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门来,夏棠扶着门框咳嗽几声,跟张和才打了个招呼,接着冲李敛道:“师父,我好了。”
李敛道:“嗯,我叫你插旗的地方都稳稳插了?”
夏棠咽了口口水,扶着腰点点头。
李敛又道:“眺楼上也插了?”
夏棠道:“我还飞不上那么高,就、就找了个别的法子。”
李敛道:“进去喝口水罢,我去检查检查。”
话落她落下眼睑扫了张和才一眼,笑了一笑,脚点红瓦轻功提气,几个起落便消失了。
人走了张和才也没地儿生气去,只得堆起笑来好声气地将夏棠迎进房中,叫了人来好生伺候她。
因着下午这一出,张和才心不在这儿,只顾着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盛夏天又热,气得他晚饭又没吃。
早晨随随便便用了,中晚两顿饭也都空了过去,夜里临了要歇下时候,张和才试出饿来了。
在床上翻腾了几个来回,他终是忍不住饥肠辘辘,披衣起身,拎着灯笼走去下厨房。
众人用过饭后,后厨夜里便上锁了,张和才抓着钥匙走去院中,远远却见到门锁搭在门挂上,半敞了条缝。
眯了下眼,将钥匙收起来,他小心走过去。
在门前立了一立,张和才深吸口气,壮着胆子一推门,利声道:“哪来的贼人,在这儿撒野!”
灯笼昏黄的火光一映,照出了李敛鼓着一边脸颊的面孔来。
张和才愣了。
瞪了下眼睛,她嚼了两口咽下口中的吃食,三两步过来把他拽进厨房,重新掩上门,边动作边小声道:“别叫人听见啦。”
张和才:“……”
一天之内见了李敛三回,张和才站了半晌,竟然没想出该怎么朝她发火。
长叹了口气,他捏捏眉心插上灯笼,做了个刻薄相,慢悠悠道:“哟,都来偷东西吃了,还怕叫人见着?”
李敛又叨了口冷菜,筷子尖在张和才与自己之间划拉两下,边吃边道:“不是,是怕叫人看着咱俩在一块。”
“……”
张和才叫她噎了一下,脸上上了颜色,李敛见逗着他了,咬着筷子尖嗤嗤地笑起来。
张和才叫她笑得脸更红,磨了磨牙,他冷笑一声,压着嗓子怒道:“正好儿,下中午的事儿还没跟你说道完呢。”他手一伸,“银子还我。”
李敛眨眨眼,道:“甚么银子?”
又道:“哦,不跟你说都花了嘛。”
“你——!”
张和才气得要命,指着她你了半天,猛一摆手,自负气拎了灯笼,转身要出门去。
李敛在他后头伸手拽了一下,笑嘻嘻道:“老头儿,你不吃点儿?”
张和才回身斜了她一眼,道:“还吃甚么吃,气饱了。”
李敛觍着脸道:“那你不吃也行,你会使这个灶吗?会使给我做点,光吃凉的难受。”
“……”
张和才瞪着眼震惊地看她,简直要被她这股臭不要脸的劲儿气笑了。
实际不是简直,实际他确实被气笑了。
他嗤地冷笑一声,道:“李大侠要不干脆点个菜得了。”
李敛打蛇上棍,笑眯眯道:“好啊,我要吃头脑,肉的。”
“……”
张和才气过头,注意力叫她一转,打量她两眼,嫌弃道:“大夏天儿的吃头脑?”
李敛耸肩道:“冬天吃冰糕,夏天吃烤肉,这叫情趣。”
张和才不知她在说甚么,但大致字义也能猜到一二分,哼了一声,他被一种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的劲头鼓动,一边剧烈地抗拒着,一边挽起袖子,弯腰去灶边麻袋中摸出两块柴来,亮火烧灶。
李敛似乎并未预料到他真能动手,举着筷子愣了一阵,手背抵着额头低低笑了起来,笑得张和才转头朝她怒吼。
“李敛!你还想吃不想了?”
李敛忙朝前伸手安抚他,咳嗽着笑道:“吃,吃,我吃。”
她咽了两下,将口中的吃食与喷洒而出的快乐吞咽回去,只弯起眼角,将之隐在无声的细褶中。
翻了个白眼,张和才拿来竹管,俯身朝灶中吹了些气。待火起了,他直起腰,忽见李敛立在他身旁。
张和才斜了她一眼,道:“又做甚么?”
李敛举了举手中的柴,道:“不用添点?”
