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爻有些出神地暗自发问,可再醒来时身旁却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永和帝下了令,且还有崔爻的吩咐,手下人很快便查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匈奴为破坏大雍与月氏的和亲,半路截杀和亲公主,事后嫁祸月氏,计策还未彻底奏效便被大雍人知晓。
听见这个消息时,崔爻正站在永和帝身旁,和他一起商议其他事情。
当追查之人提出这些的时候,帝王与臣子眼里没有诧异神色,只是微微点点头又问起了别的,两人默契地没有问起那位年轻公主如何。
来禀报的人心中惴惴不安,只等离去时,才弓着身垂头道:“匈奴人凶残,是以当时无一人生还,三公主找到了……不体面。”
他说完便继续垂着头,不敢看永和帝的面色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一声探消息似的“下去”。
听见这个,他如蒙大赦,直直便退了下去。
“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吗?无一人生还,崇徽要被带回来了……”永和帝神色有些恍惚,偏了偏头问崔爻,可没等他回答却又自顾自回答:“朕的崇徽要被带回来了……”
崔爻低头安慰:“陛下节哀。”
永和帝眼眶微红,到底也只是摇了摇头,浑厚的声音颤颤道:“罢了,你回去吧。”
崔爻沉默地出了宫,却没回崔府,转而去了慎刑司。
找卫长遥这件事情谨慎,并未惊动旁人,所以她便一直被放在慎刑司。
说来讽刺,一国公主,为了百姓安康而被迫和亲的公主,早殇后竟会被放在这儿,连个像样的灵堂都没有。
他走到放着卫长遥的棺材旁,伸手推动厚重的棺木。
轰隆一声,棺木被打开。
他抬眸看去,只发现里面破损的身体还有沾血的嫁衣。
原来真如那人所说,她殇了啊……
愣了愣,他扣在棺木边缘的手上青筋鼓起,眼睛看着的是棺木,脑中回想的却是梦里那只颇有些傻的小鬼。
会哭,会笑,会一根筋的捉弄自己,明明他根本就看不见她。
喉结滚动几下,他离开了那儿。
事情瞒得紧密,她进不了皇陵,安息之地是他给她找的。他找了一处安静悠然之地,风水好风景好。
他往常并不饮酒也不爱饮酒,不知为何,在那之后竟时常带着酒去看她,就当是谢过她陪着幼时的自己。
不过他还是亏欠她的。
是他设计让她嫁去月氏的,当时他派去盯着她的那些人的话他还是记着的。
她不想去月氏,出嫁前夜还哭了。不知为何他又想起来她曾来找过自己的事情,当时只道是平常,回过神来事情却已经到了这一步……
说来,她比自己还小一些呢。
将她安葬以后,他还是会梦见她。
并未拘泥于之后,他有时会梦见她从前过的日子,并不十分确定,因为梦境总是无头无尾或者模糊一片的,不过他却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她。
醒来之后,只觉得孤独无趣。
没人记得那位三公主,卫语棠后来与镇北王世子顾廷舟成婚了,这他并不在意,他只是无意中知道了一些没人知晓的秘密。
月氏三王子求娶的人是卫语棠,不是为了两国百姓,而是因为卫语棠事先招惹了他。
自己助纣为虐,小公主受的是无妄之灾。
不知道是怀着什么心思,他将小公主的皇弟亲手扶上了皇位,将卫语棠所做的事情挑露在顾廷舟面前,看着她日日为了顾廷舟痛苦犹豫的样子他开心极了。
她曾质问他为何那样做,他没说。
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晓他为何那么做,迟来的善心终究是迟来的,反正小公主也回不来了。
卫语棠知晓后说他疯了,他没理会,费尽心思地让她与顾廷舟之间的嫌隙渐深。
其实他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竟会为了一个早都没了的人这么不管不顾,不过他时常还是觉得乐在其中的。
他来小公主的墓地的次数更加频繁,呆的时间也更久。
卫长陵似乎是知道了什么,下了道圣旨要将小公主的冢迁到皇陵去。
他不同意,卫长陵也不退步。
