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敛倏地转头,脸上黑沉沉的。
“死太监,你骂谁!”
张和才跳脚大叫:“骂的就是你!跑那么快做甚么?赶死啊!?”
李敛冷笑一声,“对!我汉子死了,赶着发丧!”
张和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叫李敛拐着弯子咒了一道,他攥着拳头喘了两声,叫她气笑了。
“你丫——”
他的话刚二度开腔,李敛冷着脸猛又转身,这一回再不等他,提气跃上檐头,飞影要去。
张和才吓得忙赶了两步,仰头喊道:“李敛!李敛!!!”
他声音好似铁勺刮盘子,李敛叫他喊的受不了,跃攀在树冠上回身低头,也起声骂道:“闭嘴!!!”
她这一嗓子上了内息,半里之外都能听到。
张和才叫她吼得耳中嗡嗡,忽生了些委屈,委屈之中更有滔天的怒。
循着这声闭嘴,他公鸡打鸣一样尖声高叫道:“你丫下来!”
“我凭什么下去?!”
张和才猛一提手里的食盒:“你拿回去吃!!!”
“我不要!!!”
“你晚上再饿了!!!”
“你管我!!!”
张和才叫她气得肝都要炸了,李敛却根本不理会那些有无,吼完了扭身便走。
张和才心知追不上她,眼看她背影渐小,他铆足了劲儿大喊道:“李敛——!你个小王八蛋!起码叫我知道你在哪住吧?!”
远处传来一声更大的怒吼。
“悦来客栈!!!”
等这一声出来,李敛的身影便彻底看不见了。
张和才气得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恨得咬牙切齿,可人没了到底也没辙,只得骂着娘扭身往回去。
临江的云岫居和景王府有那么些距离,张和才拎着食盒快步回去,走骂了一路,待到了王府前才想起来,他这趟出行的初衷竟忘了。
离着角门还有一条街距离,张和才站下定了定,怒着脸翻了几个白眼,顿足转身,又回去买填熏灯的香料。
这一来一回路不算近,等买完了香料再往回去,张和才的气儿消了。
这把拎着东西再往回去,走一步有一步的心境,一条街一条街地行回府中,及到二度立在角门前,张和才懊悔得直想抽自己两巴掌。
他这么想,也真这么干了。
抽完了,张和才捂着脸站在那想,心说你怎么就不能服个软呢。
他想。
自家媳妇儿,服个软怕什么的呢,能吃什么亏?
怎么就不能少说两句,怎么就非得犯这个贱,非得惹得她发了火。
她明明才刚捍卫了他,他稀薄的,半两米都换不来的自尊,他就和她在酒楼里吵闹起来,还连带着把人气走了。
张和才怀抱一副着百爪挠心想到此处,忽而焦虑起来,手也有些抖了。
他想,李敛要万一真叫他气走了可怎么办。
她要赌着气再不回来了,他又该怎么办,他还能不能活下去。
思绪及此,张和才浑身的血都凉了。
冲进府门中丢了香料给门房,他沒头出来,雇了一抬轿,急急朝城西的悦来客栈赶去。
王府离着城西也有段距离,此时天已有些暗了,四下里有了星点掌灯的铺子。轿夫脚程不算慢,张和才却还是嫌人家拖沓,轿夫抬一路他叨叨了一路。
待赶到悦来客栈,天便全黑了,张和才心下焦急,也罕见的没和轿夫讨还价,扔下几个钱奔进客栈中,抬手猛击柜台。
“掌柜!”
客栈马掌柜正低头算帐,张和才一拍吓得他一哆嗦。
“客官您……”
抬了下头,马掌柜打量了一下张和才,打尖还是住店的话转弯吞下去,吐出来一句:“您找谁?”
张和才冲口道:“找个小姑娘,年纪不大,也就十几岁二十出头,小个子,头发油亮又黑,皮肤白,夜里白得都发光,漂亮得要命,笑起来跟全天下开了桃花一样,生了双猫眼睛,盯着你看的时候你觉着魂儿都要给吸走了,走道儿快快的,上蹿下跳都带风。”
“……”
马掌柜提着笔愣了一阵,才试探着道:“呃……那她到底叫甚么?”