张和才一把抓过来,扔到一边的麻袋里,“就烧碗头脑哪儿就费这么些柴火了,添乱。”
李敛耸耸肩,回身双手一撑,跳坐到大锅旁的泥灶台上,垂着眼看张和才转身去柜里拿了粟米,薏米,酸豆角,豆蔻,还有些其他的良米。
一样抓了一把搁在碗中,张和才用小指挠挠发际,去后边的梁上取下吊着的带皮肉,切了二指宽的一绺,又把肉挂回去,返回身来细细切开。
锅中水很快滚了,张和才放下切到一半的肉,掀开竹盖将米与菜,撒些盐下去。
盖上盖再回头,张和才见李敛已跳下灶头,持了菜刀低头给肉切片。她切得又快又好,每片肉极薄,规矩得倒在肉案上。
张和才等了她许时,待切好了肉,他抓过来加了些香料,略一抓便滑下锅去,追着倒上了两碗黄酒。
待锅中再滚,张和才掀开盖,下勺搅了搅。
夜中起身,他并没有束发,过肩的一把青丝坦坦披在身后,只在发近尾处用草绳草草束了个结。热气一扑面,零落下来的几根长丝在脸旁扑动,飞向后方,又很快落回颊畔。
李敛侧目看着他,眉目淡淡,五官安然。
她忽然想,张和才这个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力量,那一种力量和他是谁无关。
他的年龄,个性,身份,所在何处,和这一切全都无关。
那是一种能够驱散黑夜的力量。
那是她,毫不具备的力量。
第二十八章
待头脑熟好了, 张和才蹲下身子抓了把灶灰, 扑却灶火, 他拿出两只碗盛出来,端到后面小桌子上。
李敛早就咬着筷子在敲桌子了, 张和才把她的那碗放到她面前,冷着脸道:“吃罢。”
李敛冲她笑嘻嘻地一抬脸,端起碗来嘶嘶地喝, 不一会就叫烫得吐舌头。
张和才看她那样儿就生气, 蹙眉啧舌道:“慢点儿!我能跟你抢吗?”
李敛从碗沿抬了下眼, 含糊道:“饿惹。”
张和才翻了个白眼, 舀起一勺头脑, 边吃边道:“你上哪去了饿成这样。”
李敛道:“花你的银子去了。”
张和才:“……”
他刚吃进口那勺头脑梗在嗓子眼里, 咽不是, 不咽也不是。
李敛仿佛没看到他这副样子, 唏里呼噜地囫囵喝下半碗, 搁下筷子,边喝便朝怀里摸去, 掏出个锦绣袋子来放在桌上, 推给张和才。
“嗯。”她眼神示意了一下, “钱袋还你。”
张和才原不想拿回来了,但又一想银袋子好歹是锦绣的, 于是放下勺子伸手。
手一碰钱袋,他立马感觉到里头装了东西,而且不轻。
把袋子拉到面前, 张和才边打开边讥讽道:“哟,我以为李大侠把银子全霍霍光了呢,这儿怎么还大发慈悲剩——”
张和才呆住了。
话语的尾音跟被猫叼走了一样戛然而止,张和才两手指尖衔着银袋的袋口,目瞪口呆地看着里头的东西,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袋中,是一只玉蟾蜍。
锦绣银袋并不大,玉蟾蜍也是不过巴掌大小,蟾蜍双眸猩红,镶二只绕金丝红宝石在上头,一点鱼腹白从头发散,及背腹渐呈现浅绿,绿逐渐发散至四足,转而成了点翠般亮莹莹的绿,足蹼尖头绿得简直要滴出水来,竟是佛光翠精雕的一只把件。
蟾蜍张口蟠伏着,口中衔了一枚甲盖厚的通宝,通宝是活的,可以转动。
张和才望着蟾蜍呆了良久,伸手慢慢将之捧起来,左右端详,眼珠子简直要拿不下来。
观捧许时,他张了张口又看向李敛,却只见她笑托着腮,并不生言。
“你……”
“哦对了。”李敛忽然道:“人家和我说这东西是个玩具,这么用的。”
她跳起来推了厨房门,片刻抓着一只燃着的檀香回来,把张和才朝条凳那边推推,道:“你往那点。”
待张和才挪了位置,李敛和他坐在一处,举着香对在蟾蜍身侧,道:“得等一会。”
张和才一时不能言语,只看着李敛,任她施为。
檀香冉冉缭绕,不一会佛性便驱走了酒气,李敛打了个哈欠,半趴在桌上盯着香尖,默默发了会呆,视线一转,忽和张和才的撞上了。
她轻笑一声,道:“老头儿,你看我干甚么。”
“……”
张和才顿了半晌,以一种古怪的语调,慢慢道:“你……拿这个东西出来干甚么?”
