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七
——江瑜,你已经死了。
明明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但江瑜竟然有一瞬站不稳,‘你说什么屁话呢!’
那声音低笑了起来——不信我?那看下去吧。
大漠中,那十数人的身上都裹挟着厚重的青黑色装甲,重钢甲的轰鸣声此起彼伏,他们居高临下的看着无路可逃的猎物,凡胎肉/体甚至敌不过重甲的一击。
领头一人双手举起长剑。
中年男子浑浊不堪的血瞳最后深深的望了一眼牙旗,血肉模糊的面部肌肉带动了一个僵硬的笑,在他不远处的正上方,沙风渐渐凝结出了一座漂浮的黄土方城,城门隐现。
一道惊雷劈下,在沙地上留下一道延伸至无限的“线”,将众人与那座悬浮空中的黄土方城隔开,在众人还未来得及惊叹如此天降异象,茫茫戈壁突然出现了一条流动着的河畔!河畔围绕着黄土方城似一条缎带。
领头人心中一紧,“今日初几?”
“回将军,七月十五。”
“糟了,是鬼门。快退后!”领头人语声变得颤栗,数十具装甲背后的装置喷射出一条细小的白烟,托着里面的人飞速倒退十丈,远远离开了那道划在沙地上的“线”。
在退后的同时,他们却看到男人向他们挤出了一个充满讥诮冷峻的笑,随后他使出浑身的力气跃入 “线”的另一端。
擅入城门者,杀。
蝼蛄昆虫大量飞出,密集汹涌如黑色的潮水,转瞬将男人淹没,黑色的小虫露出尖锐的獠牙,从嘴部伸出一根吸管状的器皿穿透衣物刺入男人全身每一个气孔,男人拼命将一直护在怀中斗篷下的婴儿扔进那条流动的河水中。
婴儿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丝哭喊,就被水流裹挟着带走。
成千上万的蝼蛄昆虫黏着在男人身上,转瞬将男人吞噬成了一具白骨。
即使知道眼前只是幻象,这种残酷的死法还是让江瑜和单子琪毛骨悚然,相对来说比较平静的是叶青,因为她已经见识过一次了。夜雨代入单子琪的行为方式瑟瑟发抖的捂住眼睛,真实的内心却一点波澜都没起:呵……有意思。
“走,去那儿。”叶青带着江瑜走向那条分界线。眼前的景物斗转星移,婴儿被洪流裹挟着,没有一点光的水底漂浮着数不清的尸骨残骸,暗礁下上古时期的巨兽张着血盆大口,婴儿的眉心闪过血红色的龙纹,竟是这片海底唯一的亮光,兽群不知怎么,低声咆哮却不敢靠近,眼睁睁看着婴儿飘入了城门。
三人立马跟上去。
襁褓中的婴儿孤零零的躺在星野下,眉心血红色的龙纹鲜艳欲滴,脖子上一块金色的本命锁露了出来,上面刻了‘江瑜’二字。
“这小孩还真是你。”叶青觉得有点新奇,可能是带着滤镜,她看这人类小孩怎么看怎么可爱。
江瑜却有点不敢面对,不知怎么,他完全没有一点这小孩劫后余生的释然,反而越来越紧张,脑海里反反复复的过可能会发生的事,他心绪不宁,依托他记忆造梦的幻境就也不太正常,一会儿白天一会儿黑夜,一会儿下雨一会儿下雪,但连着好几天过去,这婴儿始终躺在那里,哭声越来越弱,眉心的龙纹也越来越淡。
单子琪没忍住道,“咳咳……这娃娃,不吃东西不喝奶,能行吗?”
