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敛理所当然道:“回离赘园啊。”
张和才又道:“你去做甚么?”
李敛道:“……我……回去睡觉?”
张和才眯眼道:“耍着爷爷玩儿是不是?”
李敛挑了挑眉,轻笑一声道:“好罢,我出去一趟。”
张和才放开她道:“李敛,你可不大对劲儿,你给我说明白喽,你给我这玩意儿到底甚么意思。”
李敛耸肩道:“没甚么,这一阵我不回王府,万一过些时候我要回不来了,到时候还欠着你的银子那多不好,你说是不是。”
张和才跳脚骂道:“我是个屁是!你怎么回事儿?你上哪儿去?你今儿必须给爷爷说明白,不然你别想出这厨房!”
李敛懒洋洋地道:“老头儿,你知道我就是绑着手脚,也照样能把你揍得屁股朝上吧?”
张和才:“……”
李敛面上笑容渐消,垂下眸去,片刻又抬起来,笑也再度攀上来。
她轻笑道:“你知近来乌江江湖人众吧?”
张和才道:“知道啊。”
李敛道:“八月中秋,月夜三更,乌江府的眺楼上有一场决斗,他们都为此而来,我也是为此而来。”
张和才张了张口,道:“中秋?中秋不就五天后?”
李敛道:“对。”
张和才道:“那你现在去干甚么?”
李敛朝右上摆了下视线,道:“嗯……去占个好地方?”
张和才简直想撕烂她那张破嘴。
李敛挂了下笑脸,道:“日前我在王府院墙外见着俩混人,虽没捉着,但想是冲我来的。”
张和才猛地想起之前他二人在玉石店中的追逃,身上的镖伤仿佛还在疼。
李敛又道:“上回的尾巴不知道处理干净了没有,或者弄干净了,他俩不是冲我,但在这儿住久了总是不好的。”
她耸耸肩,轻笑道:“我在这儿,给谁都添麻烦。”
张和才望着她踏前一步,欲再问些,李敛却后退一步,抵着厨房门。
手伸向后头,她拉开了木门。
门一拉开,月色昏昏洒落下来,李敛如背后生了一双眼睛,倒退着跨过门槛,跨出了门去。
站在月光之中,她冲张和才朝外打了下手,道:“老头儿,我走了,你记着帮我把碗刷了。”
话落她笑了一笑,回身提气而跃,踏檐上灯影,隐入了盛夏的热风中。
第二十九章
李敛说走, 便真走得很干净, 打她道别那夜起, 张和才已四日没有见过她。
张和才并不常常主动想起李敛,只她实在鸡贼得要命, 他每回夜里回屋,但凡推门见了香炉边上那只绿蟾蜍,立马便要想起李敛来。
想起她, 便要想起她的笑, 想起那些笑, 自然就要想起有多少时日没再见过那笑。
故而不自觉中, 张和才已数着日子过了四天。
这四天中他曾想过去打听打听李敛的事, 譬如她是何人, 从何处来, 往何处去, 又譬如她都在做些甚么事, 又有些……什么样的友人。
只是他一者并无向人打听她的地方,二者他俩早有接触, 没有突然做这打听的理由, 便是硬着头去打听了, 难保叫别人漏了出去,背后说道他些甚么。
若是刻意的和人说别朝外说, 那更是欲盖弥彰,简直和在大街上嚷嚷没甚么分别,故张和才只能将这些憋在心里, 像在喉咙里含着一个鸡蛋。
这天夜里洗漱净回了屋歇下,张和才做了个梦。
梦里他先听见李敛远远叫了他一声,又见到她笑着推开门,从外头走进来,坐在桌前,敲桌子要茶喝。
她道:“老头儿,我赢了,我回来了。”
梦里的张和才感到自己很和气,见她敲桌子,他于是就走去翻出茶叶来煮。
待茶滚好了,他翻了个杯子递过去,低头正沏上,视野中忽见到一滴红落进碧绿的水里。
那滴红色烟一般在水中沉底,而后散开,将绿水洇成微黄色。
他盯着那红色慢慢抬起眼来,接着便看到李敛笑起来。
