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香过后,便有书童从男女席间收了诗句,送到赵衍手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上席,诸人皆知肃王在京中工诗词戏曲书法,能得到他一句赞誉之人,都勘能称得上是一位大家。
不知此次谁人这样幸运,能得到肃王爷的青睐!
赵衍垂眸从其中挑拣,不时翻出几页放在一边,剩下 的大部分都叠在一起,看的人暗暗心惊,只道肃王果然挑剔,这么久竟只挑出了几张来,看来能入王爷的眼,实在是难啊。
季岚熙略略看了一下,赵衍只挑出了四篇,便着人把诗篇交给耿满。
耿满看了又看,连连点头道:“王爷挑出的这四篇,实乃上佳。只是臣还以为,应该再加上这张。”于是便又从纸堆中抽出一张,加到其中。
“我且诵读,请诸君静听。”耿满站起道,“将军浴血辽东守,争罢广宁战未休。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其后两句,余以为妙绝,请问是哪家小姐所写?”
诸人咀嚼这句话,只觉得那词惹人哀婉怜惜,虽写战争,但就如同闺怨一般,读起来唇齿留香,必然是一名才女所写,都纷纷起哄道:“对啊,请问是哪家小姐!快让我们见上一见!”
只见一道聘婷的人影从珠帘里站了起来,小声道:“是臣女。”
“原来是张巡抚家的女儿。”耿满笑道:“这一笔簪花小楷写的柔美清丽,不愧是有咏絮之才!”以咏絮的谢道韫所比拟,这已是对女子极高的褒奖了。
那人影似是被其他少女们打趣,但仍毫无反应,只不应声地坐下了。
接着耿满又读了其他两篇诗句,都是两位少年将军兴高采烈地站起来认领,写的都是绝佳。
他放下那两篇,又拿起第三篇,确实惊讶地“咦”了一声。
耿满自己读了两遍这上面的诗句,却是越读越心惊,眉头皱起,余下诸人见他这般情形,都在底下惊讶地窃窃私语起来。
“盖将军,真丈夫,山海关城迥且孤,冷雪万里白草枯,行年二十执金吾,我来塞外按边储,马蹄直踏奴儿都,天下雄文不足书!”
“好一个马蹄直踏奴儿都,天下雄文不足书!”耿满豪放地大笑,“字里行间,隐隐有兵戈之声,且此书法一气呵成,铁划金钩,已然是大家风范。这又是哪位少年将军,请站起来!”
张华也跟着凑热闹:“这样好的诗句,有这样的豪气在胸间,诗人必然能封侯列相!”
底下的千户们听了,也有与荣焉起来,这诗实在是妙!杀气毕露,行年二十,这诗咏的不就是自己么,好诗,好诗也!
“耿将军谬赞了。”前方忽地有一道女声柔柔道,“我见了王爷大破女真,心中痛快,有感而发而已。”
张华一看到出声的人是谁,一时间脸憋成了猪肝色。
耿满对着前方恭敬地拱了拱手:“王妃心中有大才,臣佩服。”
季岚熙垂下眼帘,拿起茶盅喝了一口茶,耿满又道:“最后一首乃是王爷的,‘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这首诗正是惊醒辽东诸人不要骄奢,女真未 破,家国未安。”
“女真未破,家国未安!”诸人沉声齐道。
耿满选出其中五首上佳,再把诗篇给赵衍一观,之后原稿就分发给诸人。
宴席到此便已经进入尾声,大家都整装待发,却听见一个焦急且虚弱的声音小声说:“我的诗稿怎不见了!怎可能单单少了我的诗稿呢?”
耿满皱眉道:“是张家小姐?诗稿怎么会突然消失呢?”
张华立了起来,又惊又怒道:“小女今日为助兴才做诗一首,哪位儿郎偷偷取走了诗稿还望赶紧出来,莫糟了我家女儿的声誉!”
那诗中有“将军”“美人”、“白头”等词,若被人捡了去,咬定是情诗也未尝不可。
张华又大声道:“耿将军桌上是没有的,还请王爷看看是否是落在您的案桌上了?”
此话一出,众人看赵衍的眼神都有些暧昧起来。
若真是在赵衍桌上发现,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您堂堂一个王爷,要人家小姑娘的诗稿做甚?还是闺怨诗!
不过那些聪明的哪里不知道张华这老匹夫要做什么,忍不住在心中嗤笑一声,想攀高枝儿想疯了吧。
赵衍皱了皱眉,他也知道这是被张华算计了,那诗稿很可能就被扔到他的脚下。
他幽深地瞥了张华一眼,缓缓地道:“孤不知。”
张华还想嘴硬,又道:“王爷且仔细看看... ...”
“不必看了。”季岚熙站了起来,含笑道:“这诗稿是在我这儿呢。”她举着洁白整齐的诗稿向诸人展示道:“我是第一次见这样秀美可爱的字,忍不住心生喜爱,看的忘了时间,张巡抚不会怪我吧?”
