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敛环手仍是冷笑:“给别人看?”
巴三没有接话。
李敛不愿与他多在此时上缠拖,吸了口气道:“不必做给谁看,我只要做完手上这件事。”
巴三愣了一愣,忽大笑起来,口中金牙露出一只。
他笑得极快,收笑也极快,叫人怀疑那份笑意的真假。
他道:“七娘,你便是洗了手上岸,要和‘天下第一义士’这名头捆在一块,我看也不大搭配吧?”
贺栖风插嘴道:“巴三,你这话可不好听啊,我看就般配的很。”
李敛嗤笑一声,道:“我何时说要与那傻子配到一个窝里去了?”
贺栖风扭头又插言道:“七娘,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
巴三与李敛一同看向他。
贺栖风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转回头来,巴三道:“那你是甚么意思。”
“什么甚么意思。”
“为何收手。”
“……”
“说话。”
松开环着的手撑在桌边,李敛双腿长展,随意笑道:“身子骨不行啦。”
“……”
巴三不言,眯着眼观瞧李敛。
沉默良久,巴三问道:“今日你来寻我,到底甚么事。”
李敛抬手打怀里掏出四张大额银票搁在桌上。
她放了两张在巴三面前。
李敛道:“我要买你十个死人,去杀一个人。”
巴三道:“甚么人。”
李敛道:“当朝大太监,凉钰迁。”
巴三道:“两千两一个凉钰迁,倒是足够。”
她又放了两张在巴三面前。
李敛道:“我还要买三个问题。”
巴三道:“什么问题。”
李敛道:“只有大智大通能回答的问题。”
巴三道:“两千两三个问题,也正合适。”
李敛点点头,看着他不再言语。
她意思叫巴三去准备,巴三却将银票叠起来按在桌上,没有动手。
他道:“七娘,这是你现下的全部家当了吧?”
李敛道:“不错。”
巴三露齿一笑,道:“七娘,来往这些年头,我老三不曾坑你罢?”
李敛轻笑一声,道:“给得都很公道。”
巴三从怀中掏出两幅绣像画,连同银票一起推给她。
“银子,我不收你的,这两笔活你挑一笔,干完了就抵你的四千两。”
李敛挑了挑眉,抬手接过东西,揣起银票展开绣像。
第一张是个瘦高个,男子四五十左右,两鬓斑白,青面无须,唇朱齿白容颜艳丽,紫纱帽下点黑的双眼,眼角有颗泪痣。
绣像画下方题了三个小字:凉钰迁。
李敛的手僵了。
许时,她缓慢展开另一张绣像。
绣像上也是个男子,也是四五十左右,也是两鬓斑白,也是青面无须。男子胖得厉害,一副慈眉善目,头顶宫帽。
绣像下方题两个字:黄锦。
“……”
“……”
空气之中渐渐绷起一种尖锐的紧。
盯着那两张画像看了良久,李敛慢慢抬起眼,视线打绢纸上沿,刀子一样的扎向巴三。
巴三一派轻松地回看她。
慢慢地,李敛低声道:“巴三,你何时开始同接紫衣狗和清流派的道票了。”
巴三道:“我是生意人,不比你们自由来去,挑不得活。”
李敛又挪开视线,盯住贺栖风。
她道:“你又是何时知晓的。”
贺栖风笑道:“任君想象。”
李敛缓缓道:“是在王府聚餐时么。”
贺栖风也不否认,笑呵呵地道:“七娘,我哥是个傻子,我可不是的呀。”
“……”
“……”
沉默。
极长的一段沉默。
这段无言的岑寂中,贺栖风忽然感到,一种不曾出现过的情绪自李敛身上散发了出来。
他突兀地想。
她现在,大概是个会哭的人了。
贺栖风认识李敛很久了,比他那个从武侠话本里走出来的傻子哥,还要久得很多。
李敛的身上有种引人侧目的荒凉感,但贺栖风从不曾将李敛当成一个女人看待,不仅因那很愚蠢,更因她从不像。
她如同朝堂上的一些女官,以入世的方式活得出世。
可这一刻,他也如裘藍湘一般,清晰感受到了李敛身上的变化。
她变得像个女人了,而讽刺的是,让她变得像女人的,竟然是个阉人。
贺栖风无声猜想着。
他想,面对着这蓦然而至的刁难,那幅绣像背后,大概是一张为了隐忍泪意而狰狞着的面孔罢。
随着他的猜想,李敛从画后露出面孔来。
她的脸上并没有泪意。
将其中一幅绣像放在桌上,李敛把手按在上面。
她的手小,也白,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手背的骨骼微凸出来,稳稳地按在桌面上,没有甚么颤抖。
