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敛轻笑道:“我有时间。”
不知怎么,张和才焦躁骚动的心绪因着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安定了下来。
想了一会,他开始说。
“我故旧在内晋,太元中,家里四个孩子,我行三。”张和才缓缓地道:“八岁那年村子里闹饥荒,小弟饿死了,被邻居家两个老汉买走去吃,我旧爹送了孩子回来,就私阉了我,又给了几个钱,教我入宫去了,打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
“……”
“那时候我爹去远边买马,路过当地的小阁楼,我和他有缘分,他就挑了我带在身边儿下走了一圈,及到九岁,我就和他进宫了。”
“……”
“进宫里他给我改了名,我就跟着他学,学端茶递水,学宫里规矩,学伺候人。一开始我给分在御马监,后来我认识了个姓赵的,就和他学梳头,也管管杂事。一开始就是给宫里女官梳,后来赵大德拉痢疾死了,我就顶他的缺,去给娘娘梳头,后来也是承爹的福气,提拔进内书堂进了学,出来就进了掌印。”
“……”
说到这里,张和才停了一停,身后李敛仍是一言不发。
咽了口口水,他慢慢又道:“后来,后来我爹……突然患了急病,他素来身体强健,我原心中暗觉奇怪,可他将要死时却唤了我去,还告诉了我一件前朝旧事。”话到此处,他嗓音微颤,又停顿了许时才往下言讲。
“我、我实际不是愿知道这种事的人,可已然知道了,也没有法子了。我想我不过尘世一只蝼蚁,许将这事死烂在心中,便再不会有第二人知晓,我也能怀揣此事在宫中安安踏踏的过了后半辈子,谁知这事早瞒住了十几载,忽竟走漏了,不知为何叫凉司公知悉了去,我心中惊惧,只得托了我爹旧人,求他调我离了宫中,下放到王爷这里来。”
张和才气息不稳,秘辛与苦痛如破袋的金沙,越漏越大,越讲越快,一气说到此处,猛地戛然而止。
微微喘息几回,他舔了下唇,低声道:“我……我说完了。”
张和才闭上了嘴。
“……”
“……”
他眼前笼罩黑暗,身后静谧一片。张和才却并不着急。
他在等待,即便他不知自己在等待甚么。
岑寂许时,他身后忽响起女声。
“我——”
一个我字过后,又是许久沉默。
李敛仿佛在理顺自己。
“我是……幽州人。”
终于,她慢慢地道。
“我生于幽州与鞑靼交边的大校场,师父说她是在一个雪天捡到我,她发现我的时候,我已断气了。她将我带回邙山中的师门,用内息和马奶养活了我,养我直到三岁,开始教我功夫。”
“……”
“我师父说我是远边鞑靼人强/奸大夏女人生下来的杂种,故而无父无母,虽是白门最小的封门弟子,但师父说白姓带煞,不许我跟姓,我又爱吃南江来的李子,故便教我姓李了。”
“……”
“我师门承白姓,藏于邙山第四十九个峡谷山坳,山下有两百一十八只机关消息,雪经年封山,无人能出入。师父姓白,名思渺,在门中行七,上面的几个师叔除了老三与老五全都死光了。”
“……”
“我十岁时,她带我下山,同我说‘你已是大人了。’接着便给了我十两银子,将我放在讲茶大堂中,离去了。”
听到此处,张和才的心颤了颤。
“我那时年纪小,没有师父根本回不去师门中,只得开始自己在江湖上行走。我遇见了一些人,杀了一些,放了一些,后来又遇见了一些人,杀了一些,又和活下来的那些混在一起,成了个靠接杀人活计吃饭的行帮,竟也能凑合过日子了。”
李敛继续道:“后来我长大了,能力够了,便回去师门中,才知我师祖早已登仙,师父在放我自走后便入了山下一个死镇,再也没有消息。我故而便又回到那个行帮中接活过日子,后来有一回,一个雇主教我去偷东西,我偷到了,惹恼了江湖上一个大帮派的头领,她劈了我一刀,贺铎风这个狗拿耗子的恰替我挡了一半,我便循着恩果,随他来到乌江。”
话到这里,她低声笑了笑。
“我来到这里,在街头巧遇了一个卖艺的老太监,他儿子非要我强买他的灵符,我便踢翻了他的摊子。”
她巧笑的声调淡淡,听到那声音,张和才不知怎么,心中涌起一股泫然的泪意来。
李敛继续道:“我原以为再也遇不着他了,谁知机缘巧合,他却遇着了我。我想要杀他,竟却失手没有杀成,我又想要救他……”
她的话到此处,慢慢停下了。
张和才等了许时不闻动静,紧着喘息几声,怯切道:“你、你又如何了?”
