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和才气得尖声道:“你叫谁老头儿!”
李敛理所当然地一打手,摊开道:“这儿还有谁?”
张和才:“……”
他深觉自己刚才那丝缕的同情心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眯着眼道:“李敛,爷爷看你就是欠抽,甚么对的错的,揍你一顿你就好病了。”
李敛倏然将面孔凑过去,勾唇笑道:“那你打啊。”
张和才愣住。
李敛毫不顾及,只朝前倾身,极尽地靠过去,笑吐气道:“你打吧,给你打。”
南江好酒抹消幽北的肃杀,五十年的沉窖醉了李敛的魂魄,二十年的酒鬼醉倒张和才的神思。
愣愣望着李敛含笑的面容,张和才忽觉脸上一阵燥热,后退不得,前进更不得。
双臂后撑,张和才愣止了许久,才音调哆嗦着,尖利道:“甚、甚么就给我打,李敛你还要、要不要脸?再者了,我、我、我要真揍你,你保证不还手?”
一下把头垂下去,李敛道:“那我可保不齐。”
张和才磨了磨牙,道:“滚蛋!”
李敛于是撤了回去。
张和才想。
好在她撤回去了。
抓起酒坛又喝了几大口,李敛朝后半躺在瓦檐上望着夜空,双眸半睁半闭,不知神游何处。
二人沉默片刻,李敛打了个哈欠,一偏头看到了张和才,眯了下眼,道:“张老头儿?你怎么不去睡觉?”
张和才:“……”
第二十五章
张和才撕了她的心都有了。
奈何与醉鬼生气也是他妈的白生, 做了个刻薄相, 张和才讥讽道:“李女侠你踹了三爷的梯子啊, 我也想问来着,你何时打算放三爷下去啊?”
李敛坐起来想了想, 又朝下望去,见了地上的竹梯才恍然大悟道:“哦……对了。”
张和才以为她想起踹梯子的事,谁知李敛一拍大腿道:“我有事要问你来着!”
“……”张和才冷笑一声, 忍着怒意假笑道:“李女侠何事啊?”
李敛道:“你……”
她你了半天, 闭上了嘴。
半晌, 她弯着眉眼, 轻轻笑道:“我原想问你, 你是不是也不知道。”
张和才先是疑惑地一蹙眉, 面上转瞬现出理解, 理解很快又消落下去, 化为了沉默。
“……”
有些话, 张和才既不会明说,也不愿明说。
垂了垂眼, 李敛轻笑一声, 起身飞跃下房檐, 踉跄两步停下,她将竹梯扶起来, 搭上房檐来。
李敛仰头道:“下来罢。”
张和才搭梯而下,落地后收了梯子,他朝李敛斜眼道:“我说, 你可别再唱了。”
李敛环臂笑道:“不会。”
竖起食指警示般的指了指,张和才转身朝屋中走。
行了两步,他脚步却渐顿在原地。
停了一停,张和才旋身朝后望,见李敛并非朝外院去,他啧了下舌,在心里骂自己一句,同时高声道:“李敛!大半夜不睡觉你往哪儿去撒癔症!”
李敛扭头过头来,用去领圣旨的语气傲然道:“我撒尿去。”
张和才:“……”
凤仪楼在城门关闭时分开始营业,清晨卯时歇店。
婉铭是舞姬,虽也卖春,但舞不必跳到卯时,三更鼓点打过,她便可以回屋歇息了。
今日时未到三更,不知生了甚么事,她忽被从一楼舞台上唤下来,白蚂蚁与后院大茶壶拾掇了些她的东西,很快送了她去到后院角门。
老鸨子正立在门前,见她来到,满脸喜色地招呼道:“婉铭,快来快来。”
婉铭走去道:“妈妈,何事匆忙?”
老鸨拉住她朝外走,边走边道:“有大客人下了你的插戴,急要接你过门走去,红本子妈妈已递了,彩礼红绸的尽缴,以后你不必在妈妈这里做了。”
婉铭雷劈般愣在了当场。
老鸨又喜滋滋道:“你是去做人家小妾的,过了门以后记得要守妇道,懂进退,莫给妈妈找些后头的麻烦,知道吗?”
“……”
“知道吗?”