她张嘴本欲言,口中却猛然大朵地呕出血来,血洒在桌上,滴滴答答流下去,李敛接着笑盈盈地朝后倒下去,跌下鼓凳,倒进了黑暗中。
张和才吓坏了。
他丢下壶猛地伸手进那黑暗中去捞她,这一捞,手背忽然剧痛,立刻便醒了。
从床上爬起来,他发觉自己浑身是汗,手打在了右边的墙上,手背骨节蹭破了点皮,跳痛地红肿着。
张和才嘶嘶抽气,皱着脸身子躬下去,左手抓右手,伤口不大,但正因为不大又新鲜,反显得格外疼,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
和他藏在梦里,欲盖而弥彰的那些心思一样。
但他确实不敢。
他连仅去摸的勇气都无。
深吸气半晌,他慢慢缓过劲头来,直起腰掀开被,欲翻身下床。
视线方一挪转,张和才忽见视野中有红,他骇得梗了梗嗓子,定睛观瞧才发现是香案上绿玉蟾蜍的双眼。
那双红宝石在月光下微微泛光,亮得夺人魂走。
张和才咬牙起身,伋着鞋走过去,一把抓了蟾蜍塞进织锦香袋里,指着它低声道:“明儿你就给我呆里头得了,又红又绿的什么玩意儿,不吉利。”
“……”
倒了杯水饮净,张和才转身上榻。
第二日是中秋,府里人丁虽稀,但仍旧请了几桌子客人,开了两三个席,张和才故而又忙了起来。
忙完了上午一整趟,正午伺候王府众人开席,张和才从后厨弄了碗甜羹,寻了个犄角旮旯歇下脚。
举着碗喝了两口,他擦擦汗,手指拉扯衣襟,中衣已尽湿了,水淋淋贴了一层在身上。
张和才走了下神。
他忽然想那皮面具扣在脸上,是否也是这般感觉。
他正想着,视野中乍现出一只手,张和才气息停了一瞬,抬眼一看,发现是夏棠叉腰立在身前。
搁下碗站起身,张和才堆笑道:“小世女,您吃好了?”
“唔。”夏棠含糊地一颔首,侧一侧头,道:“张和才,你哪不好?”
“啊?”张和才一愣,道:“奴婢、奴婢我好得很,好得很,多谢您挂心。”
夏棠道:“那你怎么叫人给我上了珍馐鹅翅?”
张和才惊道:“怎——厨房给您上了?”话落他扭头,高声叫道:“林子——!”
夏棠抬臂摆了下手,道:“我没吃,让给夜瑜姐了,她那个小伙计爱吃肥的。”
此时不远处张林问声跑来,边跑边道:“哎来了来了,爹我在这儿呢!”
二人俱见他来,不及张和才开口,夏棠朝外打手道:“没你事,我和张和才略讲几句。”
张林看了张和才一眼,见他没话,下了个礼,很快又走去了。
夏棠回过头来道:“张和才,你不大好?”
张和才躬身道:“小世女,真真儿是奴婢该死,实不瞒您,奴婢今儿个这个精神头确实是,确实是不大济,您……。”
夏棠食指指着他,思索一瞬,道:“师父说了,无心之过不必计较,你……下不为例。”
这事可是头一遭,张和才闻言愣了一愣,忙下礼道:“是是,谢小世女宽待。”
伸手拉起他按着坐回去,夏棠又想了一下,道:“你既然实在不好,那我和爹去说一声,叫你晚上歇了,反正不叫堂子,席也早开,按着流水上就是了。”
“这使不得啊!”
张和才慌得忙要起身推辞,夏棠的双手却按住他肩头,臂上力若千钧,张和才竟一时无法起身。
“就这么定了。”夏棠道。
“可——”
“我说,就这么定了。”
夏棠的语气不容置疑,她落着眼睑俯视着他,眸中露几分收敛着的暴戾,神色中竟有丝现出些他人的影来。
被那神色压住,张和才只得应声道:“……是,全凭您吩咐。”
“这就对了。”
放开他,夏棠笑了一笑,又道:“哦对了,你最近见着我师父没?”
张和才心中一咯噔,结巴了一下,道:“没、没见着,久不见了。世女您呢?”