张和才顿了一下,似有些羞恼,磕巴道:“李敛!木、木子李。”
马掌柜低头查了查,道:“三等间,后院左边二。”
张和才闻听三等间时怔愣一瞬,心里跟叫人拧了一把似的,撩袍抬脚,大步朝后头去。
进了园子,他绕开天井往后去到住户所在,寻到左二推开门。
屋中通炕上坐了三两人,正闲谈着,见张和才进来,一人道:“老身儿,寻哪个?”
他口音极重,张和才勉强听懂,又说了一遍李敛的名字,末了想了想,收敛道:“小姑娘,这么高,瘦溜溜的。”他在自己胸口位置比划了一下。
几人皆摇头,张和才无法,只得关门退出来。
回身步下阶梯来,他在院中立了一立,蹙眉紧咬住上唇,袖中拇指与食指相互抠着,只觉得心焦得想吐。
站了有片刻,他冷下头脑来,忽朝外大步而去。
过柜台时,张和才问道:“掌柜,这附近有酒庄没有?”
马掌柜拿笔虚指道:“东南巷子有一家。”
张和才闻言,撩袍子朝那径直而去。
东南巷的酒庄说是个酒庄,实际不过是个不大的贩酒去处,夫妻二人做着,起一个棚子,支十几条长凳,酒也不过贱价而沽。
张和才行过两条街,寻到那酒棚,立时急急奔去。
到跟前掀开帘,棚中仅坐了一个卖瓜的,张和才此时心已要崩了,吸了两口气稳住神思,才向摊主问道:“当家的。”
摊主人笑迎过来,哈腰道:“您来点甚么?”
张和才道:“有没有个小姑娘过来喝酒?长得瘦,个子也小,喝酒不用酒盅,成坛子的要。”
摊主人两相一打手,忙道:“有,有,拿了我家两坛烧刀子走了。”
张和才大喜道:“往哪去了?!”
他声音一急起来便显得尖利,刺耳得很,摊主人缩了下脖子,才指指左侧道:“朝江桥去了。”
不待他话落,张和才拔腿便跑。
跑出去有五六丈远,张和才忽在路边草窠中见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定睛一看,他停下脚步来了。
方才寻得急,此时寻见了却不知该如何上前,左右脚换着重心,张和才立了片刻,慢慢晃到李敛身边来。
学她蹲下身子,张和才把酒坛挪开,清了清嗓子。
李敛根本不鸟他,只管盯着草丛。
“……”
又蹲了一会,张和才抓耳挠腮,半晌才讪讪开口道:“七娘,你——”
他一个你字方出,李敛忽而唰地扭过头来,用气音恶狠狠道:“你别说话!”
张和才立马闭上了嘴。
第四十九章
闭嘴管闭嘴, 和李敛蹲到一处, 开口就叫她骂了一句, 张和才心中蓦地又起了些委屈。
心中思绪转了九千九百,牙咬得都酸了, 他嘀咕着叹骂一声“冤家”,终也只得老老实实,默然希声。
天已晚得很了, 乌江临着水, 夜里虫豸多。
李敛穿着短打, 飞燕靴紧扎了绑腿, 倒不觉得, 张和才却只穿了件大褂袍, 下面松松着一条衬裤, 为了凉快裤腿开得还大, 蹲了片刻, 只觉得脚踝痛痒。
手伸下去挠了挠,张和才捂着嘴轻咳一声, 凑过去使气音低道:“七娘, 你瞧甚么呢?”
李敛不答他。
“七娘?”
“……”
李敛还是不理会他。
张和才禁不住掐了掐眉心。
掐完了眉,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去。
吐完了气, 张和才转过脸,就着夜色去看李敛的侧颜。
李敛眶深鼻高,侧看过去, 面目勾勒如山峦跌宕,后方酒家的昏灯照过来丝缕光亮,摸在她身上,映得一张生白的面孔,确如发着光那样。
她双目紧紧望着草窠中,眸中星星带火,唇微抿着,抿得好比塘中捉鱼的少年,泄露出一股快意。
张和才慢慢地看着,看得出神了。
他想,这样的一个姑娘,她是我的。
片刻,张和才无意地抬起手来,想要触一触他的姑娘。
他的手方伸过去,李敛突然转过头来,凶巴巴地瞪起眼要说话,可迎上他的目光,李敛愣了一下,凶相刹那消弭。
“……”
二人隔着半尺相望,一时谁也没有动。
张和才的指尖慢起,渐渐触到了李敛的额头。
李敛的额头微凉,而他的手却滚烫。
沿着那微凉的山涧,张和才的指尖慢慢朝下触摸,摸过高起的山脊,摸过燃起着星火的深泉,摸到下方去,摸到那泄露了少年笑容的嘴角。
张和才忍不住笑了一下。
笑落下去,他吞咽一口,忍不住又笑了一笑。
望着那个笑,李敛在心中无声地想,张和才自己一定不知,此刻他是在发着何等的光。
弯了弯眼角,李敛也笑了出来。
她忽然猛地张口,作势要去咬张和才的手指,后者大惊,快她一步抽回手来,这才免了被李敛咬到。
这一咬,甚么花前月下的,全他妈喂狗了。
“嗬——李敛!你怎么还咬人呢?”张和才瞅了眼自己的手,瞪着眼道:“属了野狗吧你?”