“……”婉铭呆呆道:“……婉铭……知了。”
母女二人拉住走到巷口,婉铭见一乘轿子落在当间,一矮个子立在轿旁,听见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灯笼下显出个平凡男子的面容。
婉铭并不记得此人。
携了她过去,老鸨子笑吟吟地将婉铭送上轿子。
男子似不欲多言,只微一点头,挥手命人起了轿。
四抬红轿悠悠走了一长段,许时落了轿,婉铭听得外间男人低声说了一句甚么,轿帘忽一掀,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出来。
婉铭缓慢眨了几次眼,慢慢从轿中出来,男子又一示意,待轿夫将轿子抬走,他引她几步,走到巷口一间小院,推开院门做了个手势。
“……”
见婉铭侧颜望着他,并不动作,男子顿了顿,终抬起双手,撕下了脸上的皮面,现出晚间给她上药的女子模样。
望着她,李敛低声道:“进去罢。”
“你……”
婉铭的口唇半张,李敛勉强对着她笑了一笑,低声复道:“进去罢。”
随她跨进院中,婉铭的视线四下打量,发觉这是个二进的独门院,院中有井,门户虽不大,但五脏俱全。
李敛径直推门进屋,点起四下的灯后,她又出来,将钥匙交给了抱着包袱立在院中的婉铭。
“院子是租的,租子已交满三年,租院子的是个好人家。你先在这过着日子,等习惯了,闲着没事就多上街转转,招子放亮点,找个愿意宠你的二愣子嫁了。”看了眼她的脚,李敛道:“你这个样,重活做不动,一个人过不行。”
婉铭握着钥匙望着她,并不言语。
过了许久,她忽然笑起来。
她轻声道:“你是谁啊?”
李敛一愣。
婉铭上前一步,继续问道:“你是观世音菩萨,是不是?你显灵了,是不是啊?”
她还是笑着,笑容与妓院后屋中灯下颜色无二,月色下的面孔却淌过两道亮晶晶的小河,滴在黄土里,滴在李敛的心上。
李敛想,无论那蠢动的恻隐是对是错,此时此刻,她是立在这滴泪上的。
勾了勾唇,她抬手抹去了婉铭的泪珠,伸手进怀中,她掏出张一百两的银票,叠起来塞到婉铭手里。
李敛道:“以后就是你自己过日子了,不比从前,日常开销省着点花。”
她扫过身子欲朝外走,婉铭的手一把攥住她,五指上下了大力气,攥得紧紧的。
李敛回过头。
望着她,婉铭怀着一种入梦般的神情,低声道:“我还……能见到你罢?你还会再显灵罢?”
“……”
这一瞬息,李敛眼前过去许多走马之灯。
闭了下眼将灯熄灭,再睁眸,她掰开婉铭的手,淡淡道:“这一带你还不熟悉,夜里记着锁好门。”
话落,李敛抽身而走。
她如一阵风般赤条条的来,又赤条条的刮去,甚么也没有留下,甚么也没有带走。
一日一夜间诸事繁杂,加之饮了太多酒,第二日回到王府后,李敛便死泅在离赘园的槐树上不愿下去。
过午夏棠上完了课来寻到她,死乞白赖拖她起来,二人勉强对了几招,她实在招架不住少年人四溢的朝气,很快扯了个谎溜出王府,跑去了市中眺楼上晒太阳。
蜷缩在檐头睡过一整个下午,李敛饿醒了。
揉揉眼坐起来,她对着偏西的日头打了个哈欠,坐了一坐,跃下眺楼,直往瓦市而去。
寻到一个面摊,李敛要了碗阳春面吃下去,给了银子后她起身离开。
四处闲逛了许时,李敛在东市口遇见一卖鲜葡萄的农贩,二人磋商了许时,谈拢了价钱,李敛转身正欲走,却巧合了,在街口的香料店门前撞见了收香装车的辽书。
她原不欲出声招呼,奈何裘藍湘恰从里面出来,抬头见到李敛,她抬了抬手,礼笑道:“七娘。”
李敛只得上前。
她一拱手笑道:“裘家主,辽总管,久见。”
李敛身上的酒气立刻让辽书一蹙眉,冷淡颔首,辽书道了声“李护卫。”,随即转身进了店中,和大柜台去做账目盘点去了。
裘藍湘偏头望一眼他,圆场道:“七娘勿怪,阿贵他——”
“不打紧。”
李敛不愿和她客套,打断道:“我只是偶然撞见,打个招呼,还是别耽误你们了。”
“七娘哪里话。”
裘藍湘走下阶梯来,抬手触了触她面孔,道:“我叫锦娘给你点红姜黄吃。”
李敛原不在意,忽愣一愣,道:“红姜黄?”
