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郑小陌说
时间:2021-01-22 08:52:14

  待到了巷子口,张和才用破草席把他面孔暂时遮住,伸手去解他衣袍上的系扣,但他手抖得太厉害,解了许久也只解开四五个来。
  暗巷墙头忽掠过一道黑影,遮了下月色,张和才吓得一抬首,正见李敛身披皎色蹲在上头,朝下望他。
  她跃下墙来,看了张和才一眼,并不多言,只弯下腰来,和他一同快速地解去死人的衣袍。
  二人合力将这阉人的外袍中衣脱下来,袍服中有一封信,上面有东厂的印鉴,张和才将那封信取出来,死死捏着,终收在了怀中。
  李敛只看了他一眼,甚么都没有询问。
  待张和才将信收妥,李敛伸手要扒去那阉党的亵裤,张和才突然扭过头,猛地伸手阻住了她。
  他攥住她的手很紧,李敛抬起眼来,望进他的目光中。
  “……”
  顿了一顿,她撤回抓着此人裤线的手,反攥住他的脚踝,低声道:“走罢,车在那头。”
  两人将尸身拉出暗巷,合力抬上了牛车,趁着夜色推到城郊去。
  西北城郊的高地有一片乱葬岗,每一年春临,这里的草都生得极丰美,花都开得极好,李敛与张和才便把车上的尸身,推到这片草与花都极好的乱葬岗来。
  草和花都好的地方很难挖,李敛也并没有过多准备甚么,只有一把铲子,但她叫张和才推着车,自己在前头探踏。
  寻了片刻,她道:“就这。”
  李敛一铲子下去,松软的土很快被翻起来,丝毫没有难挖的样子。
  张和才看了一阵才发觉,这地方是个埋人的新坟,下面本就有一具尸身,因而才特别好挖。
  刨坟掘墓是要遭天谴的事,他哆嗦着苍白的嘴唇立在一旁,实在不敢上去帮忙。
  李敛却根本不在乎。
  她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她速度极快地挖开那片土地,把底下那人的尸身从草席中拖拽出来,丢到一旁,又继续朝下挖起来,挖到坑洞足够两人叠躺,她才喘了口气,跳上来道:“来罢。”
  张和才看了看她,伸手托住车上尸身的脖颈,和李敛一同将二人丢进了坑洞之中,接着他伸出手,要用黄土将之掩埋起来。
  李敛却道:“等一等。”
  她重新又跳下洞去,扒开草席露出二人的面庞,朝上展臂道:“铲子。”
  张和才犹豫一瞬,把铲子递给她,李敛接过来,举起铲子,毫不留情地砸烂了两人的脸。
  她一直打到两人的五官尽消,面上只剩血肉。
  撑住坑边爬上来,李敛用铲子将黄土拨进去,将坟头打实,弯腰去拖了一边原主的尸体,将之朝上丢到一处荒草极高的所在。
  走回来,李敛道:“回去罢。”
  “……”
  张和才一言也发不出来。
  二人推着空车回到城中,李敛将车藏在暗处,铁铲踩断,又取出一套新衣来,拉张和才去到一处废院,带他到井边去。
  那里有盛了半桶的井水,她道:“你洗干净身上,快回王府去罢。”
  话落,她转身走了。
  张和才捧着干净的衣物在原地站了一站,良久才脱下身上血淋淋的衣裳,洗净了全身,换上新衣,一步一步,走回了王府中去。
  夜已极深了,月也下去了树梢,四下里一片沉暗。
  张和才混混沌沌打开角门,回了府里,回到自己屋中。抬脚跨进来,他背身掩上门,走到桌边,拖了只鼓凳坐下。
  这一坐,张和才便硬了半宿。
  他长坐许久,双眸终才动了一动。
  他缓慢看向自己的床榻,床榻浸没在黑暗中,他于是忙挪开视线,又看向桌台,桌台却也浸没在黑暗中,桌椅板凳,条案水镜,连窗棂都陷落在这沉沉的黑水之中。
  张和才惶恐地四下而望,竟寻不见一丝光。
  他急急喘息,站起身来,踢翻了凳子,后退着靠上五斗柜,手指抠着上面的雕花,弯腰干呕起来。
  他呕吐得太剧烈,呕出泪与血,还呕出几片灵魂。
  捂着脸,张和才踉跄跌靠在一旁的床榻上,歪着身子,大哭了出来。
  他只是这世上极微小、极微小的一个小人物,一个不运气探知了大秘密的小人物。
  他以为自己足够渺小,他以为自己可以逃过。
  他以为只要离开那深宫,就再不会有人为了他这微不足道的人,千方百计的去算了。
  可是不行,还是不行。
  他为了这个秘密,放弃了前半生的荣华,现下又要为了它,将后半生的平安也尽搭进去。
 
 
第三十二章 
  不知何时, 张和才睡着了。
  他醒来时天乌沉沉的, 四下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暗, 这个黑夜似乎格外长,长得有一些命运的意味在其中。
