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郑小陌说
时间:2021-01-22 08:52:14

  张和才道:“现在哪有心情认字儿啊!你赶紧着——”
  李敛笑笑道:“我说着逗你玩,摔不了。”
  张和才道:“那你下来!”
  话刚落,张和才头上那点重量立刻消失了。抬眼去看,李敛腰腹一卷起了身。她一身黑短打,腰间白扎蝶一样闪了两闪,抬手猛一拍身下粗枝,脚踏树干凌空倒打了个鹞子三叠,身影就没了。
  张和才眼前一花,下一刻便感到肩上搭了只手,边上挨着半个身子来。
  倚着张和才,李敛将册子递到他眼前,轻轻松松道:“这个念什么?”
  张和才心里的劲儿一松,也顾不上嗓子眼那口气,一把捞过李敛到处摸了摸。
  “小姑奶奶,你没摔着哪吧?”
  李敛脸上仍是笑,眸中却露出不耐的寒凉。
  “不打紧。”她淡道:“老头儿,这什么字,你到底认得不认得。”
  “……”
  张和才愣了愣,嗓子眼那口气猛地冲上脑子,咬牙一扭李敛搁在肩膀上的胳膊,甩开尖声道:“问问问!问甚么问!不认得!要识字儿自己个找先生去,别和我这个老公公瞎几把掺合!”
  扯下汗巾抓在手里,背着手扭头走了。
  “……”
  四下无人,李敛的面上不再有笑。
  她又感到了那种被罚站的困苦。
  面无表情地在院中立了片刻,她垂首低睨手中的册子,又立了片刻,她把书册卷起,抬步去往仓房。
  仓里许久不拾掇,脏得厉害,灰尘在晨阳的光柱中四下飞舞。李敛走过前排的博古架,在中间找着了张和才。
  他让李敛气得不轻,背着她在那擦书架,蹙着眉头搬弄腾挪。
  李敛并不出声,就环臂倚着书架看,张和才收拾完了一层,端了盆转身要换水,猛然见着个人在这,吓得他一个哆嗦,李敛瞬间抢步接下,旋了半圈卸了铜盆下落的势头,盆稳稳当当在她手里,水一滴也没洒出来。
  搁下盆,李敛微弓着身,笑岑岑道:“老头儿,吓着你啦?”
  张和才喘匀了气儿,咬牙切齿地剜了她一眼,一推她道:“去去去!给你爹滚!今儿不想见你!”
  李敛乐了。
  一矮脖子避开张和才的推挡,李敛影子般贴着他靠过去,钻进张和才怀里。不等他瞪眼,李敛手一举,提出个钱袋子。
  “爹,你银子落我这了。”李敛抖抖那袋银子。“不要了?”
  不等张和才反应过来,她又一闪身钻了出去,把钱袋子塞进怀里,李敛端起盆,喃喃道:“看样大概是不怎么想要了,算了。”话落抬步就要走。
  “李敛!你等等!”
  李敛已经走过书架,后仰身露出半个脑袋,笑眯眯道:“哪个是李敛?我爹姓张。”
  “……”
  张和才的脸色引得李敛大笑出来,她脚步不停,端着盆真朝外去,等张和才反应过来去追,她已走出了仓房大门去。
  张和才跺着脚追她到院子里,就见李敛躬身把脏水泼在树下,拎着盆要去井边。三两步追上去,张和才夺过她手里的盆,边走嘴里边道:“这种活你别干。”
  李敛淡淡挑了下眉,眉头下去,眼中不耐却又起,脸也很快又上了笑。
  倚在井边看张和才打水,她笑道:“怕我抢了爹的活?爹没饭吃了?”
  张和才头疼道:“七娘,你可别再埋汰我了,这种活你别干。”他搁下木桶,拉过李敛水淋淋的手,掏出帕子来给她擦干净,又从袖袋子里拿出盒霜膏,挖出指甲盖大一块晕开,给她涂在手背上。
  “涂涂手,别皲着了。”
  “……”
  见李敛不动,他无奈道了句活祖宗,在衣服上擦擦手,自己给她把那点霜膏晕开,满涂在了李敛的两手上。
  李敛低垂着眼帘,视线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霜膏腻滑,抹开一股淡桂花味。
  眼帘一垂一台,李敛脸上便又有笑了。
  她笑道:“老头儿,珲春堂的香膏不便宜,你活得挺仔细啊。”
  张和才翻了个白眼道:“你哪阵子见我用来着?”
  李敛道:“买了不用可惜了。”
  张和才道:“你这之前不一直见不着人影,要不放不到今天。”
  “……”
  李敛的笑终而支撑不住,跌落了。
  面无表情地望了张和才片刻,她忽而抽出两手,道:“我不大习惯。”
  张和才道:“怎么着了?”