她道:“我选这个。”
巴三把另一幅拿过去,看了眼上面的人像,卷了起来。
他边卷边道:“七娘,你可别赌气。”
他虽这么说着,收起绣像的动作却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
“赌甚么气。”
李敛平淡地笑了一下。
“我早有觉悟。”
巴三的手顿了顿,停了。
“……”
屋外雨声淅沥,闷雷阵阵。
静默许时,巴三猛地又大笑起来,开怀之中豪气万千,声洪如雷。
他猛然收笑道:“七娘,我会叫破袋子老九跟着你,贺老二也会跟着你。”
李敛道:“那么说,这便是我的十个死人了。”
巴三一摆手道:“杀人人杀,活死死活。”
他站起身来,道:“你还有两个问题,你打算问甚么。”
李敛道:“你要知道?”
巴三道:“你既要我助你,知道本也是早晚的事。”
此时再要避着他二人已毫无意义,李敛伸出一根只手指,道:“当朝东厂厂公,掌印大太监凉钰迁,当年为何被符柏楠从一个小小狱卒提拔。”
她放下手指。
“孙老爷在哪。”
巴三愣了一下,道:“这就是你想问的问题?”
李敛环手道:“不错。”
巴三道:“你知后一个问题,我就能回答你罢。”
李敛道:“我知道。”
巴三道:“那你为何要花这个冤枉钱。”
李敛道:“我没有,后一个问题是问你的,还有一个问题,我先留下来。”
巴三道:“为何?”
李敛严肃地道:“我怕把你吓跑了。”
巴三哈哈笑起来。
他点了一点头,既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做甚么动作。
随着他的笑声落下,屋中灯花随着一声嗤响,灭了,屋中的三条人影也随着这一声嗤响,全都消失了。
接连三日,雨仍是不停的下。
大雨淹没了黄土的道路,土坑淹成了泥坑,护镖人马被迫在客栈滞留下来。
和说翻脸就翻脸的老天爷不一样,巴三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不久便带李敛去见了孙老爷。
三个人三匹马,顶风冒雨,拂晓晨奔了三十里路,去到前面大镇甸中一巨大的赌坊,李敛在那花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将欠账的孙老爷赎出来,又花了五十两叫他引路。
三人又顶风冒雨的奔了十里路,才在大山之中一个狭窄谷道的坑洞前停下。
孙老爷说了声:“等着。”接着趴下身子,顺着泥水爬进了洞子里。
三人在洞外的大雨中立了不多时,洞里很快传来沉沉人声。
那人道:“问你的问题罢。”
李敛将银票叠起来,两指夹住,使内劲朝里打进去。
她当先道:“当年权盛一时的大太监符柏楠,为何要提拔无名的凉钰迁。”
大智大通沉默了一阵,道:“邙山白门。”
李敛的唇抿了起来,神情有些微妙。
片刻,她轻笑一声道:“你知道我问这个问题,只是为了探查你是不是真的大智大通。是不是。”
大智大通道:“不错。”
他又道:“你的银子还够两个问题。”
李敛听懂他言外之意,不再问废话。
吸了口气,她道:“前朝洪夏三年时,大太监符柏楠血洗宫闱,篡杀一龙双凤,扶正皇女夏觅玄当朝。这是真的么。”
再度沉默许时,大智大通吐出两个字。
“不是。”
【轰——!】
天上猛地一道闷雷。
雷声炸响,劈碎这一个字,劈开一个秘密。
就着这雷声,大智大通道:“前朝女皇育有七子,二子早折,余五,符柏楠杀其中之二,一为五公主夏平幼,一为七公主夏倾颜。其中七公主夏倾颜本应得天龙正位。符柏楠为夺权,杀夏倾颜以牵制女皇,又命手下杀女皇爱女夏平幼以绝根,然他手下一名唤许世修的少监与太监凉钰迁合谋私纵,从皇宫侧角门放走了五公主,使其流落民间,至今已有三十余载。”
“……”
李敛的五官紧着,脸白得如同远山的雾。
秘密轰轰而落,响雷一般扎穿她的天灵盖。
“你还可以问一个问题。”
“……”
李敛的手垂在身侧,紧紧攥着。
静默许时,她问道:“那日私纵五公主,必有小黄门守门,那个黄门的名字是什么。”
大智大通道:“张富安,此人自幼入宫,活得不长,二十年前便已死了。他只有一个干儿子,那个人,名叫张和才。”
第四十四章
“……张和才。”
“……”
“张和才!”