  张和才头颅剧痛, 脖颈亦然,他感到自己并没睡多久,却又好像睡了很久。
  干咽了一下, 他试出自己口中有些怪味, 便跌撞着身子爬起来, 慢慢走来桌前。
  他视野有些模糊, 下意识伸手抓杯子, 手方伸出茶杯便递了过来, 杯中凉茶是是满的。
  张和才头脑昏沉, 并未深想, 拖了个鼓凳坐下, 就着杯中茶递到唇边便要一饮而尽,可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丝清明。
  待这清明闪过去, 张和才放下杯子慢慢抬起眼, 在黑暗中看见了那双灼灼的眸子。
  那双眼眸道:“张和才, 把茶喝了。”
  “……”
  这杯茶原不过是一杯普通的茶,可她既然开了口, 自然就不普通了。
  张了张口,张和才下意识看了眼杯子。
  黑暗中自然是看不清的,他踟蹰片刻, 张口道:“这是——”
  话刚出口他便被自己吓着了,他的声音涩哑,又低又干,犹如街上成年叫卖,风烛残年的老女人。
  他猛地闭紧了嘴,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卑怯来,脸上也上了颜色。
  对面的眼睛却弯了弯。
  她轻笑道:“怎么,你怕我下药?”
  “……”
  “……”
  盯住她咬了咬牙,张和才一言不发,忽然抓起茶杯,喝饮下了杯中茶。
  放下杯子,张和才听到对面传来一串低笑,接着是衣料的摩擦声,还有悄无声息的脚步。
  他发觉自己方清醒过来的头脑再度混沌,神思飘忽。
  在这股混沌中,张和才慢悠悠地想,若一串脚步悄无声息,他又如何能听得见。
  混沌延展得更加宽广,张和才感到自己浑身酥软,眼皮沉重,止不住地要往鼓凳下滑落。
  背后一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他轻轻提起来,朝后按,让他靠在了自己身上。
  他抬了抬眼皮,又摆了摆头,似要言语些甚么,却只吐出几个零星的气音。
  耳畔有人靠过来。
  那人轻吐字句,柔和地道:“老头儿,好好的睡罢。”
  “……”
  “……”
  几乎伴随着这句话,张和才最后一丝清明也落下帷幕,合拢了起来。
  这一次,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天晴气好,他先听见李敛远远叫了他一声,又见到她笑着推开门,从外头走进来,坐在桌前,敲敲了桌子。
  她道:“老头儿,茶。”
  梦里的张和才感到自己很和气,见她敲桌子,他于是就走去翻出茶叶来煮。
  待茶滚好了,他翻了个杯子递过去,低头正沏上,视野中忽见到一滴红落进碧绿的水里。
  那滴红色烟一般在水中沉底,而后散开,将绿水洇成微黄色。
  他盯着那红色慢慢抬起眼来,接着便看到李敛的笑。
  她浑身上下都是血,笑盈盈地坐在他面前,血顺着那个艳色的笑容滴滴答答落进茶杯中,一双明眸镶在笑容之上,亮得犹如火在其中烧。
  她伸出双手,越过桌面来,紧紧握住他的,掌心又稳又热。
  她看着他,看进他的眼睛里,低低地道:“张和才,我信你。张和才,你不要怕。”
  看着她的双目,还有她轻动的嘴唇,他见到这句话从她口中窜出来,在他耳边不断回响着。
  它们去复又来,几百度,几千度的交叠在一起,展成一条漆黑的绷带,将他受伤的颈项与身躯包裹起来。
  当它们缠裹上来时,张和才发觉他不再感到疼了。
  他松快又舒坦地垮下肩膀,卸去了衣袍,卸去了鞋袜,卸去了肩上心下的一切重担,赤条条地立在那,立在无边的黑暗中。
  那黑暗中有孤风吹拂,颜色长远而凛冽,却并不叫人感到卑怯。
  他丝毫不为这份赤/裸而自卑,上下看了看自己,张和才畅快地笑起来,独自一人站在那傻乐。
  笑了好一阵子,他忽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唤自己,他于是转过身去。
  他看到一双眼睛。
  它们凭空而现,远远地望着他,瞳色犹如火烧其间。
  张和才凝视着那双火烧的眼睛,渐渐感到一阵热烈的鼓动从胸腔发散,传去四肢百骸,他低喘一声,笑了起来。
  接着,他融化了。
  他融化在这无边的黑暗中,融化在,她的眼睛里。
  第二日起身,张和才发觉自己颈上的伤被包扎好,地上的污物也都清理干净,桌上一整套的茶杯都倒翻着,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他甚至怀疑那长得如梦魇一般的黑夜,许根本不存在。