后来他说小公主不喜欢幽暗寂寥的皇陵,卫长陵这才作罢,似乎是默认了似的,不再干涉他陪着小公主。
……
盛夏时节,暴雨不断。大雍数地引发洪水,崔爻手奉命南下赈灾。
入目便是一片混沌,到处一片泥泞,硕大的雨滴打在脸上,微微刺痛,听着耳边充斥着的不远处的焦急呼救声,他敛着眉到处看了一眼,墨色眸子中淡漠一片。
正当再迈步之时周围却一阵震荡,他抬眸看向身侧,只见青石桥已经从中间断成几块,碎断的石块砸进脚下的洪水中,连水花都没起来便被冲走。
雨丝砸在他发丝间,身后随侍手中撑着的青色油纸伞也倾斜到一边,水滴顺着肌理流至颌边。
“快跑!”只来得说出这两个字他便葬入了奔流的河水中,冰冷刺骨的水在一瞬间淹过口鼻。
崔爻睁着眼睛看着水中的飘着的树叶,脑中浮现的却是那个早已经不见的小公主。
也不知,自己这么死了的话,会不会再见到那人……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他会看到现在的遥遥,唉之后现代版的要不要是有这个记忆的崔爻啊
要没要记忆的崔爻还是有记忆的崔爻呢
第125章 、
崔爻心中没多少求生的念头, 只是稍稍闭了眼便顺其自然了。
自己这么久以来活得辛苦,到头来还是一场虚妄,汲汲营营,心中总是不想拖欠卫语棠母女, 可到头来, 却是欠了那小公主的。
若说是亏欠也是牵强, 可他不知该怎么说,若只是当成做了错事但和那小公主没了牵扯的话,他心中总是不甘心的。
虽这么想, 可心里却不太相信会再见到小公主, 若见到了,她也该会报仇才对。
就这么想着, 他缓缓阖上了酸胀的眼睛。
时间流水一般逝去, 在他不知过去多久的时候再次醒了过来。
微风拂过鬓角,略微发痒,他不受控制地醒来, 脑中一片混沌,还未想起其他的东西便看见周周围陌生的景致。
入目是极尽繁茂的合欢树, 树干上有一只紫藤树攀爬而上, 两棵树好像已经合二为一, 温柔缱绻, 紫色花絮飘飘洒洒在空中旋了又旋,最后才落在地上。
顺着青石板地看过去,他才见到人影。
——是一对母子的背影。
母亲背着身子看不清楚,而幼童却正对着自己。
崔爻看着那背影还有那幼童总觉得有些熟悉, 一只脚探上前去又不敢动作,只能僵着身子看着那两人。
女子似乎在给幼童讲道理, 话语严厉但语气却是温柔的。
崔爻一步步上前,想要问问自己是身处何处了,是被人救了还是……真的到了地狱。
不过地狱应当不是这样的才对,想着他便走到了一边侍女的面前,想要出声询问一番。
他缓步上前,可那侍女视线却是直直对着前方,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崔爻眸子微动,随后便看向了侍女清澈见底的瞳仁。
随后,他手微微握紧,绷直了唇角。
她们的瞳孔之中一片幽静,根本没有自己的影子。
一时怔楞住,他没再动作,只是脊背僵硬地站在那儿,不知身处何地又身在何夕。
等到接受这个想法之后,他才眨眨眼眸,往那对母子处上前了两步,缓缓站到了那女子的身后。
女子身形纤细,着了一身烟紫色衣裳,从袖口滑落的一节手腕白皙若玉,像是被精心雕刻而出,毫厘不差,此刻她语气温和,一边整着幼童的衣襟衣领,一边道:“小阿瞒不可躲着你爹爹,爹爹那般疼你,你这般爹爹会伤心的。”
“知道了吗?”
崔爻视线在女子头顶停了一瞬,随后便看向一旁眼熟的幼童。
只见他白嫩的小脸圆墩墩的,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微圆,金鱼小嘴红润润的,正扒着女子的脖颈撒娇,露在外面的一双手背上还有几个白嫩的小窝。
“阿娘,爹爹总是冷着脸,小阿瞒好怕丫,”说完幼童又瘪了瘪嘴,眼中忽闪出几颗金豆豆来,轻软着嗓音继续道:“而且,爹爹脸上还有疤,阿娘,那个疤是不是爹爹做坏事才会有的。”
闻声,崔爻挑了挑眉,有些好奇的目光停到了女子头顶。
不知这惯常温柔的女子会如何做。
只见她没说什么话,可不过一瞬便伸手幼童的屁股上拍了几下,厉着声道:“崔勿欺你在说什么话?”
幼童先是睁大了眼睛,黝黑的瞳仁定定地看着女子,似乎不信她会那样下重手,过了一小会儿,才瘪嘴继续道:“……是姨丈说的。”
“……”
崔爻继续看着她,只见她哑口一瞬,随后道:“姨丈在哄小阿瞒呢,爹爹的疤是为了救娘亲才会有的。”
幼童睁大了眼睛,似乎是不太信,隔了许久才道:“真的?阿娘没有骗小阿瞒吗?”