李敛耸肩道:“还你钱啊。”
张和才惊恐地挑起眉,表情让李敛嗤嗤笑起来。
他尖声道:“这玩意儿值十两银子?!”
李敛摇摆着脑袋故意道:“哦,你觉得不值十两?”
“我——”
“哎!”李敛眼一亮,手肘推推他道:“看!”
张和才叫她打断了话,视线只得随她而走,落在手中,正见那玉蟾蜍衔着通宝的口中朝外细细吐出烟来。
李敛笑嘻嘻道:“这东西肚子里是空的,放得再久能装不少烟,要是丢一截燃着的香进去,效果还要好,等香燃没了用水一灌,香屁股就出来了。”
她解释完,在桌上摁灭了檀香,展臂拖过自己那半碗剩头脑,一股脑喝光了,咂咂嘴道:“好喝。”
起身拍拍手,她扭头道:“碗我不刷了啊。”话落抬步欲走。
张和才猛站起身,一把拉住了她。
“李敛!”
李敛扭头道:“做甚么?”
张和才眯眼道:“你做甚么?”
轻笑一声,李敛回身环起手,笑岑岑道:“还你钱啊。”
张和才道:“姥姥!这东西少估两千两银子都打不住,你还个屁你!”
“啊……”李敛的视线朝右偏了偏,随意道:“那就当我亏了吧。”
张和才啧舌道:“你丫的,你少糊弄我!你这玩意儿是不是偷来的?啊?搁我这儿销赃呢,是也不是?”
李敛竖起一根食指,严肃道:“老头儿,话不能这般讲。”
张和才方一愣,便听李敛道:“我可给了他十两银子,顶多算不当买卖。再者了,文化人的事,能叫偷吗。”
张和才:“……”
他叫李敛气得拱了下鼻子,把蟾蜍小心包起来,推过去道:“你拿回去,爷爷不给你背这个罪过。”
李敛懒洋洋地道:“我拿回去也行,但你可不带后悔的。”
“……”
张和才动作一顿,视线克制不住地扫了眼锦绣钱袋,还有收口处露在外面的半只绕金玉通宝。
李敛慢悠悠又道:“两钱千三百两的佛光翠镶朱红宝玉,绕了十足金,听说费了三个玉匠人半生心血。”
“……”
李敛无声地露齿笑了笑,伸出两根葱白的手指,按住他搁在银袋上的手,慢慢地,又把它推了回去。
她轻声道:“拿着罢,上一代拿着这玩意儿的人已经死啦,老头子没儿子,女儿头风早夭,埋了土里多可惜呀。”
“……”
张和才吞咽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道:“埋、埋了,是不大好,不大好,可惜了。”
李敛闻言抬了抬下巴,眨眨眼,做了个我懂的表情。
她道:“你拿回去摆在屋里,多养养,叫它常接接人气,对你对它不都好么。”
张和才又吞咽一下,不必她推,手就已握着蟾蜍,自顾自退回了身前。
他道:“也、也对,你说得也是。”
停了一停,他自以为偷着摸着地又溜了一眼银袋子,面上那副垂涎三尺的劲压不住的上翻。
李敛看着他的模样,忽而抬手摸了下张和才的脸,弯下腰大笑起来。
她边笑边道:“哈哈哈哈哈,老头儿,你以后养着它就行,可别再去赌石头,霍霍你贪的那点儿银子了啊。”
张和才叫她笑得一下清醒过来,脸上涌起些颜色。打掉李敛的手,他张了张嘴,到底没再好意思骂人。
李敛却不管这些,
她扶住桌边,欢愉笑着,笑得如同一个小小的姑娘。
她这一场笑颜雨落三千滴,一时间驱散一切肃杀,一切寂寥,一切彷徨无往。
这发自内心的,妍丽的笑色泼撒在四周,滔滔滚水而上,困张和才在其中,叫他左右环顾却逃而不出,只能局促地站在当中,捧着那只蟾蜍,捧着这幅皮囊,捧着还仅剩的,将化开而未化开的一点自己。
他想要冲上前去,捂住她的嘴,也想要随她一同弯腰,去看她的笑。
他也想甚么都不做。
他于是便甚么都没有做。
李敛笑了好一阵子,在他视线中渐渐收了悦色,却仍弯着眼眸,睫羽一落一抬,洒落道:“东西你收着就成,拿好了啊。我走了。”
张和才忽从她这句话中感受到一些莫名的怪劲儿。
被这股劲推着,他再度伸手抓住她。
张和才道:“你上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