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袖中的手紧攥了,视线凌乱着倒退两步,扫过身子便要逃去,张和才看出他不大对劲儿,不敢多言,只跟上去。
张和才行了两步,胳膊忽打后头叫人攥住,他猛地一拽,扭身恶道:“都他娘你是小子找得事儿!你——”
说到一半,他又是一愣。
那裁缝铺掌柜直追上来,见他呆愣赶紧撒开手,先笑道:“对不住对不住,瞅我这张臭嘴,话没说对。”
又道:“我瞧出来了,张总管您今日气不大顺当,这么着吧,这件曳撒,今日权当小店奉送,给您了。”话说着将衣袍侩了两下,折成一包,打裤裙口袋中抽出根布条,三两下系了个结,递给张和才。
张和才瞪着眼看她。
他早反过劲来了,自觉得也不大好,脸上挂不太住,人家给了台阶,他顺势推辞道:“这可是不成,无功不受禄,不得行,不得行。”
“嗨,我与张总管攀个交情么,常来常往,一件曳撒怕甚么的。”
掌柜与他几相推让,张和才终是收下了。
待他收下了,掌柜下了个礼,笑道:“张总管,以后还有劳您照顾小店的生意了。”
这人实在会做人,张和才回了半个礼,从容应下,脸上也见了笑模样。
过街头去买了两贴安神药,张和才拿了东西回府。
回屋放下曳撒,他进府库盘过了帐,又去用午饭。
景王府的人际很松弛,主家人甚么都不管,底下人也几乎甚么都不打理,只要不逢大年节,过午众人闲散得很,时常都要午睡。
好似大夏这个朝代,清闲,懒散,在摇摇欲坠上维持些微妙的稳定。
张和才用了午饭,自在府中溜达了一圈,给鹿苑里的兔群加了顿草,他蹲了一阵子,终站起身来,走回屋中去。
进屋闩上门,张和才扯了铜镜,拆开放在桌上的曳撒,一件件脱下衣袍,又取来曳撒,一层层套上。
说是一层层,实际曳撒并不厚重,夏服纱多而绸少。
张和才略有些丰腴,但并不那么臃肥,上身的交领拾掇进裤裙中,腰封一扎,挺起背露出身线,他看上去便如个中等身材,普通的富家子一般。
着好曳撒,他临镜自照了照,又在屋中大步行走,袍服下摆果如那掌柜所言飞绽开,美得很。
脸上挂了个笑,张和才瞎溜达了一阵,又站到镜前欲脱下来,可手伸到腰封上,又犹豫了。
犹豫甚么。
张和才望着镜中眉目平淡的人。
不然又能如何。
这件曳撒和他柜里所有只穿过一回的袍服一样,美则美,但跟错了人。
这是他强要回来,强穿在身上的,它不是他的,和给没给银子没干系,他穿不出去。
他永远穿不出去。
抬手抹抹胸前的交领,张和才微仰起脖子。
他颈上的伤好透了,从左到右围了一圈小痂,时时刻刻都在痒,但张和才不敢去挠。
摸了摸它们,张和才放下手,放下胳膊,放到身侧,又垂下头,垂下了眼睑来。
“……”
吸了口气,他忽抬起头。
干脆地抬手拆了腰封,张和才粗暴地将之抽下来,又扒开交领,抽出裤裙中的上衣。
正脱到一半,他忽然见到外头人影一闪,落在窗前。
不等他反应,外头人抬手拍拍窗棂,装作一副有礼有节地样子道:“老头儿,在不在。”
又道:“我知道你在,我听着声音了。”
又笑着道:“上回没敲窗,结果有个裸男在你屋里,这回我可敲过了,要再有个裸男,你可不能再冲我发火。”言语间便使力一推,打开了窗子。
李敛吐字快,几句话的功夫,张和才只够把刚要扒下来的上衣收拾回去,腰封都没扎利索。
二人一个照面,李敛愣了,张和才也因这愣止而愣了。
怔愣的这几息间,张和才蓦地翻起一个疑问。
他想,她为何总能撞破他一切的窘迫。
这问题让张和才先回过神,他面色涨得通红,边系腰封边大步行到窗前,咬着牙抓住窗棂,狠狠摔上了窗。
他抓着窗框微弯下腰,低垂的头靠在胳膊上,脸紧在一起,许久没有动。
窗前的人影也没动,他知道李敛还没走。
“……”
静了片刻,张和才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破响,他抬起头,在窗格间正迎上李敛的眼睛。
又一声破响,李敛另一只眼也露了出来。
露出的两只眼咳嗽一声,弯了弯道:“老头儿,我弄了个好东西,叫了一个人去吃,结果跟来一堆人,左右人也多,你过午也来罢?”