女子重重点头,随后亲了亲幼童脸颊,道:“当真,阿娘什么时候骗过我们小阿瞒呢?”
“爹爹那么喜欢小阿瞒,若是知道小阿瞒这么想他,可是会伤心的。”
幼童歪歪头,直直看着女子,过了一秒才道:“小阿瞒不要爹爹伤心,爹爹伤心了阿娘便会伤心,小阿瞒不要娘亲伤心……”
“呵,倒是个会些花言巧语的小坏蛋……”崔爻轻笑一声,垂眸细细看着这小童,越看越觉得眼熟,又想起方才女子叫小童为"崔勿欺",倒是觉得好奇几分。
崔勿欺,姓崔,又是京城口音,穿着不俗。
莫不是崔家旁支或者那位崔家大少爷的妻子?不过那纨绔少爷能生得出来这么可爱的小东西么?
心中只是略略过了一遍,崔爻便放下了这些心思。
他没来得及再动,便听见了一道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微微转身,便见一身穿玄衣的男子信步而来。
崔爻视线从那人的鞋靴处缓缓移动,起初没什么意外,直到看见挂在他腰间的那柄长刀——
他震惊却又不可置信地继续放眼看去,却看到了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
睫羽微眨几下,他身侧的手微动几下,抿着唇往后退了两步,目光定定看着那抱着幼童的青年,不敢移开。
半晌,他才动了动唇,微微蹙眉。
男人和他还是有些不同的,自己喉间至下颌处并没有那道伤疤,也不如那人和气温顺……
好奇的视线缓缓移到那女子身上,随即却彻底移不开视线——
女子眉眼精致,秀美绝伦,是他熟悉的模样。
崔爻喉咙中像是塞了一块粗粝石头,又像是饮下了一坛烈酒,火辣辣的疼,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他看着小公主不说话,沉默且固执。
这到底是谁编织的梦境?竟然会看到这幅场景……
他没想到他会再次看到这小公主,像是有一桶冰水顺着头皮倾泻而下,激得他脑中白茫茫一片,恍然间真的忐忑不安,不知自己身在哪里。
刚刚后退一步,便听见那幼童说着一口稚嫩言语道:“爹爹娘亲,那儿怎的还有个人呢?”
幼童说着,胖乎乎的指尖便指向了一个方向,又歪着头道:“那人还长得与爹爹一个模样呢……”
——崔爻一惊,随即看向了站在对面的小公主。
小公主张大了眼睛似乎是不信,又好像转了转眼睛想到了什么,崔爻抿了抿唇,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小公主上前一步将身后的男人还有小童护在身后。
她肃着眉眼,嗓音冷冽:“别靠近!”
“快点离开。”
"……"
崔爻张了张口,道:“……我没恶意……小公主……”
话说出去了,却如石沉大海般杳无音信。
小公主还是那般谨慎小心地站在那对父子身前,阻拦驱赶的意味明显。
崔爻恍然想起,她听不到自己声音,也看不到自己。
他蹙着眉看了看,随即便缓缓转身离开。
那小孩看得见自己,小公主不让自己靠近,还护着那个人……
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过了好些日子,崔爻一直守在那颗合欢树下,可从未再见到小公主,也从未再见到那叫小阿瞒的小人。
她在防着自己,且还拦着那个小人儿。
崔爻知晓这些,可也不觉得奇怪,只是他也没离开,而是一只等在这儿。
到了盛夏时节,天上乌云密布,像是随时都要劈下惊雷似的,酝酿着一场暴雨。崔爻仍旧默默坐在树下,正当无趣之时,身后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
崔爻回头望去,只见小童睁着一双黑□□的眸子望着自己,手指动了几下,他抬手隔着空气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歪头询问:“你阿娘怎会放你出来?”
小童慢慢悠悠地蹭到崔爻身旁,随即转头细细看了看他的脸,看了半晌才奶声奶气道:“你是我的爹爹吗?”
“我看你同爹爹长得很像,而且爹爹说过他没有兄弟姐妹。”
崔爻沉默一瞬,才道:“……我不是。”
“我又怎会是你爹爹呢?”
他早都没了机会了,又怎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能够和那小公主近一些……
沉默一会儿,他才继续开口。
“……不过,你爹爹是怎么娶得到你阿娘呢?”
她虽单纯柔弱可固执之极,当初在冰天雪地之中等了那样久,后头认了命便也没找过任何一个人,他实在想不到这个‘崔爻’是如何娶得到她。
思及,他更加认真的看着小童,只见他歪了头想了一会才道:“听姨母说爹爹为了阿娘受了许多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