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他片刻,夏棠的齿在口中轻咬唇肉,又道:“那你……你怎么办啊?”
“……”
张和才慢慢抬起眼来。
他一双眼眸中带些沉沉水色,面上两道淡痕刮过青白的面庞,唇抿着,丝毫血色也无。
张和才望着夏棠的眼睛。
静了片刻,他忽冲她惨笑了一下。
这笑好似一根长锥直扎夏棠的心口,疼得她靴中脚趾瑟缩了一瞬。
呆了呆,夏棠猛地一推张和才的头,恨恨道:“看上了就去说啊!说不行就去要,去抢,去占过来啊!哭哭哭,光哭有什么用?啊?你怎么这么怂啊!你还是不是个男的?”
张和才一愣,脸更白了。
夏棠没能搂住,话一气儿跌出了口去,说完,她自个儿也愣了。
咬咬唇,她猛站起身道:“这事包我身上了!”朝外就去。
张和才真他妈快吓尿了,他抬手拼命就想去抓夏棠,可她早有防备,提着气走跳两步,立刻便出去了一丈远,几个眨眼间便到去了院门口。
拉开门,夏棠远远回头冲他道:“你等着罢!”
话落,走了。
张和才呆呆望着她消失之处,半晌落下抬伸的臂,跌坐在地上,心中的绝望铺天盖地压下来,把他死死按住,半口气都喘不上来。
良久,他轻轻地道了一声。
“……完了。”
随着这句轻轻的完了,天上忽然响起一道闷雷。
雷声远远隐在云里,似神佛一声轻笑。
抬起头,张和才望见远方天上黑云压城,乌沉的线逼过来,渐渐笼满乌江府的上空。
他想起自己院中还晾着几件衣裳,终而深吸口气,撑着地爬起来,拢起袖子,慢慢走出了院子去。
他遇上夏棠的院落离自己院子并不太远,拖着步子走回去,张和才掏钥匙打开院门。
门一推,他便停住了。
“……”
握住门栓的手紧得发白,张和才定定站了一时,在院中人转过来时后猛甩上门,抖着手把锁头重新拴上,拉出钥匙扭头便跑。
跑了没几步他就叫人拽住了。
身后那人一手搭在他肩上,笑岑岑地道:“老头儿,你往哪跑。”
话说着,那人没有走到他身前,反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两手把着他两肩,将他转了过去。
张和才硬着身子不想转,却拗不过对方的劲儿。
他喘着粗气慢慢绞过身子,在迎上李敛面目的前一刻,他猛紧着脸闭上了双眼。
李敛:“……”
从鼻子里嗤出一声笑,李敛抬手拍了下他的脸,笑道:“老头儿,你说你想什么呢。”
“……”
“你闭着眼我就不见了?”
“……”
张和才从喉咙里漏出几个音。
“……不是。”
李敛嗤嗤笑起来。
“我都听说了,你不好意思甚么。”
话一入耳,张和才浑身刹那打了个战栗,呼吸一滞,接着面孔火烧火燎地上了颜色,觉着一颗心简直要炸开了。
“……”
吞咽一下,他半睁开眼,涨红着脸低声支吾道:“……没有。”
慢慢又道:“你……你知道了……。”
“是。”
李敛放开他,环起手笑道:“你现在还跑肚子吗?”
“……”
李敛这话和他现下想的事落差太多了,张和才有点转不过弯来。
张了张嘴,张和才道:“啊……这你——”
李敛笑接道:“晨起和夏棠跑圈,她和我说的。”
夏棠的名字一出来,张和才马上咳嗽了几声,低垂下头,他低声道:“你个小王八羔子,给我的菜你没烤熟你。”
他这话中意味毋论咒骂,便是连埋怨都算不上,李敛疑惑地挑了下眉,微弯腰侧头瞧了瞧他的面色,张和才叫她看得窘迫,伸手一把摁在她脸上,给她推远了。
“瞧、瞧什么瞧,有什么好瞧的。”
李敛后退一步脱开他的手,道:“那你现在好了吗?”