“……”
张和才好一阵才从那荒唐感中脱身出来,憋了半晌,却不知如何回应。
李敛又道:“就吃点东西。”
“……”张和才硬着嗓子道:“甚么东西。”
李敛道:“记着上回吃那烤鱼不?”
“……记得。”张和才道:“不好吃。”
李敛笑道:“对了,这回没那种鱼。”
张和才顿了顿,忽而嗤笑一声,道:“奴婢谨遵李大侠的命。”
李敛爽快道:“好,那你跪安罢。”
张和才:“……”
说完这句话,李敛的双眼便从破掉的两个窗洞中消失了。
张和才并没有动。
他感到一口气堵在心头,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垂着眼瞧着地上,张和才方站了许时,窗前忽而人影又回,李敛的眼睛再度从窗洞外露出来。
“哎,老头儿。”
“……”
“老头儿,哎,哎。”
她非要张和才回答不可,木着脸,张和才干脆拉开窗,李敛弯着腰的身影整个现出来。
冷笑一下,他尖声道:“……李大侠又打谱做甚么啊?”
李敛朝上看了他一眼,站直身躯,笑笑道:“刚忘了说,你穿这身挺打眼的,好看。”
第三十五章
张和才愣得跟块门框似的。
他感觉自己仿佛叫人绊了一下, 在泥地里打了个滑, 跌了一跤, 接着就一个屁股墩给自己摔在了里头,既起不来, 也不打算起来。
李敛伸手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上服,又探身瞧了眼低下的曳撒。
“哎,这个料子好看。”
张和才跟着她的视线朝下走, 无意识般道:“掌柜说是……灵素布。”
李敛抬起脸道:“甚么是灵素布?”
迎着她的双眼, 张和才定定望着, 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李敛似也不欲深究, 笑道:“你穿这个好, 走大步时候呼呼带风, 有劲得很。”
“……”
张和才低着头不言语。
李敛又趴了趴头瞧他。
她道:“哎, 老头儿, 你颈子好多了。”
“啊……是。”
他抬手摸了下脖颈, 腔调仍有点打飘。
他道:“好多了。”
李敛伸手触了触,指尖和他的叠了一下。张和才脖子一缩, 便听得她道:“那你可以吃发物了。”
又道:“过午记着来啊。”
李敛从来没有这般紧着叮嘱过什么, 张和才蹙了蹙眉, 费力地将自己从泥潭里拔/出来,将那点警醒扑拉干净, 塞回心窍里。
他犹豫着道:“李敛,你不是又打甚么坏珠子算盘罢?”
李敛挑了下一边眉头,张和才立时觉着自己的心跟着也跳了一下。
她一摊手:“你要是——”
“我去!”
张和才近乎仓皇的声调打断了李敛的话, 二人皆是一顿。
咳嗽一声,张和才找补道:“我、我要不去看着,谁知道你又……弄甚么幺蛾子。”
望了他一时,李敛轻笑了一声。
“好,那我等你来。”
朝张和才摆了下手,她冲上头一展臂,脚尖提气点在窗框上,一道薄影直窜上去,消失了。
“……”
张和才在窗前定定站了许时,垂头瞧一眼自己身上的曳撒,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
忙咳嗽一声将笑压下去,他深吸口气,搓搓脸掩上窗子。
转身走回铜镜前,张和才对镜去拆腰封,系绳拆到一半,却又犹豫了。
抬眼看了看自己,他拉拉腰线,挺直腰背左右摆了几下身子。
铜镜磨光,夏阳从外头进来折在上头,镜中的人也随着这光带上点与常不同的颜色。
他对着镜中笑了一下,笑容难得带点通爽,镜中人也对他笑了笑,笑中意味不明。
张和才看着镜中那人,第一回 觉着这人实在是不好看,眉眼长,脸盘胖,嘴么,又太单薄了,不笑看着奸诈,笑了跟弥勒佛下凡似的。
哪个姑娘家愿意叫弥勒佛摸个手啊。
“……”