第四十六章
张和才问道:“你便如何了?”
他的身后没有动静。
他的神思从旧日抽回来宁待, 等了一阵, 才渐渐觉出眼前的黑暗是凉的。
那只细而小的手能遮蔽他的天日, 可却又在这遮蔽之时,泄露出凉意来。
张和才分神回想, 他想起她醉酒时的手,杀人时的手,它们都是安稳与温热的, 从不这样凉。
顿了顿, 他慢慢也抬起手, 按搭在李敛的手上。
李敛轻声笑了。
她终于又开口:“我曾有一个六师叔, 名唤白隐砚。旧时在师门里, 我俩逐日放鹰, 脾气最相投, 但她后来下山去, 渐渐不常回来了。再后来入了世我才知道, 她去了京城,开一间馆子, 也跟了个太监。他们后来双双神隐了。”
她话中的那一个也字, 让张和才喘不上气儿来。
顿了一顿, 李敛慢慢地道:“张和才,这是我的一生。”
“……”
长息几回, 张和才感到自己腿肚子打颤,有些站立不住。
这是真的么。
这风,这声, 这黑暗。
这些可是真的么。
“你是……”张和才吞咽一下,紧着喉咙道:“七娘,你是甚么意思?”
身后人闻言轻笑一声,忽然撒手放开他,飞身踏檐而去。
张和才慌了。
“七娘,七娘!李敛!”
他双眸被捂得久了,眼前模糊一片,只得使劲儿眯着眼睛,追着那个飞檐走壁的影,仰着头,朝前跌跌撞撞地跑,扯着尖细的嗓子喊叫。
他太怕了。
他怕李敛的话中意思是作伪的,怕她像当初那样,说完了便说完了,便隐遁而去,再不现身。
他更怕李敛不过是他满地撒的癔症之中,轻飘飘的一个幻影。
他不断地喊,不停地追,喊得嗓子破了音儿。
那条影子终于停下来,却只悄悄隐在檐上影里。
“你追甚么。”
她低声问。
张和才撑着墙走到那片檐下,气喘吁吁地道:“你、你跑甚么!”
李敛不言语。
张和才尖声道:“你下来!”
“……”
片刻无声。
张和才真是怕极了李敛的无声。
略略喘气,张和才撑着墙,仰着头,尽量压住嗓子,让声音软和下来。
“七娘,七娘,我的乖乖小祖宗亲娘啊,你可别跑了,算我求你,我求你了你就下来吧,啊?下来吧,快点,你快下来!”话到最后,张和才急得将七念成了亲,嗓音又高扯起来。
李敛叫他逗乐了,蹲下身子嗤嗤地笑起来。
要在搁平时被李敛笑了,张和才必要暴跳如雷一番,便是不跳脚也得捉着她骂上两句,可现下,他心中却因着这几声笑松快下去,手也抖起来。
他眼见李敛笑完了,直起腰来,手一撑,顺着墙头就攀下来。
攀到了墙的另一侧。
张和才炸了。
看不见她,他急得抬手就拍就打,砖墙上的碎土随之而落,扑扑簌簌落在地上。
“七娘你别走!七娘!七娘——李敛!李敛你个小王八羔子!挨千刀的!挖人心的小冤家,你丫混蛋的给我——”
一只手又绕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双眼。
“你骂谁。”
她话有点硬,声音却带笑。
张和才浑身一顿,这回半点儿也没犹豫,摸到她的掌心一把抓下来,猛转过身,大睁着两眼,使劲儿探着去观瞧,去打量,手也四下摸索着,试试这儿摸摸那儿。
李敛默然的任他施为,张和才的手打臂上探触到右肩头时,她一个错身避过去,不教他触碰,只挑着嘴角,眸中笑意藏住一如往昔的残忍。
见张和才这般紧张她,她实在快活极了。
“怎么着。”李敛笑道,“怕我没了?”
