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郑小陌说
时间:2021-01-22 08:52:14

  话落便真的转身而去。
  张和才愣愣望着她背影片刻,撇撇嘴,走去掀开蒸器,将滚烫的书跳着脚捧出来,晒去大石上。
  他又自忙活了些时辰,张林做完手头上的事跑来帮他,陆陆续续又有几人闲了,一同来晒书。
  一众人忙到过午,皆去吃饭了,张和才坚持说午间日头最好,定要在这段时辰把书全晒干,推了张林去取他的饭,自己在书库前苦熬。
  一上午忙得连趟茅房都没去,张和才顶着三伏天的大日头把蒸锅中的书拿出来,又用塞了香嵩与芸香屑的熏灯萦过全干的书册,自己一人干了两刻钟,渐渐觉得反胃恶心,头昏得都站不住了。
  他撑着把手中一批书熏了,放下灯,踉跄去到一旁桑冠树荫下,扶着树干呕。
  张林取了饭回来,恰见到这一幕,吓得他三两步跑来,扶着张和才道:“爹!爹你怎么着了?”
  张和才浑身虚脱无力,一时只能摆手,说不出话来。
  张林见此更怕,道了声“您等着”,撒腿便朝外跑,路过一进园子,险些撞上在园中闲逛的李敛。
  张林心下焦急,匆匆道了声“容让”,错开她便要跑。
  李敛认得张林,一把揪住他领子,道:“你怎么了?”
  “哎呀您、我这儿急得很呢,您就别——”张林挣了两下,见实在挣脱不开,便道:“我爹中暑了,我得去请大夫!”
  李敛愣了下,手不自觉一松,张林拽出自己的领子,扭头便跑没了。
  回头望望张林背影,李敛立在原地思索片刻,一个飞雁展翅,轻功提气飞去了最近的下厨房。
  她先从柜后摸了坛老白干,拿了一只碗一块净布,又踏檐而走,快速奔回外院,在下人住所的梁上取了自己的包袱,又去后方井窖中碎了一碗冰取来,接着直去了书库前。
  如李敛所料,待她到时,张和才已经站不起来了。
  半靠在树荫下长息着,张和才身子瘫软,手搭在额上,满脸热红。
  见李敛来到,他翻了个白眼儿,可又实在无力与她多争辩,只能朝外打手,示意叫她赶紧滚蛋。
  行至他身侧,李敛挑一挑眉,轻笑道:“张老头儿,都这时候了,就别逞能了吧。”
  张和才虚道:“你他娘的……看甚么热闹……”
  李敛笑了一声,单膝跪下来,从碗中取出块冰给他,道:“含着。”
  张和才微惊道:“你从……从哪弄——”
  “少废话,含着。”
  “……”
  张和才一脸不想吃嗟来之食的痛苦,见他这样,李敛耸耸肩道:“张公公,这冰可化得很快,你若现在不吃,等会化在我手上,你就得舔我手上的冰水了。”
  张和才马上就吃了。
  见他如此,李敛低笑一声,把盛着冰的碗塞给他。
  “嘴里的化了就再含一颗。”
  张和才含着冰说不出话,便只能瞪着眼睛。
  取下背上包袱,李敛从里面掏出几粒细小的丹丸递给他,道:“解暑的,吃下去。”
  不待张和才言语,李敛又道:“你不吃,我也会强掰开你的嘴叫你吃。”
  张和才:“……”
  勉强接过来,张和才就着嘴中化开的冰水咽下药丸。见他吃了药,李敛揭开酒封,仰头先喝了几口,又倾了些打湿了手中的布,接着抬手去解他的领子。
  张和才连忙拽紧衣领,大惊挣动。
  “你!李敛你个、你个不知廉耻的小娘们儿!”
