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晶儿呆住了。
如果说刚才她还满心悲痛,那现在心头弥漫上来的密密麻麻全是恐惧。她也不是什么事都不懂,她察觉到母亲的叹息,姑姑的沉默,以及父亲越来越少的家书——他老人家向来报喜不报忧的。
这些都是曾家式微的征兆。
不,不仅是曾家。如今朝堂上文人当道,勋贵忙于自保武将苦遭削权,大家的日子都不太好过。
她只是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曾经树大根深的曾家,原来已经到了区区太师咳嗽一声都要抖三抖的地步了。
她后退一步:“是小女唐突了,请何大人放心,以后小女定不会再纠缠您半分,过去之事也请您既往不咎,告辞。”
车轮碾过蝼蚁尘土,继续向前滚动。
当天冯思思回宫之后睡的很早,醒来时外界一片漆黑,隐约能听到嘈杂声。
“外面怎么了?”她坐起来。
豆蔻端来浓茶给她漱口,语气些许凝重:“是冷宫,冷宫起火了。”
火势很大。
冯思思怔了一下,着魔般跳下床朝外跑去,豆蔻在她身后惊慌失措:“公主您的鞋!您的鞋!”
冷宫火势滔天,她站在安全区域仍被熏的咳嗽眼酸。
“救出来多少人?”冯思思问。
“回殿下,走水走的太突然,火势又凶又猛……”掌事太监哆哆嗦嗦。
“本宫问你救出来多少人!”她语气发冲。
“无……无人生还。”
无人生还呐。
冯思思呆站了很久,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在想当初在秦家第一次见白明霜的时候。
其实她俩至今也算不上熟,更谈不上关系好。事实上她还挺烦她的,谁让当初秦尚为了这白姑娘做了那么多伤害她的事情,她不记仇是假的。
但她很不喜欢这种已产生交集的人顷刻间不在人世的感觉。
心上空落落的,像伸手抓了阵风。
她望着大火,呢喃道:“下辈子,别遇到秦尚了。”
“也别遇到我了。”
从那以后她就变得很嗜睡,经常日夜颠倒三餐不定,人也消瘦的厉害。秦尚来看过她几次,愁的恨不得将她变小装进口袋里整日看着才放心。
“放心吧,死不了。”冯思思语气散漫,“只是暂时没缓过来。”
容她再颓几天。
“这个时节去洛阳老君山最好,看上几天秋叶天便冷了,待下了雪就如同身处人间仙境一般。”秦尚说。
“什么意思?”她问,仍是懒懒的。
他叹气:“想让你出去走走呗。”
“不去,怕冷。”她说。
秦尚:“……”
一副很无语又拿她没办法的表情。
秦尚走后她就接着睡,睡到后半夜醒来所有人都睡了,她就自己跑到廊间看月亮。
一开始是看月亮,然后就是看树了。
准确来说是看树上的人。
离得远,看不见具体,但那一头白发可是在黑暗中都闪着光。
她目不转睛盯着那人,过了会儿冷不丁道:“你再不下来,我就去拿弹弓了。”
连瑛嗤笑一声,吊威亚似的从树上飞到檐下。
“别来无恙啊小公主。”他语气熟络。
“别来无恙啊杀手头子。”她语气半死不活。
连瑛扶额:“换个称呼吧,从秦尚剿灭乌月山庄起我就已经金盆洗手了。”
“行。”她扫了眼那一头白发,“老妖精。”
连瑛:“……”
他来这一趟是想看看她情况如何,现在看来还不错,起码知道怼人,嘴比原来欠多了。
这样他就放心了。
“我不老,头发白是练功练的。”他耐心解释,“我比你大不了几岁。”
说完准备离开。
她抬眼看他,像看个稀罕物件儿,突然说:“连瑛,你带我走吧。”
“不带。”他想也不想。
“为什么?”