张和才清清嗓子,忍不住冲她笑了一下,点头道:“我好了,你甭挂心。”
李敛笑笑,淡淡道:“是么,那就好。”
她打怀里掏出薄薄一包粉药,递给张和才。
“药还是吃一份罢,这一剂药分早晚,一会吃下一半,夜里用饭后再吃一半。”
张和才犹豫一下,抬手接过来,接药时他指尖触了触李敛的手心,低喘了一瞬,忙错开视线,不敢多瞧她。
见他接了药,李敛又打怀里变出一把枣子,顺手抓起他手塞过去。
“早晨跑圈在外头打的,也给你点儿,洗干净了吃。”她笑笑道:“对不住,教你跑肚子了,下回注意。”
“……”
看着李敛抓着自己的手,张和才心下大震,一时间都有些晕头转向。
他脚下有些不稳当,口舌也不大利索,昏飘飘地道:“不打紧,都好说……”
他今日态度实在软和,李敛笑着怪望他一眼,道:“那我走了。”
话落撒开张和才,旋身去了。
张和才望着她撒落落走去的背影,心下因那利落的态度有些酸胀,却又如熟裂的浆果般,泊泊流淌出欢喜。
说句不好听的,他觉着自己今儿撒尿都能尿出糖来。
握着手中一包药一把枣,傻乐了半晌,张和才低头瞧瞧它们,喃喃道:“……给她点儿甚么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出了点问题,对不住。
第三十九章
张和才考虑得很简单, 李敛送了他点物什, 他自然也得投回去点儿甚么。
投回去的这东西不能马虎, 既得体面,得能显得出身份, 又得实用,她得能使得上,还不能太俗了, 得能体现出他来。
在这事儿上, 张和才的脑子直得和根棍子一样, 半点平日里的精也没使上劲。
他一整日都在琢磨这个事, 想了十几样都给否了。到了夜里下值, 他把李敛给的那一把枣都吃完, 拿手帕包了枣核, 去农具库取了锄头和伞, 顶着细雨溜达到后边竹林边上, 寻了片土好的地方,挨摆着全种下了。
埋上了土, 张和才叉腰看了一会, 忽啊地一声猛拍了下手, 拎着锄头转身回了院子,唤张林来, 命他出府去办事。
第二日晨起,张和才上下伺候完,及日上树梢时和府里邀了半日的假, 换了身衣裳,取了些银子,谁也没带,自出了门去。
前一日方下过雨,路上青砖还半干,日头上来,四周蒸腾起一股绵延的湿热。
张和才走了才两条街,衣裳就贴到身上了,他却并不觉得烦躁,只大步朝瓦市而去。
走了一刻多钟,张和才略喘息着在东市口的酒庄前停下,擦了擦汗撩袍进去,不一会他便出来,手中提了一壶最峻利的大登殿。
大登殿是乳酒,使人乳酿造,起初出在苏江边岸最潮最阴的地带,后传到宫中,富贵人常饮。
这酒比烧刀子还要辛烈,只是劲头不快显,七尺汉喝上二两也能醉足三天。要买得定,论滴卖,十滴一百个钱,张和才便是和这酒庄人认识,买它也出了大血。
酒庄门前头午背阴,拎着这壶酒掀帘出来,张和才在匾影下一立,从袖中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举步要下台阶。
步子刚下去,他停住了。
是李敛。
李敛靠立在不远处一布庄前,侧对着这方,倚墙环着手,低头瞧着地上黄土,不知在看甚么。
见了她的身影,张和才不由自主朝后一躲,在巷口边藏了起来。
这行为就是个下意识的事,等做完了他才反应过来,在原地踌躇了几息,他又想上去招呼一声,可低头看一眼自己手中的大登殿,又有些可惜这股欣喜劲儿憋不到晚上。
扒着墙定定望着李敛,张和才慢慢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去,压不住的傻乐起来。
他想,她真好看啊。
就是站在人群熙攘的街头里,她身上那股冷咻咻的劲儿也叫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张和才望着望着有点出神,身后忽起阵穿巷风,一下刮透了他汗湿的后襟。
他一个机灵回过神来,跟着他一同回过神来的还有李敛。
她似听见谁在唤她,抬起头来,侧头朝布庄里看。
与里头的人言语了两句,李敛松开环着的手,旋身朝阶梯上走了几步,先接了里头人递出来的大红布匹,夹在腋下再度宁待。
张和才不知她买布做甚么,心下疑惑,便见里头人走将出来,怀中也抱一匹蓝缎。
走出来的男人七尺个头,穿一身医行装扮的青布衫,同包蓝布头巾,面白而微有须,一张面孔清秀得很,见了李敛未语先笑。
见着他,张和才心里立刻咯噔一下。
李敛仰头与他又是言语,二人不知说到什么趣处,李敛拍打下自己额头。二人俱笑起来,抱着东西朝西边而去,并行的身影怎么看,怎么他妈的像过日子的新夫妇。
张和才连想都没想,抬脚就跟了上去。
李敛功夫好,他不敢跟很近,好在头午街上人不少,张和才没露了自己。
二人一路并行,路上说笑不少,张和才跟着朝前行,越行心里越凉,拎着大登殿的手藏在纱袖里,拇指不断扣磨着拎绳,不到半刻钟草绳就磨断了大半。
他远远随二人行到西武槐街前,武槐街北有一排小独院,四五户星罗散布。躲在巷口,张和才远望他俩行到一户人家门前,男人将手中布匹递给李敛。
掏钥匙捅开锁,二人身影一前一后没入了院中。
“……”
呆站在原地望着,张和才觉着自己的心,都要给李敛踏进去的那一步踩碎了。
他想昨儿个她还冲他笑呢,今儿怎么就能朝人家笑呢?