  李敛懒得跟他解释,只一把按下张和才的胳膊,假笑道:“张公公,您就别挣扎了,就范罢。”话落强解了张和才脖领的盘扣,将白酒擦在了他咽喉两侧的命门脉跳之上。
  擦酒时李敛与他靠得极尽,张和才僵着头不敢侧望,只能见到李敛束在脑后的乌发。
  一阵热风吹过,马尾中几根发被吹起来,荡起丝缕尘世之香。
  这是张和才头一次闻见她身上不掺酒气的气息。
  紧绷着的身躯逐渐放松些,张和才悄悄偏了偏头,轻易便看到了李敛微垂的睫羽,深陷的双眸。
  “……”
  帕巾上的酒飞了些,李敛回身再度倾了些,重新打湿帕子。
  冰药酒,三管齐下,张和才身上的热症不刻便缓解,虽还未消退,但起码足以支撑他抓过帕巾,自己往颈子上擦酒。
  见他精神稍好,李敛于是不再多管。挪开些位置,她曲着一条腿坐在树荫下,在他身侧喝起酒来。
  张和才实在瞧不上她白日饮酒的这幅德行,可方才叫人帮了一把,又不好开口嘲讽,垂头憋了半晌,他皱着脸,手终朝一侧递去。
  “冰不用了,你拿回去。”
  李敛看了他一眼,并不言语,接过碗来搁在身前,取了一块放进嘴里含着。
  “……”
  “……”
  二人再度沉默下来。
  自擦了许时,张和才将失了大半酒的帕子叠起来,斜眼道:“李敛,你不是想三爷死吗?”
  “嗯?”
  李敛一下没反应过来,嚼碎口中冰,咽下去扭头道:“甚么?”
  张和才啧舌道:“你来帮我干甚么,你不是想我死么。”
  “……”
  李敛顿了顿,低头再捡了碗中一块冰含住。
  她侧颜中不见表情,垂下的眼睑遮挡住了神色。
  默然良久,张和才终听得她声调沉沉。
  她低声道:“你不能死。”
  “甚么?”
  “……”
  又沉默了许时,李敛慢慢地开口道:“张和才,你不能死。”
  侧头看着他,李敛望进他的眼眸中。
  她道:“你与我不同,你若死了,这世上便会有很多人失魂落魄。”
  张和才愣住了。
  李敛的声调平淡,可她话语中倾泻出的孤独磅礴肆溢,如大江大河般汹涌奔腾,裹挟住他的心腔,冲淡了他的憎恨。
  幽北一把赤条条的神隐刀啊。
  你从何处来。
  你又往何处归。
  张和才无所可解,张和才只能愣望,不能生言。
 
 
第二十三章 
  张和才的热症已退, 李敛便也不再多留。
  话已说尽了, 拎着坛站起身, 李敛回头笑了笑,对张和才道了声“走了。”很快便转身走了。
  张和才坐在原地仍是怔忪, 许时才反应过来,高声忽道:“哎,李敛!你丫的又偷王府酒喝!”
  远处很快传来纵情大笑, 不刻随风而逝了。
  第二日, 李敛教了夏棠一套新的基础功法, 随即离府了几日, 一直未回来歇宿。
  来乌江还不到一个月, 她便已与城中诸个酒肆的柜台全都认识了一遍, 任她宿在谁家打了烊的桌凳梁间都可以。
  在各个酒肆喝过一轮, 李敛终于被贺铎风遇上了。
  华灯初上时, 贺铎风进门便见她坐在酒肆窗旁, 立了一立,和身后诸人言语一声, 他自行过来, 坐到李敛对面。
  李敛看都未看他, 翻了个空杯倾进一杯竹叶青,贺铎风端起来一饮而尽。
  喝过了酒, 贺铎风道:“七娘,你寻我何事?”
  李敛有几分醉了,声调含笑道:“我不曾寻你。”
  贺铎风道:“好罢, 算是我来寻你。”
  李敛仍笑道:“你根本也不曾寻我。”
  贺铎风叹口气,道:“七娘,你若有话直说便是。”
  “……”
  静过片刻,李敛盯着自己杯中的酒,影里映出自己的眉眼,还有藏在发际中的淡淡疤痕。
  她低声道:“贺铎风,若不是你,我现在已该化作黄土一抔散去了。”
  贺铎风道:“我知道。”
  李敛道:“贺铎风,若不是我,你现下也不会带着伤。”
  贺铎风道:“我知道。”
  李敛微抬眼,望他道:“贺铎风,你我不是朋友。”
  贺铎风一愣,道:“这我也知道。”
  “……”
  静了静,李敛道:“贺铎风,你实在是个顶混的混蛋。”
  贺铎风苦笑道:“七娘,你自幽州随我入水乡,一路上骂得还不够吗?”
  李敛也轻笑了一声。
  片刻,她低低道:“贺铎风,我李七只是幽北邙山下的一把杀人刀,你认识我的时间太长了,我不习惯被别人当成朋友这么久,你的命也太沉了,我更不习惯背着这么重的东西这么久。”
  贺铎风道:“七娘,我自救你命那一刻起,便从未想要你报恩,我也不需要你来报恩。”
  “但我需要!”