江瑜:“……”他觉得现在自己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像个行尸走肉一样盯着那个婴儿。
这一来叶青也开始担心起来了,和单子琪两个人蹲在小孩身边,寒风把婴儿的脸都冻僵了,睫毛上结着厚厚一层冰霜。叶青真想伸手帮小孩把襁褓裹紧点,“……楼兰的人呢?不是每年会有人定期到天堑接进入楼兰的人吗!”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担心,看着这条小生命呼吸越来越微弱,随时可能一命呜呼,明明她担心也没用,这是过去已经发生了的事实。
“会不会是江、这婴儿不是楼兰那年定好进去的人,是意外进入的,所以没人知道。”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单子琪四下张望了一圈,茫茫荒地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雨水肆无忌惮的打在婴儿的脸上,泛紫的嘴唇不停地哆嗦,哭出来的都是气声了。叶青双手遮在婴儿身上,想帮他挡点雨,但雨幕还是毫不容情的滴在他身上,他们之间隔了几十年的光阴,她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婴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停止了心脏的跳动。
江瑜的心随着婴儿的死亡,像被抽空了一样,难以言喻。
叶青:“……”
单子琪:“……”
原来王朝倾覆的命运早已定下,背离神祇的族氏将希望汇于大海,可即使破开了楼兰的生死局,也会以这样一种近乎戏剧般的,残忍的方式落幕。
“你死的……还挺惨。”叶青好难才找回了自己的语调,江瑜六神无主的目光猝不及防和她撞上,闪过一丝惧意。叶青看到江瑜的眉心浮现出了和婴儿一模一样的血色龙纹,两个拥有同样名字的,拥有同样异族龙血的人,此刻,就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同时存在,“这是怎么回事?”话音刚落,脸上忽然有了痛觉,像是被一颗石子划了道血痕。
单子琪先发现了危机的降临,他吼道:“小心,快跑!”仓促间,他发力向前,两只手分别按上两个人的背,将叶青和江瑜同时带倒,有一个庞然大物碾压着他们的身体迅速飞过!叶青扑在地上的手,黄沙从指缝间流下,他们眼前是楼兰天堑内的青草地,可真实握住的却是沙。叶青面色变了,“江瑜,快脱梦!”
江瑜被她吼了一嗓子,到底是久经沙场,功勋显赫,在血海里浸泡过的人,精神力强大的可怕,立马控制好了心神,暂时从散乱的怅惘中抽离了出来,在人脆弱的时候勾起情绪读取记忆造梦的幻境失去了情绪作为能量,梦境立刻崩塌成了碎片,露出了这片大漠的真容。
也展现出了那头庞然大物的真容!远古巨兽漠齿鲸。
那兽的身形过于庞大,肉/体上伸出两片鳍状的翅膀,割裂沙风,如深海巨鲨般强健有力的尾鳍掀起沙浪。
轰隆隆!
咆哮声振聋发聩,巨兽露出尖锐的獠牙,转瞬已至!
江瑜以前读过《中州志怪录》,这巨兽就是一个沙漠版的海鲸,叶青双手握住‘天骨’,双瞳转为妖冶的血红,迅速说,“漠齿鲸,楼兰的守城兽,江瑜,启动天机翎,我们已经离鬼城很近了。”说罢,她飞向虚空,竟以一人之力挡住来势汹汹的凶兽!
夜雨迅速琢磨了一下,在这种时候,按照单子琪的思考方式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他可能会去帮忙,然后被叶青嫌弃碍手碍脚,但最有可能的,也是叶青最希望的,是守在江瑜身边,为他护法,这人毕竟是他们三个/中/功/力/最差的。
江瑜立马沉下心取出千机翎,按照之前破解出来的谜底,将那些凹凸不平的六边形木块通过旋转、平移,按顺序一一归位。单子琪站在他旁边,手里捏着一枚叶片刀,似乎没用多少力,但奇迹般的飞沙在碰到他道袍的瞬间蒸发殆尽,替江瑜开辟出了一方无风无沙安静的天地。
那巨兽的皮肉像是硬土堆出来的,叶青横握‘天骨’,剑身打横卡在漠齿鲸黑压压山洞似的鼻下,在漠齿鲸庞大的身躯下,几乎看不到叶青,就像一个粘在鼻下的小黑虫一样。
汹涌的冲撞力,让叶青不断飞退。周围都是激起的沙海。她眼尾紫黑色的蝎子眼睛放出精光,全身魔力激荡,爆发出巨大的冲击力,竟生生卡住了漠齿鲸。
漠齿鲸仰天怒吼,叶青剑指巨兽。
一道光划破天空,从天机翎中射出,所有六边形的木块都被按顺序归位,天机翎成了一个完整的球体。光射到的地方,空气像是泛起涟漪的湖面,影影绰绰间,出现了一座黄土城,城门紧锁,罗布泊宛若星河灿烂。
天地默然失色,四处回荡着古老苍茫的声音:“楼兰锁国,吾长眠已久,凡人,为何要扰吾美梦?”
