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瑜手背上凸起青筋,星雅说这些话时语气异常的平静,仿佛从不觉得放血这件事有任何奇怪之处,叶青的声音有些嘶哑,“你不觉得,这太残忍了吗?”她在幻境中见到那婴儿时,无力于和他隔着的几十年岁月时光,她很想救他,为他遮风挡雨,可是触手所及都是虚无。
“不会。”星雅神色淡淡的,很直接的说,“王族和祭司为了保护族民的安全,有权对这种外来的我们看不透的觉得危险的东西进行彻查。而且,你应该要感谢我们当年做的决定,不然,你可能没有机会遇见阿瑜。不知道你们是否听说过当今的人皇宇文泽和王妃芊雪寒曾经机缘巧合下进入了楼兰,当时七月十五楼兰开城门的那一天,对放行之人的要求还没那么严,每年进入楼兰的外族人有很多,皓轩更是一度将宇文泽引为知己,日夜与他把酒言欢,但是,宇文泽和芊雪寒不仅背叛了入世之人不可再出世的约定,还盗走了流萤石、偃术和千机翎,自此皓轩痛恶外族人背信弃义,在沙漠立下碑文,设下分界线,要那些妄想进入楼兰的人想清楚。”
“七位长老惊奇的发现那婴儿身上的血竟然和宇文泽当年流下的血有相同的神力,是同根不同源的龙血。即使肉身陨灭,龙血也可存千年万年不朽。当时我儿南城因疾客死异乡,我终日郁郁寡欢,身体越来越差,皓轩为了让我心宽,制作了一个用流萤石做驱动,和他一模一样的偃甲皮偶。当时我们得到龙血的时候,仿若天助,因为我们终于可以给皮偶披上真正的人皮,拥有真正的血液,于是我们把龙血洒到了皮偶上面,并施术封了进去。我把对亡子的爱全部寄托在了皮偶身上,把他当做亲生儿子一样,从小教他偃术,用尽心力培养他,让他走了一条和南城一模一样的路。”
“呵……太可笑了。”江瑜有些痛苦的捂住了脸,这就是他消失了十五年的记忆吗,所以他是无记忆之人,他根本就不是人,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又怎么会有记忆?
星雅看向叶青,“后来的某一天,他遇上了火毒发作,正在裂血的你。按照南城的思维方式,他并不会救你,因为你是魔,而且你的母亲把神兵带入了楼兰,这是大忌。楼兰与世无争,圈地自治,是所有被世俗不容之人的极乐园,在这片土地上不可有战火与纷争,‘神兵殁,九州殆,阴阳倾倒,三界大乱’,世世代代多少势力和神兵牵扯不清,得到神兵的人可以得到至高无上的力量,又有多少人为此滋生了心魔?更何况,神兵曾在百年前的弑神之战中力挽狂澜扭转战局,斩杀魔尊,灭掉羽族,其上沾染的万千生灵之血,会影响楼兰的七海灵脉,我们当然不欢迎。本想借阿瑜的手趁此除了你,可我们还是低估了龙血的力量,十五年过去,皮偶竟然生出了自己的思想,他背离了我对他的控制,甚至慢慢的混不清自己到底是人还是偃甲,一来二去的和你产生了感情。你知道吗……有好几次,我都忍不住对你动手,但阿瑜顶着一张我死去孩子的脸,来向我求情撒娇,说你也只是一个孩子,我心软了,我没有办法拒绝南城的请求,我是那么爱他。”
“可是恻隐之心,终成祸患。”星雅的语气冷了下来,紫色的蝴蝶挥动着的羽翼,洒下星星点点的泡沫,泡沫中出现了一座荒废的祭坛,其上浮现出了两个鲜红的血字‘夜雨’,即使十年过去,带着咒术的血液也未曾干涸。
叶青的面色一下子非常难看,全身血液冰凉的彻底,“怎么会是夜雨?”那天七海之神不知因何而怒,整座楼兰国都在降紫电雷劫,她是魔,在重重天雷的神罚之中避无可避,几乎是爬回家的,但一到家中,就见叶承西浑身是血倒在血泊中吊着最后一口气,当时在叶承西的影响下又失忆又被封住功力的她,太过弱小,弱到无能为力去影响命运一丝一毫的走向,她顾不上外面还在落下的天雷,
冲进呼啸的寒风中,一家一户的去敲门,去求人救叶承西。
——“求求你,救救我娘……她快不行了。”
——“南城,南城你在吗,求求你开下门,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救救我娘。”
可是没有人对她伸出任何一双善意的手,她在血泊里不停地挣扎,不停地向前爬动,奋力抬手抓住路过每一个人的裤脚,可是等来的是被人一脚踹翻在地。整个楼兰的人包括他都在那一天抛弃了她。
星雅深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的看着叶青不可思议的双眼,缓缓吐出了那个被埋藏许久可怖的真相:“他在神祭的祭坛上,杀掉了七海之神,触怒了神罚。”
星雅目中染着哀伤,“孩子,那时不是我们不肯出手相救,而是自顾不暇,来不及去救。七海之神死亡的那一天,环围楼兰的七海全部失控,数不清的鬼尸凶兽从海底爬出,几乎给楼兰带来了灭顶血灾,天灾人祸,当时族里连孩子都得拿上武器去杀敌。紫电雷劫对魔是致命的,对楼兰百姓又何尝不是?他们都是些在外世曾犯下过大罪之人啊!那些魔物合围了我们多少天,我们就过了多少天绝望的日子,看着亲近之人一个一个倒下,我们又何尝痛苦,怎能不对你恨之入骨?”