  李敛猛抬眸,她的视线又凉,又烈,血与肃杀泊泊流淌。
  她一字一顿道:“江湖规矩,一报还一报。”
  贺铎风的喉咙动了动。
  深吸了口气,李敛重新垂下视线,盯着杯中酒道:“还有大半个月便是决斗日了。”
  贺铎风道:“不错。”
  李敛道:“自他开年放出消息,江湖铭谱上有号的弟兄便都已来了。”
  贺铎风道:“看来是的。”
  李敛道:“我前日刚听人说,这天下第一剑在下与你战书之前,早已杀了天下第一刀,现在这大夏除却他,便只有你这个天下第一义士了。”
  贺铎风道:“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李敛道:“你在幽北替我挡了燕子总楼那一剑飞麟,到现下也只有七成功力。”
  贺铎风道:“你高估了,到决斗日最快,我也只能恢复五成功力。”
  李敛道:“但你仍要去。”
  贺铎风道:“但我仍要去。”
  李敛的牙忽然紧紧咬起来。
  她嗤笑一声,狠盯着贺铎风道:“你知道你若是死了,我便要永远背着你这条命,永远背着这个恩了罢。”
  贺铎风爽朗笑道:“我知道。”
  李敛猛地站起身来,眼神如鹰狼般,她按着桌面,倾身朝贺铎风道:“贺铎风,我不喜欢交朋友。”
  贺铎风仍是爽朗笑着。
  他道:“真可惜,我喜欢。”
  李敛的眼神仿佛要生吃了他。
  她眯起双眸,忽轻声道:“贺铎风,你休想死在这乌江的怒水之中。”
  话落李敛从怀中掏出一只银锭,剁地一声丢进了桌面,身影一闪,从窗中飞了出去。
  李敛的怒火自那只银锭散出来,却并未在那收住,她一路发泄地奔逃,如道利影般拂过江南的杨柳,盛夏的鲜阳。
  青砖裂瓦,绿水红墙。
  她不待停歇的奔走着,直到喘不匀气,迈不动腿。
  待停下时,她才发觉自己在喧闹瓦市的眺楼之上。
  团坐在眺楼檐峰,李敛面对着熙攘众生相,揪紧自己的发,将面孔埋进双腿之间。
  师父教过她很多事,师祖也传授过她很多道理。
  师父说无论如何的大善,也挣脱不了那条必死的航道,师祖说孤独是一切的根基,而当世人皆暗,不必唯你而明。
  师父和师祖还说,世上无神,一切梦幻泡影,皆是猿猴眸中的倒印。
  她们还说了很多。
  可她们从没说过这个。
  她们从没说过,她该如何在这千山鸟飞绝的孤独世间,背负另一个人的灵魂。
  他张和才是如何做到的?
  这般重量,负住一个便已压弯人的脊梁,他是如何做到负住那么多,踽踽前行的。
  “……”
  “……”
  檐下方的眺望台忽有响动,李敛猛一抬首,警觉下望,见一青衫书生正爬梯而上,朝她望来。
  “你七?”
  “……”李敛沉默片刻,道:“假书生,我姓李不姓你。”
  贺栖风笑道:“莫笑喔。”
  李敛面无表情道:“你看我笑了么。”
  贺栖风道:“李在心中笑了。”
  李敛静了静,忽低低嗤笑了一声。
  松开蜷缩的身躯,她单脚垂下檐去,贺栖风旋身蹬墙,两个踏步轻飘飘上得檐头来,和她坐在了一处。
  李敛望着远方星河,道:“你做甚么来。”
  贺栖风道:“奉喔哥的命,给你压压气,拉你去酌花酒。”
  李敛轻笑一声,道:“我是个女人。”
  贺栖风和气笑道:“耶——女人就酌不得花酒啊?看小姑娘家苍苍跳跳,松快松快,不丧手摸也可好啦。”
  李敛:“……”
  她道:“就你我?”
  贺栖风唔了一声。
  顿了顿,李敛扭头道:“你要是今晚上把舌头捋直了说话,我就随你去喝酒。”
  贺栖风立刻竖了个拇指,用标准的大夏官话道:“没问题。”
  李敛笑了两声,站起来懒洋洋伸了个腰,影子忽闪,与贺栖风二人一前一后,直奔教坊司凤来楼而去。
  二人皆是轻功大家,踏檐蹬鹰,不过半刻钟便从城中眺楼飞去了城北。在凤来楼门前下落,李敛整整衣襟,同贺栖风一起进了青楼大门。
  方进门,大茶壶便迎了上来,贺栖风塞了张银票与他,和他低声说了两句,大茶壶当下高声引道:“贵客二位!里面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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