张和才却连和她斗嘴的劲儿都没了。
他好似终确认了李敛是真的,渐渐的放下心来,紧握着她的手,半弯下腰,闭着眼喘气。
低首望了他片刻,李敛脸上的笑消却了。
她也同他一齐弯下腰来,和张和才的头相抵着,垂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过了一会,她低声道:“哎,老头儿。”
张和才抬起眼皮横了她一眼。
“叫谁老头儿,爷爷刚而立。”
李敛嘿嘿笑了两声。
笑过了,她像诉说一个秘密那样,轻言细语道:“我说,这才俩月不见,你可越发见老了啊,怎么还瘦了,抽抽得和根扫帚棍儿似的。”
张和才眼一瞪,头抬起来,恨道:“我见老?我见老那是心里担着事儿,不像你李大侠,袖子一甩就二话也没有,到处走跳着去浪!看不惯就给爷爷滚蛋!爱上哪儿上哪儿去!”
话这么说,手却还紧紧拉着。
他话里含着滔天的担怀与卑怯,他自己并没发觉,李敛却已听出来。
松快地笑了笑,李敛道:“见老就见老,怕甚么。”
不等张和才说话,她又道:“我不嫌弃你。”
“……”
张和才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下去,微张着嘴,跟个被掐了脖儿的猫一样。
他想,他这一辈子,怕是都要陷在这五个字中了。
李敛看着他呆傻的脸又笑了一声。
慢慢的,笑落下去,她吸了口气道:“咳,我……我真不嫌弃。”话说着,颈子耳尖上罕然的见了些红。
张和才的脸也涨得通红。
瞪眼盯着李敛,他欲言又止,且憋了半天,最后猛地道:“李敛!你要是敢反悔,祖宗十八辈儿都得断子绝孙!”
李敛:“……”
闻言眯了眯眼,李敛接着就要往回抽手:“张公公您可真客气,我现在就想反悔。”
张和才立马尖声大叫:“李敛你他娘的敢!”
话说着他连忙把李敛的手捉来,连着胳膊一齐锁在臂弯里,死死地抓着,生怕她真跑了。
李敛又教他逗笑了。
离开乌江一个半月,她笑得还不如这半个时辰多。
她任张和才抓着手臂,懒洋洋地道:“张和才,你知道你就是把我全身都绑了,我照样能揍得你屁股朝天撅在地上吧?”
张和才心说哪儿用她揍,李敛一句话他就得跪在地下。
嘴上却恨恨道:“你敢揍我,我就去官府告你!”
李敛微笑着,双眸明亮,残忍又藏进里面:“你敢去告我,我就跑。”
“……”
张和才没辙了。
从把她往心里拾回来揣着,和李敛斗嘴他就没赢过一回。况且他知道,李敛说得是真的。
她身上必然背着许多案子,恐怕还是大案,她信他,故跟他交托一生,可谁都有那么几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底子,得藏着,藏到死。
那是得带进棺材里的,张和才不怪李敛。
他又想,这下可真是招了个活祖宗回家。
可再一想到李敛往后要进他的家门,他又浑身舒坦得想躺下。
垂了下头,张和才搓搓脸,泄气地服软道:“七娘,我的小姑奶奶,我认了,我服了,你可别走,行吧?”
李敛嗤嗤地笑起来,抽出只手捏了捏张和才的鼻子,捏得他哼了一声。
“张公公这骨气可真是大丈夫那二两命根子,说伸就伸,说缩就缩。”
她这荤话说得荤极了,张和才原消下去气腾的又起,气得他头发都要竖起来。
“你——!”
他刚来得及吐出一个你字,眼前忽然一暗,唇上压来一物。
一来一回的瞬息功夫,唇上的触感霎时便没了,张和才却觉得自个儿要炸开了。
他瞪着两只细溜溜的丹凤眼,面上全是震惊,一片红霞飞绽开来。过了好一阵儿,他才浑身轻颤着,软绵绵地道:“李敛,这还……还是大白天的……你……你个姑娘家,真是不要脸……”
李敛掏掏耳朵,自然道:“要脸还怎么嫖你。”
张和才原本还飘着呢,李敛一句话嘭的给他揍下来,气得他又要尖声叫骂。
他还没言语,李敛忽然自顾自地道:“对了。”她从怀里摸出两文钱,放在张和才手上。“呐,嫖资。”
张和才觉得自己都快背过气儿去了。
他哆哆嗦嗦地捏着那两个铜板,举在李敛面前道:“嫖?还两文?你爷爷我就值两文?!”
李敛笑嘻嘻地道:“很多啦,一个包子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