  若不存在,又将如何呢。
  “……”
  张和才木着脸想了一想,却很难想清若它不存在,到底好是不好。
  许多事他都琢磨不明白,譬如此事,又譬如今后该如何是好。
  中秋过去,正逢全府长休,四下里静悄悄的,连洒扫声都无。
  坐在榻边呆了许时,张和才搓搓脸,吸口气起身,打五斗柜中翻出件高领的绸服穿上,扣子系到下巴上,又自衣搭上抓过那身青布衣袍,准备将之塞起来,过些时日烧掉。
  衣袍叫人一抓,里头忽掉出一封书信,静悄悄落在青砖地上,张和才耳中却听到一声炸雷。
  他蹲下身猛抓起那封信,警惕地四下打量一瞬,打开五斗柜,翻开过冬的衣物,掀开里头一个暗格,将那信塞进了自己藏银钱的所在。
  待把信藏好,他收拾起五斗柜中的衣物,也没叫张林,自去打了水洗漱干净,打理齐整,拉开门走出屋去。
  外头天晴日朗,晨起日头还没有那么的烈,暖阳高悬着,拨开薄雾,巧巧挂在他肩上。
  景王府中安泰如常。
  张和才在院子中立了一立,拢起袖子,转身走出院落,行去鹿苑。
  服休园中还没有人,张和才去后边料堆里取了些草,先撒了鱼食,喂好了牛和鹿,又取鸡鹅饲料撒在地上,结果鹿也跑来嗅闻,他只得把鹿牵开,又一脚踩在饲料上,差点摔了,吓出一身汗。
  低骂着弄干净脚底,张和才把院子收拾齐整,吸了口气走到塘边。
  低头看了会鱼,他返身欲行,想去后厨弄点东西吃,刚踏出鹿苑,前头长廊中便刮来一个人,见张和才在这,她停下原地踏步,微喘着气道:“张和才,早。”
  张和才软和地道:“小世女,您也早,这么早起练功啊?”
  “啊。”夏棠擦了下额角的汗,道:“你见着我师父没?”
  “……”
  张和才愣住了。
  “……我……”片刻,他恍惚道:“……没见着她……”
  夏棠出了口气停下来,弯腰捶捶自己的腿。
  看着她动作,张和才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重叠感,日子仿佛就该这样过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以同一种样貌过下去。
  然谁都知道,日子从来无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这么过下去。
  但这股荒谬的重叠感仍旧催动张和才,让他生出一种比之更加荒唐的期待,三两步窜上去,他半跪下替夏棠揉着小腿,堆笑道:“世女,您坐一坐罢,奴婢帮您看着。”
  夏棠摆手道:“不跟你说过了么,歇歇可以,坐下可不成。”
  张和才道:“坐一坐怕甚么的,怎么就不成了?您甭担心,我——”
  “夏棠,你可又叫我逮着了。”
  “……”
  “……”
  张和才慢慢转回头去,看向身后。
  李敛俯身蹲在鹿苑的一株树冠上,一身黑短打,白扎的腰带,马尾高束。
  她虽口唤夏棠,垂下的眼却在看着他。
  张和才吞咽了一下,视线逐渐攀上去,找寻到她的眼眸。
  他在那双眼中看到了星火,看到了彻底融化的自己。
  他还看到一件事。
  他想,日子果然是无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这么过下去的。
  “……”
  与他对视片刻,李敛挪开视线,看向夏棠。
  张和才第一次发觉她挪开视线这件事,竟然叫他如此的难以忍受。
  他没过脑子便张口,话脱口而出,和李敛的正好相撞。
  “你还不跑?”
  “李敛你下来!摔着怎么办!”
  话一落夏棠立时扭头,盯着他的目光诧异。
  一时间张和才自己都他妈惊了,憋了半天,他结结巴巴地找补道:“啊,对、对吧?你摔下来,砸着小世女砸着我,怎、怎么成啊?”
  李敛:“……”
  轻笑一声,她对夏棠扬扬下巴,一动眉毛,言简意赅地道:“快跑。”
  夏棠应了一声,脑袋先动,慢慢才收回盯着张和才的目光,朝外头跑去。
  回头望着夏棠跑远,李敛倒翻了个鹞子三叠跃下来,走到张和才面前,弯腰打量了下他的颈项,伸出一根手指触了触,道:“包这么紧干甚么,不透气好得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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