张华背后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僵硬地道:“不会不会,小臣怎敢... ...”
“那便好。”季岚熙点点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听说巡抚家的女儿还未许亲?”
“是。”张华答道,他瞪圆了眼睛,王妃不会是想,“臣... ...”
还未等他说完,季岚熙就向赵衍盈盈拜道:“刚才臣妾却是见了一件奇事,才子应配佳人,刚才的五位才子才女里啊,便是有一对天作之合。若王爷不嫌弃,臣妾今日便想当了那月老,给那两位说媒呢!”
赵衍道:“这是一件好事,孤允了。张巡抚以为呢?”说罢便居高临下地看了张华一眼。
张华心知大势已去,且这回算计了王爷,未来有甚么情形还不知晓,没想到这王妃如此机敏,竟然一下子便看出自己心头所想,这实在是... ...他颓然跪在地上道:“臣... ...但凭王爷王妃吩咐。”
“那好,”季岚熙笑着对诸人道,“广宁卫兵马司的徐指挥,你觉得如何?”
徐指挥肃然站了出来,跪伏在地,“臣——谢王妃大恩 !”
“既然如此,我便主动做了媒人,着广宁兵马司指挥使徐安在之子徐浦汇,辽东巡抚张华之女张氏结为两姓之好,则吉日纳采,如何?”
众人跪地大呼:“恭喜张巡抚,恭喜徐指挥!”
单梁是真的为自己的兄弟高兴,这家伙暗恋了人家张珍十几年,两人也好了十几年,现在没了张华从中作梗,这下总算得偿所愿了!
他咧开嘴大笑着:“恭喜恭喜!哎,徐裤衩,你怎么哭了?”
徐浦汇偷偷放下了衣袖,回头对单梁大吼道:“我没哭!”
珠帘后面也是一片打趣之声,“珍珍,这是喜事啊,莫要哭了。”
“我高兴。”那道小小的声音抽泣着,逐渐变得坚定了起来,“我高兴!”
... ...
季岚熙含笑看着底下的欢呼声响成一片,忽地一偏头,蹙眉看向侧方。
赵衍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 ...你的发间有片落花。”他缓缓地说。
“是么。”季岚熙抹了抹鬓发,笑着自己把花瓣捻了起来,“岚岚便不劳烦夫君了。”
赵衍看着她把那片花瓣随意地扔到地上,随水流漂去,恍然良久,默不作声。
第三十九章 乐浪楼主
半月前, 盛京府。
时下京里热闹最醉香楼里雾气蒸腾,人声鼎沸,一片熙熙攘攘的景象。
即使已经是炎夏, 士人们也忍不住自己的口舌之欲,宁愿忍炎热也要几个人凑出一串大钱来,在楼里买一个火锅吃着, 尤其是红锅,最受诸人欢迎。吃锅子嘛,要吃的大汗淋漓才痛快!
实在受不住了, 花一个铜子买一份醉香楼特有的冰镇酸梅茶汤,那也是极美的。
国子监生陈梁俊此时正与林舒在雅座独酌, 面前的锅子咕噜咕噜地已经烧开了, 不时有蔬菜羊肉等在高汤中沉浮, 看起来鲜嫩可口,等待着有人将它们取用, 但席间的两位青年像是没看到似的,都只皱眉不言。
过了好半天, 南直隶出身的林舒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安慰道:“陈兄,你莫要再思虑过甚了, 圣上英明神武,明辨曲直,必能勘破阉党的阴谋, 还陈老学士一个清白!”
陈梁俊没头皱成一团,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此事有那季阉从中作梗,祖父想全身而退,怕是... ... 难!”两人相顾无言, 谁都知道此事牵扯甚广,涉及到陈党与阉党党.争秘事,一不小心就会招惹杀身之祸,又怎是轻飘飘的一句安慰就能使人释然的呢?
良久,陈梁俊清俊的脸上满是痛苦,振袖道:“便是我害了祖父!”
林舒连忙阻止:“这又哪里是你的错,难道那本书不经由你的手中送给陈老学士,还不允别人献上么!”