李敛笑眯眯地晃晃脑袋,故意汪了一声。
“就咬你,怎么着?”
张和才气得翻了个白眼,恨不得在她后脑上抽两下。
喘了几回气,他告诫了自己几声,忍不住又掐了掐眉心,也不压着嗓子了,拉着脸问道:“李敛,你蹲这儿到底干嘛?”
李敛提起坛子饮了几口酒,道:“你没看着?”
张和才愣了下,道:“看着甚么?”
李敛道:“草里有个死人。”
张和才嗷一嗓子就跳起来了。
紧着往后退了两步,他惊魂未定地朝里望去,却发现四下里草高半尺,哪儿有甚么死人。
李敛笑嘻嘻地随他起身,张和才转头慌道:“不是有死人吗?尸身呢?”
李敛道:“我骗你的。”
张和才憋了一憋,尖声道:“那你干嘛来了?!”
李敛耸肩道:“我逮蝈蝈来着。”
张和才:“……”
他实在忍不住,伸手拧了拧李敛的耳朵,恨恨道:“逮蝈蝈你就去逮!你在这儿蹲这些时候儿干甚么?”
李敛扒拉掉他的手,耸肩道:“我本来要逮,结果教你这只公鸡打鸣,吓跑了。”
“嘿——你他娘的——”
“张和才,你骂谁!”
“骂的就是你这小王八羔子!”
二人好了连半盏茶都没有,眼瞅着就又要起龃龉,不远处忽传来一个男声。
“姐姐——姐姐——”
那人边喊边跑来,二人扭头一看,是之前那摆酒摊的。
停下喘了口气,男子和气笑道:“姐姐,钱给你。”
李敛上下打量他,挑起眉头。
“甚么钱。”
男子道:“方才你拿了我家两坛烧酒,给了一钱银子,我家化不开,还未找钱你就走了,现下将要收摊了,我婆娘化开了铜子儿,叫我寻你,这是找给你的。”
话落递了一串钱给李敛。
李敛道:“我走了就是不要了,你不必拿来给我。”
男子忙摇头道:“不得行不得行,我们小本生意,诚字当头,一坛酒有一坛的价,您且收着,常来光顾就成。”
又道:“姐姐,你得收下了,要你不拿,回去我婆娘得数落我一路。”
李敛闻言轻笑了一声。
她拎着酒坛,也不伸手,只冲张和才抬抬下巴,道:“钱给他。”
男子遂将钱给了张和才,走了。
银子收归收了,张和才擎着那钱,却怪道:“你的银子给我做甚么?”
李敛蹙了下眉头,做出一个不大好看的困惑的表情。
“甚么我的你的?”她道,“我的不就是你的吗?”
“……”
顿了一顿,她又道:“对,我拿不住钱,左右都给你罢。”
话落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油纸包,递给张和才。
“……”
望着那纸包,一时之间,张和才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敛等了片刻不见他反应,弯下腰微抬脸,边看他边叫:“老头儿?怎么了?”
张和才低垂着面孔,好半晌才猛吸了下鼻子,一把推开她探头探脑的脸,取来她手里的纸包,拆解蜡封。
“这,咳,这甚么?”
张和才喉头发哽,噎了一下,话有些断续。
李敛道:“银票,也有几张大通钱庄的飞钱。”
张和才手中的纸包并不厚,他听着李敛的话,手中拆包,打开来去看。
纸包中果如她所说有几张皱巴的银票,还有三张飞钱快票,张和才随手抽出一张银票来,抹平了仔细一看,眼立时就直了。
“五——!”
冲口而出的高音被他下意识压住,摁着嗓子,张和才使气音道:“五千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