终于发觉他右手的异状,“你手怎么回事?”
上回在医院见他,说是做理疗,是因为这手负伤?
傅修云无法回答。
他觉得那个答案配不起她这一问。
或许她本身没什么感**彩,谈不上关心一说,只是纯粹好奇。
但就是配不起。
“是我自己的问题,已经在配合治疗。”他扶她站稳,“你没事吧?”
上回害她扭伤,他自责很久。
静好挡开他,“你们马上要去进行生存训练?”
“嗯。”
“你也会参加?”
“我跟荆霄一组,他去我就要去。”
“那你的手现在这样,可不要连累其他人。”
诛心的冷漠,她也可以。
但这话听在傅修云耳中,似乎有另一层涵义。
“你就这么担心荆霄会出事?”
那七年,所有人都以为荆霄已经牺牲的七年,对他们俩来说其实都是一种很残酷的记忆。
但他这个问题显然已经超出这种作为朋友的记忆本身。
静好觉得可笑,哈了一声,“傅修云,你大可不必这样酸溜溜。这辈子我不是你的谁,不是你的所有物,不需要跟哪个异性说句话、吃个饭都向你报备。所以请收起你的占有欲,不必来质问我。”
“我不是要质问你。其实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可当初进入轨道后回不来的那个人是我。”
那样,所有的事应该都会不一样吧?
这又是什么意思?
静好隐隐察觉到这一世他跟荆霄之间也很奇怪,互相扶持,却又互相怀疑,有可以交托性命的信任,也有男人间最普通的嫉妒。
上辈子大概是她太天真无知,又或者注意力过多地放在了傅修云身上,从来没觉得他们这种“双子星”一般的存在有什么特别之处。
江莹说不定注意到了,所以才能恰到好处地利用这种特别,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
这种红颜祸水的角色静好没有兴趣。
第41章
接受了新闻系不附加任何条件的录取通知书, 加之傅修云他们远赴千里之外做生存训练,静好迎来了一段难得平静的日子。
宁荃教授邀她参加读书会。
明大不少教授都会邀请门下学子到家中以沙龙形式探讨学术或读书心得,有几位因本身德高望重,讨论氛围又相当不错, 且常常不限于自己专业的学生参与, 话题有广度亦有深度,碰撞出的思想火花令人艳羡, 很多教师学生都以能受邀参加为荣。
宁教授的读书会就是其中之一, 地点在她家中。
深灰色的别墅群到了夜晚也都透出柔曼灯光。静好开一辆银色小跑车而来, 在屋外车道找地方停下,走上宽阔台阶揿门铃。
她终于赶在寒假之前拿到驾照, 所有科目一遍就过,教练感慨很有老司机风范, 要是每个学生都像她一样就好了。
上一世她有大量时间生活在国外,地广人稀,出门就只能自己开车方便些, 家里的车都是她在开,驾驶技术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来给她开门的人是齐星河,穿一件白色高领的针织衫, 很休闲的样子,笑道:“你来早了, 我跟教授在下棋。”
静好进门也脱掉衣服, 开司米大衣里面是浅色的衬衫和黑色长裤, 都来自欧洲同一水准的品牌。
那条紧身的长裤修饰出她美而长的腿, 看得齐星河微微失神。
“怎么了,不是在下棋吗?”静好问。
他回过神来耳朵都烧得发红,接过她手里的衣服, “没关系,教授让我给你开门,她正好思考下一步怎么走。”
果然满室都是宁教授喜欢的花果茶香气。
静好走进去问候:“宁教授好。”
“静好你来得正好,打乱了这小子的步调,我看这局我能赢了。”
齐星河坐回她对面的位置,“您这是胜之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