此事还得从一月前的一本名叫《贞女传》的奇书说 起。
天下人上至五岁稚童,下至耄耋老父,谁人不知道北直隶有一位名士,自号乐浪楼主,此人善话本,工书法,乃是百年一遇的大家,写出的话本通俗易懂,语言兼具空灵明静,不仅贩夫走卒都喜爱传唱,连诸位大儒都称赞其余味源远流长,堪称诗中之话。
因而有不少人看乐浪楼主的话本如痴似醉,恨不能与这位名士见面一絮。
这群士人访遍了据说乐浪楼主在此隐居的名山大川,没找到,又重金悬赏近一年,倒真有几个称自己是乐浪楼主的老头子蹦了出来,仙气飘飘,要领取这千两赏金,结果一下子便被人识破,闹了好大的一个笑话。
诸人皆感叹:乐浪楼主有魏晋遗风,真乃名士也,也就熄了去寻的心思。
不过考据乐浪楼主是何人,有何人生经历的人逐渐多了起来,甚至还有人考据出乐浪楼主是一位女子的,真是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陈梁俊便是研究“乐浪学”的一员,他爱乐浪楼主笔下的小倩多情重义,又爱那青蛇的爱憎分明,为这些奇女子写了不少诗词歌赋,每次乐浪楼主写了新的话本子,他都冲杀在书局的第一线。
三月前陈梁俊在一日像往常一样,准备去惜日书局看看有没有最新的话本子,却见书局人去楼空,竟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惜日书局换了掌柜,乐浪楼主只和那掌柜联系,便是连最后一丝消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梁俊正扼腕叹息,两个月后便有消息传来,乐浪楼主新做了一本名叫《贞女传》的石刻本,已经在民间流传有一段时日了!成为许多闺阁小姐的必读书目。
陈梁俊连忙携林舒一起买了去看,林舒看完全书后啧啧称奇,翻了翻其中的彩页,说:“这春秋笔法还真是乐浪楼主亲笔,只是他一向爱那些不拘礼法的奇女子,怎么今日开始咏起贞节牌坊的贞女了?难不成先生有出世之意?”
陈梁俊也有些奇怪,他也没有多想,这样符合礼教的书无疑是祖父姑母等人爱看的,祖父一向都斥这些话本为“淫.词艳曲”,这本书语法清丽,又于礼相和,祖父肯定能观上一观。于是他便把此书献给了祖父。
陈昌黎一见此书,也称赞书中所写的节妇忠贞,又把书进献给了中宫。
结果这一进献,可就捅破了天了!
阉党门下的翰林院修纂隆清淑上奏陛下,言陈氏有为世家著书立德的罔侫之心:有皇后手中的《贞女传》为证,《贞女传》中有节妇十七人,且这十七人都是高官贵族之女,竟然均能在陈氏世家中 找出原型,一一对应得上,有识之士自然能辨别的出。
隆清淑自称自己早早就发现了,只是未敢上报,现如今知道皇后手中也有一本《贞女传》,他又如何敢隐瞒万岁呢?
禁内内侍递过来话,说万岁看了这本折子,沉默良久,招来司礼监大太监季盛,二人在宫中密谈良久。
自古以来,史书是由史家记载,尤其是当朝的正史,皇上的意思便是史家的意思。
只听说过皇族让史官记下本姓家族的事迹,以求能代代流传,没听说过哪家大臣为自己立书作传的!
一个臣子敢怀有这样的心思,他到底想做些什么?
陈皇后听闻此事,在坤宁宫哭死过去,醒来便一直往养心殿跑,却是连万岁的一面都没见到。
更可气的是,季盛门下的阉党们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纷纷上书万岁,极尽阴阳怪气之能事:隆清淑此人就是个酸儒,陈家已经有了一位太子,再等等这天下可不就是太子的了,到时候他想怎么写自己的母家就怎么写自己的母家,哪里还用使这些阴招?
一定是隆清淑这直娘贼考据太深,万岁不要轻信,以免伤了陈老学士的一片苦心啊!
因而《贞女传》这一书在朝堂上是掀起了轩然大波,众人纷纷谈论陈皇后、谈论隆清淑与陈阉之争。至于那位名叫乐浪楼主的作者,瞎,那不就是个被阉党抓住了借题发挥的可怜人么!倒是无人在意了。
... ...
皇城森森,此时已是傍晚,夕阳西下,还有些许余烬在地平线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曲折幽深的大殿内早早点起了烛火,殿内似有异香袅袅盘旋,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打破了此时的平静,他似是有些疲倦,低声道:“伴伴,把烛火熄上一些吧,莫要让它那么亮。”
一个笑眯眯的圆脸内侍上前去,用剪刀轻轻地剪短了一些烛芯,“烛光暗,万岁再批一会子的折子便歇息吧,免得看坏了眼睛。”
元朔帝坐在榻上,低低地咳了咳,看着摇曳的烛光喃喃道:“暗一些好啊,暗一些便能多用点时日... ...还能省下几两的灯油钱。”
季盛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正常,放下烛剪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他的身旁,笑着说:“万岁您可说的,咱们内库里还缺您那几两的灯油钱使么?”
季盛的视线低敛,陛下此话,已有丧志... ...大为不详。
元朔帝的嘴唇发污,似是比三月前的气色还差了一些,他淡淡一笑,道:“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朕自己如若都不省下那几两银子,那百官呢,天下呢?浪费的银子就不止万万两了。”
季盛肃容道:“万岁说的是。”
“伴伴,你说朕的元子赵彻, ”他的话锋一转,像是一位与朋友唠家常的父亲一般,有些疑惑地说,“朕自认为对得起陈家,当时夺嫡之乱,陈家助我一臂之力,我成事之后,泼天的荣华富贵也都是给了,彻儿这样的身体... ...我便瞒住了天下人,也是让他做了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