直到这个时候,漠齿鲸才睁开了眼,两边琥珀色的眼珠提溜转了一圈,算是真的睡醒了,刚刚从地底冲出来都是没有意识的梦/游/行/为,只是有人唤来了城门,它出于守护职责必须要冲出来,“哦?凡人中竟混了只稀有的羽族。小魔,吾曾经是否见过你?”
“不仅见过。”叶青身形忽而化作一道血光与天骨融合在一起,“还被我扒了一层皮。”一道血光铺散的链条一圈圈从头部至尾鳍迅速缠绕住漠齿鲸,血链收紧,漠齿鲸的惨叫声撕心裂肺,剧烈挣扎,从空中落到了地上,砸出了一个百米深坑。
单子琪嘴角微勾:此地尸骨残骸遍地,枉死之人的怨气倒成了你的力量。
叶青拾着漠齿鲸的身体而上,及至尾部凌空纵跃,一袭羽衣落入残阳,她双手握住天骨,将此间所有的污秽亡灵之力聚于体内,暴力的辟出一剑。
剑气破空,竟生生撞开了楼兰的城门!
单子琪不再犹疑,立刻拉上江瑜,跃向空中之城。叶青紧随其后,双手结印,一层血色的薄膜笼罩住三个人,像彗星一般拖曳出一根长长的尾翼。天空染上瑰丽的色彩,重重天堑拦在他们面前,薄膜上的血色在消耗中越来越淡。在破裂的那一瞬间,三个人像断线的风筝落入了无尽之海。
☆、章八八
幽深的无尽之海,暗潮涌动,大片大片海蛇似的水草鬼影憧憧,海峡底下一个不断扩大的漩涡掀起白色的浪潮,似乎要将一切吞噬,包括光线。一头扎进无尽之海的单子琪,被一簇水泡裹挟着往下坠落,四面八方的水柱疯狂冲击他的躯体,一同坠海的还有叶青和江瑜,那层淡红色的薄膜还没有彻底消散,柔和的哀光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在扑灭前做最后的挣扎。
得益于残存的魔气,黑暗中潜伏着的无数双眼睛都贪婪的盯着坠落的三人,齐齐低吼,却不敢贸然上去,一阵阵音浪把海底弄得乌烟瘴气的。虽然减少了直接受到凶兽攻击的危险,但海底发散的漩涡,臂旋掀起惊涛骇浪,人的躯体根本无法在横冲直撞的水流中控制住自己的行径,叶青护住江瑜,在一道水柱的冲撞下,几乎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千钧力压过来,后背重重的撞在峡壁上,眼前一阵发黑。她甚至都没有余力去顾及江瑜现在的情况,只是拼了命的抓住他的衣服,在意识混沌不堪时都不肯松手。
在坠入深渊前,单子琪像是忽然回过了神,睁开了双眼。他在水中凌空一翻,回正了身体,视线淡淡扫过的地方,阴森的绿光黯淡了一片,成群的海兽张皇逃窜。‘呵……还是差一点啊’,他在汹涌的暗流中捕捉到了叶青的方向,眼底逸出笑意,‘那就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他身形倏忽消失在远处,一手揽过叶青的腰,一手带住江瑜,一个强大的法阵在他身后结起,一柄墨青色的剑自法阵中穿出,剑光重重洒向山壁,由此而来的反冲力推动三人向上浮去。
哗啦!水花四溅,阳光铺洒下来,平静的湖面像是渡上了一层碎金,海鸥跃入蔚蓝的天际,青草花香四溢,这山高水阔飞鸟鱼跃的一切竟让刚刚生死一线的危机犹如幻梦。单子琪把叶青江瑜扔到岸上,自己也从水里爬了出来,墨青色的剑尖拖动在地上,水珠一颗颗滚落,古剑沧浪清越谪鸣。他收起剑第一时间过去检查了叶青和江瑜的生命体征,等确定没事后,才脱力一下子栽倒。他躺在青草地上,胸口剧烈起伏,他抬手盖在眼睛上,遮住刺眼的阳光,嘴角勾起了一个讥诮的冷笑,真好啊……又回来了。
……
