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和才猛地摇着头,吞咽两下,泪又出来。
他哽咽着,甚么也说不出来,甚么都忘却了,只一个劲的摇头,一个劲儿的,紧紧攥她的手。
升斗的蝼蚁,炸出海一般的苦涩。
看着他,李敛张口吐出一声叹息。
这叹息中毫无失望,更无疲惫,只有渲溢的开怀。
她开怀得甚至有些残忍。
唇舌一翻,李敛的口中现出一只刀片,那刀锋利无比,削发断金。
伸手取下刀片,她含了一枚丸粒,抬手止住张和才的动作,倾身吻了上去。
歌与风,月或酒。
世上再没甚么,比这一吻更醉人。
张和才慢慢地闭上双眸,醉死在了这一吻之中。
第四十二章
张和才在自己的床榻上醒来。
他很规矩地躺在榻上, 身上盖了薄被, 被角掖在他身下。
今日外间的天很好, 半开的窗子晒进来些晨光,留了一绺亮色在榻头上, 照着那叠得整整齐齐的,他的外袍。
那整齐之中,留着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温柔。
睁开眼, 张和才眨了眨, 脑子慢慢清醒过来。
他又把眼闭上了。
闭着眼, 张和才在口中咬住自己的唇, 下颌慢慢哆嗦起来。
他使劲儿一吸气, 吞咽了一下, 咬紧牙关, 想要压住身子里涌上来的那个劲头。
不好使。
他紧起眉头来, 抬起手背贴住额头, 又微张开唇吐息着,试图镇压它。
不行。
还是不行。
猛然掀被坐起来, 他双脚触地, 推开五斗柜的柜门, 扒掉底下的衣物,拉出了下方的暗格。
“……”
凝视着那里, 张和才紧紧抓着柜边,指尖刮过雕花,随着下落磨出血来。
他剧烈喘息着, 咳嗽着,断断续续地。
双腿支撑不住,他身子慢慢软倒下去。
跪坐在满地绣样华美的冬服中间,张和才终而涕泗磅礴,哭得如同大雨之中,嘶鸣的一只野鸭。
三十三年一度的长嘶,伴着风,伴着酒,伴着绵绵的夏雨,远远送了出去。
五十里外的李敛忽而抬起头来,扭身回望。
她望着身后已远的乌江府,斗笠下的双眸暗暗,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李七。”
身旁人唤了她一声。
“李七,看路,瞧甚么呢。”
“……”
望了许时,李敛回过身来,勒马的手紧了紧,赶马朝前快行了几步。
出声那人不一时也朝前赶了几步,行到她身边来,笑笑道:“哎,刚看甚么呢,那么上心?”
“……”
李敛头不动,微斜眸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没甚么,我听见我汉子在家哭。”
那人噎了一下,再开口,话中对李敛的兴味变少,不甘却增上来。
“你出来保这趟镖,没和他打招呼?”
“打了。”
“那他哭甚么。”
“……”轻笑了一声,李敛道:“他心疼我。”
男子嗨了一声,话中有显见的轻蔑。
“大男人,那也不至于就哭哭啼啼的。”
李敛仍然笑着,没有言语。
看着前方,她的眼神穿过坦坦的黄土长路,望向不知何处。
如果叫李敛回望自己,见到这份笑,她想必会吃惊于曾经,更吃惊于现下。
那些迷茫的虚无在一壶酒,一声嘶喊中,尽数归拢,抖抖身子立起来,立成一份笑意,一把视死如归的刀。
他没有问过她是否再去乌江,她也没有给出答案的意思。
多么奇妙。
乌江前一个去,死背后一个归。
谁都没有把握的答案,给出与否,实在毫无意义。
自被师父拾回门中,已二十载了,距上一代的那些人死去,也已二十载。
二十加二十,几度轮回。
李敛有些淡漠地想。
她们这一门走出去的女人,也是否都终将陷在轮回之中,是否,都有着些命定的劫数。
绵夏的雨轻敲斗笠,丝露聚成水滴,顺着边沿落下去,落到李敛的衣衫上。
前方马车的帘忽掀起来,一张唐仕女般的柔和面貌露出来。
那女人轻唤道:“七娘。”
李敛随着她的呼唤赶马过去,微压了压身子。
“裘家主。”
裘藍湘软和道:“七娘,淋得慌么?”