张和才一个激灵, 猛转过身去。
“……”
长夏绵延, 鸣虫满树, 府园中锦簇花丛接连成海,树荫如云。
望了许时, 张和才慢慢转回头来,垂首立在树下,抓着手中的竹簸萁, 将糙米有一搭无一搭地撒在地上。
他脚边围了一圈鸡, 一圈鸭, 一圈鹅, 还有几只看热闹的鹿。
张和才双目无神, 呆望着地上啄食的鸡, 眼神穿过鸡身的翎羽, 看向了他处去。
树冠上鸣虫声声, 树底下沉寂无言。
呆立了许久, 张和才忽感到被人拉扯,眼神一动, 他才见到一只鹿探着鼻子, 在嚼他的衣服袖子。
看了有一会, 张和才才回过神来,赶忙将空荡的衣袖从鹿嘴里拉出来, 倒空了手里的簸萁,从地上的竹编篮子里拿出几个菜团子喂给鹿。
鹿吃完了菜团,又去舔他手指上的残菜, 仿佛在舔几根细枝。
张和才瘦了。
双颊下陷,指骨突出,从李敛走的那日为始,张和才以摧枯拉朽的态势颓消下去。
一个半月,他瘦得脱了一层皮。
他不知自己是否会永远这般瘦下去,直到哪一日,随着长夏最后一场雨,无声地消失在这世上。
张和才自认不是个风花雪月的人,甚么为伊消得人憔悴,他打死也不会认。
“……”
动了动眼神,张和才深吸口气。
搓了把脸,他拾起簸箕拍了拍,夹在腋下,两手袖起来,旋身朝外走去。
出了园子拱门,张林正弯腰在那拾掇树下的叶子,扭头见到张和才,他忙挂了个笑脸,躬身小跑过来。
“爹,早饭给您搁桌上了,您赶早了用。”
张和才懒言,仅摆了下手,把簸萁递给他,朝另一边走。
张林搁下扫帚簸萁又跟过来,亦步亦趋道:“爹,您用一点儿罢,今个天儿凉,厨房里新攒的酸豆角,腌的莲子,还有点儿开胃的金菜,就着饼子喝粥,唏哩呼噜一顿,一整天儿都舒坦着呢。”
张和才不理会他。
张林追在他身后半步,笑行道:“爹,爹。”
张和才被他烦得停下脚步,转头尖声道:“别瞎吵吵,要吃你自己个儿吃去!”
话落扭过脸,也没管张林,大步走了。
张林没趣地在原地立了许时,冷嗤一声,转身自朝下厨房而去。
撵走了张林,张和才穿行几进院落,回屋换了身外出的衣袍。
近来乌江将行入秋,疾风连雨,长刮不绝,不少旧屋的檐上瓦给刮去,前些时日张和才还带全府人四下寻检。
今日轮他服休,出外租了辆牛车,张和才取了用具,到虎头柳巷买了几十页瓦,赶车去了城郊废庙。
通常要去,张和才总会先命个飞毛腿捎句口信来,但今日他没有提前通知,庙中人不齐,除了卧床的两个老太监,就只有三叔和一个叫夏大海的在。
“和才,来了怎么不早言语一声?”
三叔接过张和才的车,几人朝后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