  李敛惯性般扯了下嘴角,道:“你这样的,我不大习惯。”顿了顿,又道:“我这样的,你也不大习惯罢。”
  歉意压在千言万语下,千言万语又压在数字间。
  张和才怔了片刻,忽而笑了一下,笑容中有一些简单,无数繁杂。笑过了,他一把拉过李敛的手,继续给她抹着,慢慢地长叹口气,道:“得了,谁叫我摊上了呗,认倒霉吧。”
  作者有话要说:  前段时间家中有一些突发状况,个人也有一些,突然断更很对不住,向一切催更的朋友表示抱歉。
  我很爱你们催促我,或者催促我三个字拿掉也行,总之一切多谢了。:)
 
 
第五十一章 
  李敛闻言嗤地一声也笑了。
  她哧哧地笑着, 左边身子朝张和才软歪过去,一下子靠到了他身上。张和才慌忙接住她, 双臂展开一个怀抱, 倒退半步,却很快又推她, 要扶李敛站稳。
  这一接一推之间的意味,教李敛昂首望向他的眼睛。
  避开那视线,张和才嘀咕着道:“大白天儿的, 搂搂抱抱,不、不好……。”
  李敛翻了个白眼,也不与他争嘴, 却仍是笑嘻嘻的。
  她问:“老头儿, 你想不想吃鹅?”
  李敛的话转得太突,张和才怔了一下, 反问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又道:“你饿了?”
  李敛道:“我不饿, 就是想吃。”
  张和才抬头望望天,道:“哟, 快正午头儿了啊。”
  落下颈子他道:“你想吃鹅?宅子里没养, 这个点儿现买来不及, 我吩咐厨房过午做罢。”
  李敛又朝他倚过去。
  死皮赖脸靠到张和才身上, 将下巴搭在他肩上,李敛撒赖道:“现在做罢。”
  张和才手忙脚乱地撑着她, 啧舌道:“不说了现在买来不及吗?”
  李敛道:“我脚程快, 我去买。”
  张和才道:“费着那个劲儿呢?”
  李敛挑了下眉道:“我乐意。”
  张和才也是很服气了。
  “成——”他拉长腔道, “我的小姑奶奶,您买去吧。”
  李敛嘎嘎地笑。
  她又道:“你会做吗?”
  张和才道:“做甚么?”
  李敛道:“鹅。”
  张和才道:“嗬,鹅做法可多了,甚么鹅?”
  李敛道:“吹鹅。”
  顿了顿,她又道:“北方的吹鹅,有胡椒与大料,小葱,还有天心居的酱料,肉松筋动骨砸开了,吃进料去以后蒸一个时辰,拎着钩子在蒸桶里直接片着吃的……那种鹅。”
  喉咙抵在他人肩头,李敛的话细细震颤,穿过皮肉,在骨与骨间行舟。
  张和才停了一阵,慢慢侧头,在极尽处看她。
  “……”
  静默了片刻,他哼了一声,道:“讲得这么细,还说不饿?想吃自己买料去。”
  这就是应允了。
  李敛闻言眉头抬起来,脸上五官舒展着。
  “老头儿,你真做啊?”
  张和才肩头一顶李敛的下巴,尖着嗓子道:“快滚去买料!”
  李敛笑着站直身子,掐腰摊手道:“给钱。”
  张和才一听眼马上瞪大了。
  “给甚么给?”啪地打掉她的爪子,张和才恨恨道:“刚才叫你两句爹坑走十五两,还要甚么钱,滚丫的蛋!”
  他抬脚要踹李敛,李敛动作快,一个侧身躲过去,也不再撩拨他,旋身两步窜上树,顺着树冠跳走女儿墙。
  跳下墙来时,她远远还能听见张和才焦躁的吼叫。
  “李敛!你个小王八蛋!你给爷爷小心点儿!”
  兀自窃笑着,她打了个金猿挂壁跃上对面的屋檐,紧接着起了个燕子三抄水,飞驰起来,飞驰而过的风里,带着谁都能看出来的快活。
  生的快活,活的快活。
  叫这快活托着,李敛的脚程确实快得很,市集东头条街卖鹅,打活物集子朝北边走百步才有全城唯一一家天心居,一来一回李敛竟不到两刻钟就买回来了。
  东西买齐了,她直奔回府。
  她到家时,张和才正和下人一同收拾吹鹅的用具。
  乌江府紧贴着天府苏延,南方一带水重处家家喜吃鹅,吹撩打具一应常备,这家旧主人也一样,张和才没费什么劲就打仓房里掏了个半丈长的旧吹桶出来。
  见李敛回来,张和才吃了一惊,忙接了东西过来。
  “你怎么这一会儿就回了?”