李敛轻笑一声,道:“不打紧。”
“那就好。”
裘藍湘礼节性地笑一笑,一时不言不语,只观瞧她。
那观瞧叫李敛挑了下眉头。
“怎么?”
裘藍湘淡淡道:“七娘,你似乎落了一些能言善辩在乌江。”
李敛一顿。
她瘦窄的身子稳坐在马上,身后马尾荡荡,画出一方江湖。
直起腰来,李敛平声道:“是么。”
裘藍湘看着她道:“走镖到京城之后,你有甚么打算么?”
李敛又笑一声。
“裘家主,这才上路半个时辰,你就开始挖我去你那了?”
裘藍湘坦然道:“是啊,天底下功夫这般好的姑娘多难寻啊。”
李敛道:“我说过,我只会杀人的功夫。”
裘藍湘道:“你也说过,你可以学。”
“……”
李敛没说话。
半晌,她道:“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出了香我要在京城长盘六个月,我可以等你。”裘藍湘道,“裘家还是有些家底的,你若有需,我也可以帮忙。”
扭过头笑了一下,李敛拇指朝后指了指,车厢后面大队人马跟随。
“你是不是就是用这法子,把这些水鬼子头都收下的?”
裘藍湘掩嘴笑道:“我一文弱女子,可收不下谁,他们只是跟来罢了。”
吸了口气,李敛摇头道:“多谢你美意,但我还是不去了。”
顿了一顿,裘藍湘忽道:“你那件事,就这么棘手么?”
“……”
她的心思太过锐利,李敛喉头一梗,又是半晌无言。
昨夜送张和才回屋时,她盗走了五斗柜中的那封信。那是封很简单的信,上面有命令,有督促,还有一个名字。
凉钰迁。
这个名字很美,名字本也没有甚么,可这名字的背后,却有一个很要命的身份,它叫李敛生平头一回感到踌躇。
“七娘。”
“……”
“你同我说过,你是幽北长大的,是不是?”
李敛看了她一眼。
“你去过京城吗?”
“没有。”
“那你为何这回要去了?”
“我应了你的活儿。”
裘藍湘道:“你我都知道,这一点束不住你的。”
李敛轻笑一声,道:“那你未必也太小看我的职业道德了。”
裘藍湘咯咯地笑。
笑过了,她叹息般地道:“啊……许久不曾听人说这般的词了。”
慢慢地,裘藍湘又道:“七娘,幽北与乌江,哪里也不比京城,你要在一个从不曾去过的地方,做一件棘手的事,是注定讨不到好处的。”
李敛的唇抿了起来。
雨势渐大,丝线成网,哒哒马蹄中,李敛斗笠上的水滴落成一道雨幕。
良久,她微昂了下头观瞧前路,道:“裘家主,雨疾了,不若我去前头探探路,免得车陷在了泥里。”
“……”
裘藍湘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李敛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在乌江相遇至今,裘藍湘与李敛几度来往,她常常能在李敛身上感受到一股气息。
家乡。
她好似曾经那个光鲜亮丽的千禧年下生的孩子。她们吃最鲜辣的美食,讨论最热闹的事实,见识最广阔的世界,享受最光怪陆离的人生,可内里却一个一个,都患着孤独的绝症。
那缺失信仰与漂泊带来的冰冷印刻在骨血之中,教他们即使穿越了时间,变换了朝代,教出来的孩子,也仍和自己一样。
李敛是一道茫然的风,她吹在这世上,刮过一切藩篱,一切城墙,刮出一番随时随地的一走了之。
但现在,裘藍湘感到她仿佛被甚么拦阻住了。
人终究不是风。
人也终究,要被甚么拦阻住。
“好罢。”
裘藍湘终而轻声道。
“你去罢。”
颔首过后,李敛不再多言,只打马前行。
马蹄声疾,斗笠上的雨帘刹那被打乱,分出两边。
李敛抓住帽檐,抬手朝下一甩,再度将斗笠戴在头上,一手握缰,策马疾驰前奔了十几里地,地上还算平顺。
顺着一道岔路爬上坡,李敛复行半里,很快见到了路边一家客栈。
阴雨天不见光,客栈门前早早亮起灯笼,绕到后面,马厩里已有三四匹马。
绕着客栈观察了一圈,李敛下马入内,敲敲柜台道:“掌柜。”
“……”
“掌柜——”
“来了来了!”