夏棠叹了口气,叉腰道:“我也没,得有六七日不见了。”
她又自语般道:“也不知她去哪了……。”
“……”
张和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许是李敛离开前见的最后一人。
也是唯一一个知晓她行踪的人。
立在原地,他脑中一片纷乱,许多事来去呼啸。
睁目闭目,张和才只感到自己好似立在深渊之前,朝前看去,路头黑洞洞,深不见底,可若要他回首,他竟又舍不得回首。
张了张口,张和才原想劝夏棠宽心,李敛总会回来,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世女,奴婢过午……想出府去趟医馆。”
夏棠理所当然道:“哦,行啊,那你吃了午饭便去罢,快去快回。”
“是。”
下了个礼,张和才抓了碗躬身退开。
离开没多时夏棠便同夏柳耽讲明了,夏柳耽还派人来问了些他的情况。
在府中又留了两个时辰,待天黑下来,诸事打理得当,很快张和才便回屋拾掇拾掇东西,脱下圆领绸缎的外袍,换了一身粗布青衣,在戊时离府而出。
街上南来北往江湖人众多,张和才走在他们之中只觉心下忐忑,快步徒行去了东大街,他寻了一处空巷角踟蹰许时,再三深吸气,一直腰身,抬脚进了旁侧的酒庄中。
掀帘进去,酒庄中盈盈满满亦是人众,水里走的草上飞的,草莽壮汉门派剑客,众人各据一桌饮酒谈天,人声鼎沸。
张和才进门时谁都没看,目不斜视行至柜前,他敲敲柜台叫道:“掌柜的。”
他的嗓音高而尖细,彰显着身份,无论如何压着,江湖人仍是一听便明。
坐离柜台较近的两桌中有人回头看他,张和才只听得身后嗤笑一声,有人低声蔑道:“老公。”
张和才吞咽一下,腿肚子有点哆嗦,脚趾在靴中扣紧,只做不闻。
掌柜此时从帘后出来,见张和才做这打扮先愣了一愣,旋即笑道:“张老爷,您有指教?”
张和才咳嗽一声道:“掌柜,老白水儿怎么个价儿?”
掌柜堆笑道:“瞧您说的,小店还能收您的银子么?”话落从一侧酒柜中取了坛子倒出一碗,搁在他面前。
张和才盯着碗中酒深深吸口气,一把抓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白酒入口转了两圈,绵软的招呼打过去,假面一撕亮出刀锋,刺穿口舌切开咽喉,一路披荆斩棘杀到腹中,翻江倒海地来去直撞,接着化作了一股气劲。
搁下碗,张和才依靠着这股借来的气劲,从怀中掏了十文搁在柜上,问道:“我打听个事儿。”
掌柜笑收了银子,道:“您言语。”
张和才道:“李七在哪儿?”
他的话方问出口,四下里鼎沸的交谈声霎时削弱不少,半数人都侧了目光无声打量他。
掌柜四下扫了一眼,笑道:“哟,这可说不准,小店得有四五日没见着七娘了,备下的竹叶青都还押着呢。怎么,她和您有过节?”
“……”张和才动了动嘴,低喘一声,道:“……没有。”
话落他转过身,在众目睽睽中拨出一条窄路,尽量体面地逃了出去。
一出酒庄他便奔了起来,一路跑至侧旁医馆门前,张和才扶着膝喘了口气,感到身上燥热得很。
扯扯领口,他直起腰来,忽感到左侧似有道影疾奔而过。
饮了酒,张和才视野有些模糊,眯起眼侧头凝神观瞧,却见一只黄皮猫在檐上灯影中朝下望着,长尾在夜色中晃悠。
骂了一句,张和才自搓搓脸,旋身走进医馆中。
杏林堂平日卯时便收了,今日药堂中却仍灯火通明,不少江湖豪士或站或坐,引排拿药,柜后抓药的伙计忙得不可开交。
张和才站在队尾一个女人身后,后者回头瞥了他一眼,开口道:“到洋密切,哪里吃饭。”
张和才张了张口,道:“我……我吃多了,胃疼,来抓泻药的。”
女人:“……”
转过身去,她不再搭理张和才。
朝前排了一阵子,张和才来到柜台前,同小药柜道:“我要两卷绷带,一包白药。”
方才在他前头的女人本领了药要走,闻言猛抬起眼盯他,张和才余光见了那虎狼般的打量,咽了口口水,抖着嗓子道:“再、再要二两番泻叶……。”
第三十章
待药柜给他装好, 交了银子, 张和才揣着两包药匆匆出门, 直奔城中眺楼下。
乌江府大,人丁旺, 做生意的买卖人也多,但即便如此,这时节寻常年月戊时也都收摊上板了, 哪里及今日这般, 快到一更, 仍堂堂皇皇开着。
四下里夜摊夜市灯火通明, 食铺夜里比勾栏生意更好这还是头一遭。
此时挤入乌江的皆是江湖上有头脸的人物, 是来观战的, 不是来寻乐子的。高手决斗这件事, 不仅参战的人得清醒着, 观战的人也非得清醒着不可。
越近眺楼人越多, 张和才寻了眺楼背阳北面一条巷子走进去,在一只野馄饨摊上坐下, 招手叫了一碗馄饨, 想了想, 又叫了一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