“你太难养,照顾不好容易死。”
“当年从乌月山庄逃出来被大雨淋一夜我都没死。”
“那也不带。”
“你不识好歹。”
“是你不知天高地厚。”
“我呸!”冯思思恼了,脸一转,“赶紧滚。”
半晌没动静,她再回过头,发现人已经没了。
滚的还真快。
她在廊下呆坐到拂晓,豆蔻发现她时她连睫毛上都沾了露水。
“殿下?殿下?”豆蔻见叫半天不应声,急的马上就要哭。
“咱们走吧。”她突然说,“京城的月亮看腻了,换个地儿看去。”
“好好!”豆蔻眼眶红红,“只要您好好的,您想去哪儿奴婢都跟您一块去!”
她点头:“去收拾细软,然后叫乌白起床,咱们现在就走。”
乌白睡眼惺忪间一听要离开京城,头脑瞬间清醒,连蹦带跳蹿到冯思思身前问她:“咱们要去哪儿?”
去哪儿呢,她想了想,说:“洛阳。”
马车沿着长安大街往城门方向走,路过铜锣巷子时她忽地叫停:“等等,先去太师府一趟。”
她想跟那人道个别。
“咚咚咚!”
“咚咚咚!”
太师府门房小厮被扰了好梦,骂骂咧咧开了门。开门见是一位长的极为标志的小女子,身后是数量气派马车,马车两侧带刀侍卫若干,便知来者不凡,立刻弯腰作低。
“去将你们大人叫起来,就说曜灵公主有事求见。”
“这……真不巧。”小厮挠腮,“我们大人昨夜跟户部陈侍郎礼部王尚书去了春宵阁,尚未回来。”
春宵阁,春宵一刻值千金,可想而知是什么地方。
“真烦人!”豆蔻跺脚。
这时为首马车里传来一道温软女声:“罢了,豆蔻我们走吧。”
“是,殿下。”
小厮见状慌忙道:“姑娘可否告知找我家大人所谓何事,大人回来后小的也好禀报。”
豆蔻还在气头上,丝毫不留情道:“你就说曜灵公主已经走了,不回来了!”
小厮答应下来。
春宵阁。
娇声软语满屋,香气酒气四溢。
何忆安在交杯换盏间迷了眼睛,恍惚分不清自己是在哪里。
他只记得过去栖霞宫也时常这样热闹。
杯里的酒还在续,陈侍郎王尚书怀里各拥一名美娇娘,朝着他笑道:“何大人当真不是凡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美人在侧您竟能一晚坐怀不乱,佩服佩服。”
“那是,何大人这般神仙人物,寻常庸脂俗粉自然入不了他眼,也就你我二人乐意受用哈哈。”
他听着,蓦地觉得刺耳恶心的很。
“今夜就到这里吧,二位大人继续,何某先回了。”他站起来,不顾二人挽留,头也不回走了。
外面天刚亮,薄雾笼罩,寒露沾衣。
过去这些酒局都是能避则避的,但昨天是个例外。他听说秦尚又去了栖霞宫见她,他很不开心。
马车停在太师府门口,小厮闻声连忙将门大开,待他下了马车恭顺道:“大人,天没亮时曜灵公主来过一次。”
他像是被烫到的猫,神智立刻绷成一根弦:“曜灵?她来找我了?可有要事?”
他开始痛恨自己昨夜去了春宵阁,这房门蠢钝如斯定将他的去向如实告诉她了,她定会对他感到失望厌恶。
不行,他得立刻去跟她解释。
☆、秦家叛国
“那位叫豆蔻的姑娘说公主已经要走了。”小厮道,“奴才见她们车马众多,估摸着来这一趟就是给您道个别。”
一席话如同冰水将何忆安满心热烈泼个冰凉。
“可说去哪儿了?”
“未曾告知小的。”
“那她何时返京?”
小厮瞄了眼大人发白的脸,犹豫道:“说是……不回来了……”
他身子一晃险些摔个踉跄,继而转身又上马:“追。”
小厮没敢说公主是在半个时辰前走的。现在追,恐怕来不及了。
何忆安赶到城门外的时候天空第一缕阳光刚照在城墙上,金灿灿的灼眼睛。
公主走了,真的走了。没有留下任何音讯就走了。土地上车轮碾过的痕迹尚在,但她已经远远的离开京城了。
他凝视轮印半晌,最后道:“回去吧。”
回去吧,早朝的时间要到了。
文武百官在等他,皇帝也在等他。
太阳照散了雾气,却照不散他眼里的阴郁,他垂眸微笑:“无妨,思思,来日方长,你总会回来。”
到那时,他绝对不会再让她离开他哪怕半步。
……
…………
半年后,老君山。
绿荫蔽日,水暖花香。
身着嫩黄色衣裙的少女抬头望树,手指着一个个青中带红的苹果:“那一个!那一个红!哎呀就在你左手边上,你一抬手就够到了!旁边还有一个红的!”