叶青双手撑在地上,唇色一点点褪尽,星雅幽幽道,“楼兰之人不老不死不灭,可是那日过后……”蝴蝶洒下的泡沫映出了七位长老现在的模样,垂垂老矣的白发,佝偻的身体,岁月刻下的皱纹,只短短十年,光阴在他们身上加快飞逝,不留情的将他们拖入黄昏,“楼兰族人的长命锁被破了,恶毒的诅咒缠绕子孙后代,所有新生的生命都染上重疾,再见不得天光。”
像是最后一根压垮灵魂的稻草,叶青几乎瘫到了地上。
江瑜冷冷的问到了问题的关键,“那我为什么会出来?楼兰为什么要锁国?”
星雅看向江瑜的目光交织着温柔和悲哀,“因为我们出于私心给了你一次真正为人,作为江瑜而活的机会,而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自保。当时我和皓轩误以为,强破国境,弑神的夜雨是为了夺取楼兰的复生之灵。”
站在一边默默旁听的单子琪无声低笑起来,复生之灵……他倒是不知道原来当年还有这层缘故,难怪当时楼兰王和那群老东西拼死也要启动法阵,神神叨叨弄了三天三夜,将什么东西封入了皮偶的身体里,他亲眼看着那皮偶有了心跳,龙血像是孕育出了一条新的生命,从根骨上开始变化,长出了自己的形貌,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
☆、章九一
“所以楼兰的复生之术……是真的?”江瑜嗓音沙哑,他一颗心已经在今天跌宕起伏的所谓真相之中被揉搓的不成样子,他甚至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这些事情,只觉得一切都悲凉的可笑,可听到复生之灵时,他枯木般的心像是复苏了一点,找回了一点人的样子。
但星雅的话并没有让他在绝望中抓住了一点镜花水月的希望,“世人所言复生,不过是在世之人者的思念,自欺欺人罢了。如若人死可以复生,对生命的敬畏又何从谈起?”
叶青惑道:“可千机翎的制作者在其上分明谈到了楼兰的复生之术,亲眼所见七海连天的时候,死人从棺中还魂,还想着从外世把他死去的亲弟尸身带入楼兰。”
星雅对上她微红的目光,轻声道,“楼兰并未有复生之术,他所看到的是复生之灵在养尸的过程。”
“养尸?”
“我们封于阿瑜体内的复生之灵,在得到龙血的洗礼孕育出新生命前,必须存放在死人的尸身中,以咒术蕴养,每五年需要换尸。复生之灵是一个很强大的灵体,里面承载了楼兰的万物灵气和七海之神的力量,因此,我们当时误以为夜雨的目标是复生之灵,情急之下,只好将复生之灵封入皮偶中,把由此新生的人送出楼兰,这样,就算到时候楼兰城被攻破,夜雨也找不到复生之灵。”
江瑜目光中露出哀色,“为什么会选择云水宗呢?”
紫色的蝴蝶停在星雅指尖,渐渐变得透明,“云水宗世世代代守护神兵却从不贪望它的力量,阿瑜,你知道百年前的弑神之战,为什么云水宗比任何一个仙门都要伤亡惨重?为什么云水宗的黄金一代几乎都在那一战中死绝了吗?”星雅却没有等待江瑜回答,像是自问自答一般的叹道,“因为他们深谙了守护的道理,甘愿牺牲,以自身的血肉去请求神兵出鞘。”
没有人注意到,星雅说到这里时单子琪脸色转瞬即逝的发生了变化,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隐藏于目中的涟漪下。
“即使如此,都没有滋生心魔。我相信……他们会善待你的。”星雅目中泛起了有些许哀伤的笑意,“但现在看来,命运好像一个局,回环往复,模糊了起点和终点,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把所有人都圈了进去,做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个安排,以至于遇见的每一个人最终都慢慢导向了同一个结局。”
星雅隐晦的话外之音刺伤了江瑜,他隐藏在冰冷面具下的情绪恶意的滋生,是啊……可能就是因为他的出现,才导致了云水宗的覆灭,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可犯下滔天大罪的人竟然活了下来。
叶青看到江瑜强撑出来的镇定,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她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想,“如果夜雨不是为了楼兰的复生之灵,那是为了神兵吗?”