柜后帘布一掀开,出来一个瘦高个,三十岁上下的样貌,面容娟秀,嘴有些尖,唇边有颗黑痣。
他乍现身,李敛搁在柜台上的手瞬间僵了僵。
“客官,您怎么着?打尖还是住店?”
“……”李敛道,“我是裘家商队的前探,辎重还有十六七里到此。”
“好嘞。”掌柜翻了翻春簿,从善如流地道:“房都给预备好了,我这里现在叫后头预备热汤,您回报罢。”
“……”
看着他,李敛忽从鼻子里轻笑了一声,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立在门前灯笼边,她翻身上马,提缰回驰。
当晚,裘家一行人宿在了这家客栈之中。
出了乌江便近蜀了,蜀边潮热,云多雨多,绵绵热雨下一阵停一阵,及夜里雷声又大作起来,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晚间洗过澡,李敛回到仆从的通铺卧房翻身上梁,歪倚在梁上闭了眼。
睡到半夜里,瓦上忽传来一阵轻轻的咯吱声,李敛吸口气睁开眼,眼神跟着那股声音走,一个猿猴挂枝无声无息落下来,微敞窗子,从缝隙之中掠了出去。
贴着墙根飞跃前屋,李敛顺进后院主家人的宿处,顺着已敞开一扇的窗子翻进去,不偏不倚,坐在了屋中鼓凳上。
屋中有两道人影。
李敛坐定片刻,一人先开口了。
“七娘。”他道,“大江大河霸侬碎盘子拔了蜡,燕子楼下秋刀子,哪里间活跳跳嘛。(道上人说你被杀了,燕子楼干的,你这不活得挺好么。)”
李敛轻笑一声,道:“开眼罢。(把灯掌上。)”
身侧一人身形微动,破空声后,屋中乍然亮起来。
除了李敛,其余二人一个是店中掌柜,另一个,竟是贺栖风。
第四十三章
贺栖风冲她和气笑笑, 扭头对掌柜道:“巴三, 喔讲客安安踏踏的嘛, 侬还不信喔。”
掌柜巴三打量了李敛两眼,眼神中仍有不确信的估量。
李敛并不理会他, 只挑眉道:“贺栖风,你在这做甚么。”
立刻又追问:“你哥在不在。”
贺栖风笑嘻嘻道:“哦哟,侬想客咯?”
李敛也笑起来, 微笑的唇舌翻出一张刀片, 贺栖风忙抬手道:“哎别别别别别别, 有话好说嘛七娘。”
他道:“我哥回南江去了。”
李敛飞了个眼白, 收起刀, 便听得巴三道:“七娘, 一剑飞麟天下无双, 你如何全身而——”
话头到一半停住了。
李敛低下头, 冲他分开长发。
头皮上发底下有一道细长的疤, 疤痕鲜艳,嫩红色, 斜断过半个颅顶, 正对着天灵盖, 劈出一道秃线。
迎着光现了一现,李敛重新扎好马尾辫子, 环起手淡淡瞧着巴三。
巴三闭上了嘴。
再开口,他道:“你今日现身,是有何打算?”
李敛瞧了一眼贺栖风, 道:“我未想到他也在。”
贺栖风听出她话中的排斥,却混不在意,笑嘻嘻道:“七娘,叫我也听听怎么样?我可以帮你。”
李敛的眉头挑起来,荒谬般地轻笑了一声。
她压根儿不和贺栖风客气:“你有事没事,没事赶紧走。”
贺栖风脸色不变,仍是笑岑岑道:“对不住七娘,我可不能走啊。”
他语气软和,话却极硬。
李敛只顿了一顿便明白过来。
她冷笑道:“难道只因为我能死里逃生,以后做活便得找个陪护了?”
她这一句不是对贺栖风,而是另一边的巴三。
巴三道:“这不过是一时的事。”
他虽接了话头,言语中没有给李敛松绑的意思,只是补道:“七娘,这些不过就是做做样子给人看的,毕竟嘛,天底下能活过那一剑飞麟的人没有几个,你又从来独行,自然惹人生疑。咱们不过都是些路边打食的野狗,零散聚在一起混口饭吃,要哪一日老窝里真飞进来一只铁燕子,那谁也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