“你能不能别瞎指挥了?”少年嘟囔着,将手中摘下的苹果准确无误扔到地面筐子里。
豆蔻掐起腰:“分明是你自己眼神儿不好摘下的都还没熟,咬一口酸的要命,别说人吃了,猴子都不乐意啃!”
乌白沿着树干三两下跳下来,从筐里捡起一颗青苹果扔给看人吵架的小猴儿:“它这不啃的挺开心的吗。”
豆蔻:“……”
她“哼”了一声,端着筐子气鼓鼓走了。
山间石阶歪扭不平,回到寝殿需废好些力气,热的她脸比苹果还红。
这山顶上没有人家只有道观,半年前公主带他们来到这儿的时候那帮道士还挺不乐意他们长住在这。直到公主大手一挥给他们修了七间祠堂,所有质疑的声音就此闭嘴。
甚至还专门打扫了一座山头给她当寝宫用。
寝宫内,棋盘前,冯思思眯眼盯着对面妖孽似的男人,“姓秦的,你悔棋?”
“悔了又如何。”他捻着棋子儿,“我又不是什么君子。”
冯思思无语。
这厮最近越来越理直气壮的不要脸了。
半年前他硬跟她来到老君山,从那以后不是在烦她就是在来烦她的路上,还装模作样手捧一摞公文,美其名曰:“汇报公务。”
对,他确实还是她女子学院的“负责人”。
“不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她难得说句好话,顿了会儿道,“秦家式微至此,你就没有怨过我?”
“怨你什么,喜你还来不及。”他一本正经说着骚话,“在道士堆里待了半年,道理听了许多,但只一个词让我印象深刻。”
“何词?”
“物极必反。”
他说:“隐退不见得就是坏事,起码能保一家平安。”
她觉得他想的太多了:“恒儿才不会像我哥那样动不动就砍人诛九族,他会是个很仁爱的皇帝。”
秦尚扬了下眉,不置可否。
“思思!”乌白叫着她的名字从外面跑进来,赤着脚,手里拎着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献宝似的给冯思思看,“我抓到的!”
“喔唷厉害死你了!”她用手指戳了戳鱼,“自己拿去厨房吧,晚饭就它了。”
“嗯!”得到夸奖的乌白美滋滋跑了。
秦尚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你养儿子呢?”
“就当养儿子呗。”她喝了口茶,“反正我膝下无子。”
“这还不简单。”他若无其事接着下棋,“你可以和我造一个。”
“噗——”冯思思一口茶喷出来,正对秦某人的脸。
得,自作自受。
晚饭时两条鱼被厨房一条红烧一条炖汤,其余除了几人爱吃的几道菜,还另添了道拔丝苹果。
冯思思其实不大爱吃鱼,吃了还得吐刺,弄不好还得被刺卡,麻烦。故此很少去夹,只多喝了几口鱼汤。
眼前碟子被一只修长的手端走,换回来的是盛满鱼肉的碟子,很明显是剔过的。
她抬眼,看见秦尚正瞧她,嘴角噙着笑,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和那副妖孽皮囊搭配起来说不出的违和。
晚饭过后乌白打着哈欠去睡觉了,豆蔻在灯下绣花玩儿,又剩冯思思和秦尚在观星台上吹着晚风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还不走?”她不爽。
这厮棋也下了饭也蹭了按往常这个时候他早该回道观睡客房了。
“唉,就那么想让我走?”他叹气,“明日我得回京城一趟,算上路程大概得半个月才能回来,临别前想与你多待一会儿。”
“回京城?”她抬眼,“可是京中发生什么事情了?”
“无事,只是需要将书斋的账目流水给户部过一下。”他道,“离京半年,朝中变革颇多。”
“行,回去之后情况不对随时让人传信给我。”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