从鼻子里叹了口气,张和才抹了把脸,不再犹豫,拆掉腰封脱了曳撒,将之折起来收进了柜中去。
话虽说是发了,但及到要去时,张和才仍是踌躇了不少时辰。
磨蹭到过午,临日头将下而未下的黄昏时,张和才打发了张林,自己个儿溜溜达达去到了外院。
过了院门前,走过影壁,他抬脚进到离赘园。
李敛说跟来一堆人,还真是一堆人。
园后盈盈满满十一二人,其中一半张和才都不认得。
人虽不少,却能鲜明地分出两派来,一派是在裘藍湘手底下做事的仆从船首,一派是李敛江湖上的相识,两派人穿插在一处,三两聚集,或蹲或站。
他明显跟这两派哪边也不搭调,在门前立了一立,他四下一找,很快寻见了李敛。
园子角落用破砖石子围了个圈,李敛就背身蹲在这个圈里,面前守着一堆炭火,上面架了个怪模怪式的铁网子,网上搭了些肉菜,旁边地上还搁着些生的。
裘家家主和她蹲在一处,手擎着个蒲扇呼烟火,二人正在研究火候。
张和才朝她二人走去,立在后边的辽书当先注意到他,侧过头来,抬眼冷淡颔首。张和才脚步一顿,还了个礼,站住了。
他站得不远不近,刚够听清李裘二人交谈,她们在用一种不是大夏话的方言交谈,语调与北话有些像,张和才只能听懂个大概。
他听得裘藍湘道:“碳不要加多了,这地方的碳不那么好用。”
李敛轻笑一声,道:“我师祖也常如此说。”
二人静了许时,她问道:“大夏以外的地方用碳么?”
裘藍湘淡淡笑道:“你若想知道,就该自己去看看。”
李敛没有接话。
用长筷给肉翻了个面,裘藍湘道:“你多大了?”
李敛背着身,张和才想不出她的神情。
静了一阵,李敛道:“……我忘了。”
她道:“你呢,你又多大了,几百岁?几千岁?”
裘藍湘轻轻笑起来,笑貌像个小姑娘,笑意却不。
她将菜叶夹下来递给辽书,辽书接了碟子送去给别人。
她道:“我十四岁掌家,今年双十出头。”
李敛轻笑一声道:“你们天人都不算在天上的岁数么。”
裘藍湘将耳边的鬓发后挽,柔柔笑道:“哦,那个啊。”
动作间,她侧头看了眼李敛,余光见到了张和才,到嘴边的话吞下去,又吐出不同的来。
笑着换回官话,她招呼一声道:“张总管来了,阿贵,快给总管取个碟来。”
李敛闻言扭过头,脸上那种张和才从未见过的神情刹那消逝,笑岑岑道:“老头儿,来晚了啊。”
张和才没接话,给裘藍湘下了个礼,接过瓷碟。
李敛站起身拍拍裤子,指了指道:“肉还是菜?”
“……”
面前无论肉还是菜做工都明显粗糙至极,不过翻了个面烤过罢了,张和才看不出有甚么入口的价值。
可他有些艰难地瞧了眼李敛,又瞧了眼温笑的裘藍湘,那个不字如何也吐不出来。
咳嗽一声,他道:“呃……都成。”话落连忙又道:“不必多,我不大饿。”
李敛跟没听着似的挑筷子夹了一堆给他,不等张和才开口,她抓住他腕子,带着就走。
边走边道:“来来,加辣还是加孜然,你自己选。”
张和才的腕子自打叫她刁住,人就跟傻了一个样了,老实跟她走到一边搁调料的条凳前,上头摆了一排裘家的调香料。
李敛道:“自助吧张三爷。”
“……”
张和才低头瞅了眼自己盘子里蔫不搭的菜叶子,抬眼瞧着李敛道:“就这玩意儿,我还得自己个儿动手?”
李敛手一摊,做了个理所当然的手势。
张和才顶住她的视线,到底还是弄了点撒在吃食上。
取了副筷子,李敛给他找了块干净地方,张和才坐下吃起来。
他是北人南口,养了几十年一张嘴早刁惯了,就是在宫里吃剩的,剩的也是龙肝凤尾,很少吃这种动手时甚么样,端上来还甚么样的菜式。
尝了两口,老实说,张和才吃不惯。
李敛笑道:“怎么样?”
“……”
张和才嚼了一会,硬咽下嘴里的菜,边咽边抬眼瞧她,斟酌半晌,没敢开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