“妹妹,饿了吧,吃点干粮。”
模样瞧着七八岁骨瘦嶙峋的小女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两只脚晃下来荡啊荡的,烈阳毒辣,天气热得厉害,但小女孩裹紧了那种南疆地区特有的服饰,藏青色的绸缎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银饰,脖子被围脖严严实实的遮住,没露出一点皮下肌肤,头上也蒙着厚重的头巾,只露出了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扑闪着天真的气息。她接过少年递过来的饼,然后撕了一半分给少年。
那少年看身形瞧着比小女孩也大不了几岁,骨架都没长开,也是大热天的一点肌肤都不露,连手指都用布条缠着,他拍了拍小女孩的头,然后坐到她旁边和她一起吃。两根登山杖似的法器斜靠在山石上,地上放着沉沉的包裹。
“哥哥,我们这次能成功越过天堑吗?”小女孩捧着饼。
“还早,不过我们已经能够安全通过第一重山了,这次再往前推一点,一点点来,不着急。”
“哥哥,是不是离开楼兰,我们的病就能好?”
“嗯,都会好起来的,所有人。”少年眯起了眼,眼中却多了几分和这个年纪不相符的老成感。
等妹妹吃完,少年背起有他小半人高的行囊,和小女孩一人拿着一根法器,继续往前走了。
走了没多久,耳边传来淙淙的溪流声,小女孩忽然叫道,“哥哥,你看那儿!有人!”
“说什么胡话呢?除了我们谁会来……”少年的话哽住了,顺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他还真看到了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三个人,“哎,等等!”少年去拉小女孩,拉了个空,小女孩已经朝那三人跑去了。
少年一咬牙,也只好跟着跑过去,这三个人像是从海里被打捞出来的一样,浑身湿透,他越看越惊心动魄,“怎么会有外族人!”楼兰封国十多年,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想出去,这个时候,怎么可能有外世的人越过天堑从无尽之海进来!
他还在惊疑不定,小女孩已经兴冲冲跑过去把三个人都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然后她蹲在江瑜旁边,被水流这么来回冲撞,衣衫也不会太整齐,她手指有些发颤地指着他靠近右臂肩胛处那一枚刺上去的蝴蝶刺青,“哥哥……祭司哥哥回来了,我们快去告诉族长。”
……
楼兰王府,墙上的十面镜子同时破碎,碎裂的镜子里模糊闪现了叶青一剑劈开城门的身影,楼兰王眉头紧锁,祭司团七长老也各个愁眉不展。
“这魔头怎么又回来了!”
“这是不祥之兆啊!”
“岂止不详,是大灾,是神罚啊!”
“……”
七长老七嘴八舌的说开,吵得人头疼,楼兰王始终不发一言,半晌后,他眉眼阴郁拾起了一块碎片,破碎的镜片中划过了江瑜冷峻的侧脸。议事厅内,此起彼伏的争论声忽然停下来了,所有人头上的阴云更重了。死寂般的一刻过后,七长老捂住心口,被刺激的人直挺挺就往后倒,差点晕厥过去,五长老、六长老一把扶住他,“您悠着点啊!气坏了身体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