裘藍湘道:“对啊,哦对,不对。”她反应过来,自笑道:“不对不对,这地方哪有红姜黄,还是给你调碗姜汤喝,喝了解解酒。”
“……”
李敛一脸迟疑,上下打量她两回,仿佛头一次见她。
裘藍湘看出她神色有异,垂眼沉思一瞬,抬眸又温笑道:“怎么了?”
李敛蹙起眉道:“你认识我师祖?”
裘藍湘道:“你师祖是何人?”
“她——”
李敛张口正欲言,香料铺后忽传出一阵爆和声,抚掌口哨,大叫大笑。
裘藍湘与她一同望过去,笑道:“七娘不必在意,白掌柜同我说,对面是陈家的玉石琳琅阁,堂内偶有赌石小场。”
李敛望了那半晌,忽然笑一笑,道:“我知道。”
收回视线,她一拱手道:“裘家主多谢,姜汤就不必了,七娘自回王府去喝。”
裘藍湘也不便强留她,只道:“行,那七娘好走。”
李敛道了声“回见。”,转身寻了个穿堂间,过了这条街巷,走去了对面詹呈的玉石铺中。
“您——哟,七娘,久见啊。”
詹呈一抬首见到是她,撂下笔从柜后走出来,挡开伙计,二人对而拱手。
李敛轻笑一声,朝里一扬下巴,道:“詹掌柜,上回打烂的窗子这就修好了?”
詹呈吃下她这调笑,掀起门帘展臂朝里一打,道:“修没修好,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李敛先走了两步,忽停下道:“贺铎风不在吧?”
詹呈摇头道:“我可有日子没见着贺老弟了。”
李敛点点头跨了进去。
顺着长廊直入后院,李敛到跟前推开后屋的门,里间热闹如市集一般,根本无人抬头看她。
四下环顾,李敛的视线一停,脚一前一后,顿了在了门槛上。
她想要大笑,却又将那笑容隐住,抿着嘴走到赌石摊前,环手立在一个人身后。
那人蹲在地上正挑拣,左选右选拿不定主意,李敛打眼扫过地上这些石头,方要开口,忽听见摊头伙计的唤道:“张老爷,您这块到底是给切了,还是先放着?”
顿了一下,李敛含笑道:“张老爷,我觉着你那块,最好还是放着得了。”
第二十六章
“李敛?!”
张和才悚然回头, 见是李敛, 发尾都要炸开。
李敛挑挑眉, 笑道:“正是小女子,给张老爷请安了。”
张和才蹭一下站起来, 瞪着眼道:“你、你来做甚么?”
李敛耸耸肩道:“和你一样啊。”
张和才道:“你丫放屁!我可什么都没干!”
李敛笑嘻嘻道:“我也没说你干了甚么啊。”
“我……”
让她噎得张了张嘴,张和才哑火了。
看他神色慌张,李敛凑前一步, 环着手笑道:“我还甚么都没说, 你慌甚么?”
张和才局促地笑了一声, 结巴道:“谁、谁慌了!姥姥!”
张和才实际, 是出门来办事的。
他近来去城郊去得勤, 银子自然给得勤, 然夏柳耽不知此中关节, 只以为他出门赌石, 日前刚提点过他, 他当时也应了,可今日街头巧遇了琳琅阁的伙计, 禁不住人三勾搭两勾搭, 拐脚还是进门来了。
所说甚么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看着李敛笑岑岑的模样, 张和才痛心想道,这他妈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他正想着辙, 李敛环着的臂下探出两指,夹着他袖口扯了扯,道:“杵在这干嘛?就这几块破石头蹲着挑半天, 还不通气,不嫌闷得慌?走走走,市口有早下的葡萄,买它三四提去。”
张和才愣了下,一把拽回袖子,“走什么走?谁和你走,你李大侠有闲钱,我可没有。”他朝外不耐地打手,“要走你走,走走走,赶紧走,见着你我堵得慌。”
李敛挑眉看了眼摆在地上的石头,又看了眼张和才,懒洋洋地笑道:“那也行,不过张老爷,我要这么一走,可就走回王府了。”
张和才憋了两憋,一把扔了手里那块原石,掐着李敛的胳膊扭头就走。
拉着她大踏步朝外去,打琳琅阁后门出去,直走了半条街张和才才停下。
两人停在后巷口,他一把放开李敛,尖着嗓子道:“李敛!你还敲诈到三爷头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