又想贺铎风那日问她是否要长留乌江,她的沉默。那沉默中的飞白,是否就藏着这间小院,和这个男人。
又忿忿想不过就他娘的一个小白脸,有甚么好的。
这么想还不够,还咬牙切齿地骂了出来。
“呸!小白脸儿小白脸儿,肯定没揣什么好心眼儿!”
啐着骂了几句,张和才又真正担怀起来。
他想万一呢,万一那小白脸真没怀什么好心,骗了李敛该怎么好?她年纪小,知事也少,连银丝纸是什么都不知道,做事又纯直,有一说一,且都能叫他使江湖技骗了,那出去了,还不得叫别人骗得掉了向么?
想着想着,张和才急得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抬首见李敛远远又从院中跨出来,他忙藏回去。
待李敛踏檐飞去了他处,张和才在巷角寻了个隐秘处将大登殿藏了,立马朝着小院转身,边撸袖子边大步走去。
小院所在的这一带安平得很,院门没有锁,张和才一脚踹开院门,撩袍跨进去,尖声高叫道:“家主人呢?!给爷滚出来!”
屋门应声而开,一女子从里头匆匆而出,身上青布麻衣,草标簪头,面容艳丽。
见了她张和才呆了一呆,暴跳如雷地大骂道:“他妈的这小白脸儿还敢纳妾?!”
又指着女子道:“不该你,赶紧着,滚去给爷叫你爷们儿出来!”
女子叫他吼得莫名奇妙,但一打眼便知张和才是个公公,心知穿成这样敢说这话的公公一般都不好招惹,遂道:“这位公公,您——?”
张和才气得根本不给她空说话,四下一找,抓起一旁的大扫帚,提着袍子就往里冲。
“那小白脸儿呢?啊?给爷滚出来!”
女子连忙上前拦阻,张和才大怒之下根本不顾那些,一把给她推到地上,踹开堂屋直进后院,正见方才那男子在井边打水浇洗衣裳,水声哗啦。
张和才冲进来男子才注意到他,直起腰刚道了声“您”,张和才手中大扫帚劈头便打,抽得他嗷的一嗓子,抱着头就跑。
张和才见他逃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追着揍他,边打边大骂道:“日你娘!叫你抢人,叫你纳妾!你个杀千刀的烂槽子!小白脸儿!”
男子叫他打蒙了,只顾抱头逃,张和才使扫帚连抽了他几十下才反应过来,边挡边道:“哎!疼——哎!哥们儿你谁啊!”
“我是你爷爷!”
张和才边言语着,扫帚又朝下打,男子毕竟较他高壮,反应过来手一抬一挡,拽了扫帚。
失了扫帚张和才还是不肯罢休,扑上去仍是揪打他,二人跌在地上滚到一处,张和才撕咬抓挠,掌聒拳头,能使的全使了。
他边打边喘着气大骂道:“你还敢纳妾!你娘的烂几把死绝户你,有李敛了你他娘还敢纳妾!你看李敛不活剥了你!”
男子压根儿不知他在说啥,实在挨揍得委屈,委屈中亦生出怒意来,也不管他是谁了,伸手回击,二人一时撕打得惨烈。
此时外间那女子也从外头叫了邻舍人帮忙,两三人跑进院中来,拉开了揪打的二人。
男子的发散了,蓝包巾不知落在何处,衣襟也叫打得破烂,脸上血痕道道,眼叫张和才卯得青了一只。张和才也一样,披头散着发,鼻子叫男子打流了血。
待被拉开来,张和才还挣动着要踢踹男子,一邻问男子道:“束河,你做甚么惹了这公公?”
戚束河立时委屈道:“刘叔,我也不知啊!他踹门而入,抓了我家扫帚抽打与我,还叫嚷着我纳妾!老天爷知晓我下月才和婉儿成亲,我、我纳个屁的妾啊!”
张和才闻言瞪着双眼,尖声啐道:“放你娘的屁!你没成亲七娘进你的门儿?!你没纳妾这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