  “也不算远。”
  李敛耸耸肩,抬袖擦去额角耳后的汗,迎着正午的光立着,笑。
  她只是笑。
  张和才嗬了一声,东西递给使娘,拉过李敛就走。
  带着她回去天井,他打了几盆子井水,展开屏风道:“瞧你这个汗,赶紧洗洗,饭不急。”
  李敛哦了一声。
  也不等走回屏风后,她当着张和才径自解起腰扎。
  张和才叫她这个动作惊着,一时间愣在原地,李敛的视线打他的靴子摇上来,边解腰扎边抬眼道:“老头儿,你也洗?”
  “我、我洗个屁!”
  张和才猛醒过来,涨红着脸顿足转身,摔上门就走了。
  李敛在屋中笑得弯下腰去。
  笑够了,她吸着气盘上头,脱去衣袍。
  赤着身子走入屏风后,李敛弯腰洗了两把脸,抬脚跨入桶中。水色映出她的胸/乳,也映出她背上疫疹留下的斑,肩头被长鞭钢刺削走的肉,胸前身下,十年江湖。
  李敛本也不脏,只是身上汗涔涔的,略一泡洗,她出来擦净了身上,换了套衣物,四下里转悠。
  外宅虽说置下,张和才却坚持和她分开屋子住,李敛怎么撒赖使脾气,张和才也没妥协过。
  溜溜达达,她转到张和才的卧房处来,可到了李敛却并不走门,从缝里把窗抠开,她跳窗进去,仿若每一个窃蜜的宵小。
  宅子置下时间不长,张和才的东西多数还在王府里,屋中很干净,只朝东摆了一只佛像,佛旁搁着她送的那只玉蟾。
  李敛走过去垂头看,蟾口中慢慢在吐着烟,模糊地掩住它生白的脑袋。
  看了一会,李敛摸了摸它的头,转身走回窗前。
  两手撑着窗棂,外面慢慢吹来一阵夏末的暖风,风带起李敛微沁着湿的发梢,风里送来一缕吹鹅的味。
  李敛探出头去闻,吹鹅的味越来越浓,比笑意还要浓。
  垂下头,李敛看着窗外,墙根下有一排贴行的蚂蚁。
  一个排一个,一个排一个。
  一个排一个。
  “七娘——”
  “……”
  “上哪去了你?七娘——?”
  声音由远及近。
  张和才寻了一圈,四下里唤着推门而入,头一转,正见李敛斜睡在屋中。
  说睡,她却不是睡在榻上,而是环着臂叠着腿,歪头栖在那窗框上。
  院中吹鹅浓香,四下岑寂一片,偶有几声鸟鸣,不远处槐树随风沙沙微响。李敛蜷着的窗柩大敞着,外间日头正盛,光洒落进来,照得她面上一半晴一半阴。
  张和才放慢脚步,无声地走过去,垂眼看她。她面上晴明那一半在光下映出一圈轮廓,眸下睫羽低垂,根根似金。
  她在梦中。
  张和才慢慢将手笼进袖子里,靠住一旁的五斗柜,就这般立在那,静静望她。
  窗框子极窄,李敛却睡得很稳,也很沉。
  看着她的睡颜,张和才渐渐回想起来,初识她时,她便是这般寝在窄梁上,后来在王府时,他也常能在些古怪的地方见着李敛。
  她个子小,梁上檐下,枝头鸟窝,能歇脚的立锥之地,李敛似乎都能去了。
  哪儿都能去了,哪儿也都能就付。
  张和才忽觉得心窝一阵剧疼。
  轻出了口气,他前走两步,想伸手把李敛抱下来。
  指尖方触到李敛,她刹那便睁开双眼,眸中戾气如鹰视狼顾扑头而来,她三指成爪,猛地向上一送,掐住了张和才的咽喉。
  待看清了是他,李敛一愣,掐改成护,接着手往上递,胳膊揽住了张和才。
  打了个哈欠,她懒笑道:“老头儿,你走路怎么不出声啊。”
  她想把犯的这个错摩挲过去,张和才却没如她预想般发火。
  待平了咳喘,张和才长叹口气,把李敛的头揽入了怀里。他摸着她后脑的发,拍了拍她后背,停了停,又拍了拍。
  “……”
  “……”
  逐渐的,李敛不笑了。
  静默河水般缓慢滑过,屋中无人生言。
  可明明有甚么问出了口,也明明有甚么,已被回答了。
  仿若荒野被劈开,仿若夜雨雷鸣,天下倾盆,漆黑长巷中,亮起盏微弱的灯笼。
  同你这盏一般昏黄,一般无依,一般飘来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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