星雅长叹道:“只有这一种可能了。”她目中的哀伤越来越深,紫色的蝴蝶也因她的哀伤失去了颜色,她收了缚在叶青身上的光带,转身离开,几个楼兰卫兵将方想不瞑目的尸身拖出去葬了,“十年将过,劫已发生,孰是孰非,现在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叶青,我代表楼兰族民对叶承西死于楼兰一事向你表达歉意,但无论是三十年前还是三十年后,楼兰,不欢迎你,还请你理解我们锁国的初衷,你……好自为之罢。”
那一个个围观的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小孩,他们的视线是多么的灼人,以至于叶青一时竟不忍心再看。她还维持着那个半跪在地上的姿势,耳鸣得厉害,连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冰凉带着血腥。她余光瞥见江瑜动了,她想叫住他,但江瑜像是没听见她,毫不理睬的快步走了。
叶青一急,急着站起来,但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竟一头栽了下去。“哎,江兄,你等等我!”单子琪还奇怪江瑜怎么走的这么快,他本来跟在后面追他,但刚经过叶青旁边,叶青就砸了下来。他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伸手接住,沾了满手血,感觉直接抱住了一个滚烫的炉子。“叶姑娘,醒醒! 哎不是,江兄,江兄,江兄!!”
单子琪:“……”好家伙,没有一个人理他。
星雅都下了逐客令了,一般的村他们是进不去了,天知道他扛着叶青走了多久,才找到了一个没人住的空屋子,把她放了进去。单子琪靠着床坐下,手上拿着根柴火,他眸光忽然一闪,指尖弹出刀片,将一只毒蜘蛛钉死在地上,绿色的血从蜘蛛身下渗出。
四下无人,唯一有的一个还失去了意识,单子琪嘴角上扬,终于可以暂时舒舒服服的放下伪装,好好想想事了,他短暂的放空了自己,把事情从头到尾串了一遍,原来这一切都是叶承西的局。当年叶承西可能是发现无相滋生了心魔,但找不出他滋生心魔的原因,便怀疑有人要对神兵不利,出于安全,将神兵带去了楼兰。所以第一次他去云水宗找神兵扑了个空,后来发现叶承西去了楼兰,以为神兵在叶承西身上,就追到楼兰杀了她,但还是扑了个空,一怒之下弑了七海之神,屠了楼兰城,十年后,他一把魔火烧了云水宗,但还是没有发现神兵。这女人到底把神兵藏去哪儿了……
他当时找遍了楼兰,除了一个地方还没来得及去,这也是他这次伪装成单子琪跟着叶青和江瑜到楼兰的原因,锁国的楼兰毕竟不好找。但如果那个地方也没有神兵,单子琪目光淡淡挪到叶青身上,透过他的双眼,叶青的身上依旧缠绕着殷红色的链条,但此时看到的和当年在升仙大会上看到的已经很不一样了,只剩下了最后一条,他有点好奇,最后一道封印是什么?他目中笑意更深,轻笑道:“不急,我有的是时间,慢慢看。”
他视线忽扫向屋外,江瑜回来了,他看到单子琪时立刻把双手拢在了袖袍里,但单子琪还是敏锐的发现江瑜的手心沾了点红色的朱砂,像是画过了什么符咒,他不动声色道:“江兄,你可算是回来了!快看看叶姑娘!”
“她……她怎么了?”
单子琪打着嘴炮:“急火攻心,相思成疾。”把曾经向春向晚送给叶青的话,现在转送给江瑜。夜雨觉得这段记忆还挺有意思,立刻拿过来活学活用。
“……”江瑜冷淡道,“魔,什么本事没有,就是命长。”
后半夜,叶青从头痛欲裂中醒来,新伤旧患一起,把她折腾的欲/仙/欲/死。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消化了白天发生的事,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下清醒了点过来。她顾不得身上伤痛,先用灵蝶去找江瑜,然后在一个阴暗的小山洞里找到了他。
噼噼啪啪木头爆裂的声音,江瑜坐在一堆烧得正旺的柴火边,低头拿小刀刻着木头。侧影在火光中投到石壁上,显得寂寥又落寞。
“你还没睡啊?”叶青话一出口,就想把自己打死,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没话找话的太过明显。
“嗯。”江瑜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机械的重复雕刻的动作。
叶青话落在那儿,她和江瑜相处时,江瑜其实担当了更多找话题活跃气氛的工作,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他这一退一不接话,场面一下子就变得很沉闷,再加上两个人现在多了一段过去的经历,叶青尴尬的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在江瑜还是拯救了她递了一句话出来,“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这言语中淡淡的疏离像细针刺着叶青的心,她走到江瑜旁边,坐下,“小瑜儿,我想和你解释一下白天的事,我对你的一切都不是因为在你身上看到了蝴蝶图腾,不管你身上有没有蝴蝶图腾,我对你的心都是一样的。我很早就知道那只蝴蝶是你刺上去的。”
江瑜手中的刻刀一滞。木头屑蜷曲着落了下来。
“那天我把你从山上救下来,替你处理烧伤的时候,看过了你的身体。一个人总不会平白无故突然有了刺青,是吗?”叶青双瞳映照出拉长的火苗,淡淡道,“我知道……你是觉得我把所有的情感都给了南城,想从我这儿分些情感去,我也反思了,是不是对你的关注还不够,让你误以为这么多年我守着你只是因为和念月的约定。所以,我也就没有拆穿你,但没想到还是给你造成了伤害。”因为虚弱,叶青的声音很轻,但这种很轻的声音放大了深情款款,像是温柔的细泉慢慢倾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