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郑小陌说
时间:2021-01-22 08:52:14

  老皇帝死了,符柏楠死了,三任锦衣卫的提督,全都死了。
  朝局两代更迭,几十年世事更新,只有半分功夫不会的他还活着。
  他不得不谨慎。
  官有官的府,贼有贼的窟,李敛费了大力气奔波往来,动了周身一切消息网,终于还是查到了凉钰迁的外宅。
  以这个人所处的位置而言,他的家宅实在小之极了,三进的院子十个仆人,用人极为严格,从查到到摸清侍从的换值时辰,李敛又花了许多时日。
  直到见到凉钰迁的那一日,李敛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喝酒了。
  她要杀人之前从不喝酒。
  那一日天很闷热,仲夏的京畿一丝夜风也没有,她穿着一身侍从服侍,跨过一进一进的院子,走进凉钰迁的屋子里。
  他长得很好看,着一身绛紫的笁罗绸缎,侧身坐在脚踏上,说话时的嗓音苍老而细哑,似女又近男。一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手摇蒲扇,怀抱着他同样年近五十的,苍老的爱人。
  见到她,凉钰迁说的第一句话是红鸢,去把纱帐绑上,夫人睡着了。
  看着他,李敛想起破庙中那些挤挤挨挨的囚鸭,想起乌江临走前的大雨。
  她又想,放在以往,她甚么都不会想。
  贺栖风说得的确不差,她确实成为了一个软弱的人。
  朝前来一步,李敛用绑纱帐的绸带绞死了凉钰迁,还有他睡梦中的爱人。
  第二日,李敛大醉。
  那一天,她对张和才的思念前所未有。
  她以这一份思念下酒,用这一场大醉,终结了自己的前半生。
  做这次活,李敛没有用神隐刀,也没留印记下字号,为了不让任何人将她在乌江的行踪和张和才联系上,她赔上了一切小心做完了这一次,影子一样来,影子一样走。
  她朝南方逃去。
  在公门朝廷看来,李七是神隐的,但在道上,她做的事,尽人皆知。
  凉钰迁是一枚网中的棋,是皇权天家的脸,他悄无声息的自尽在梁上,整个京畿便也要有一些人悄无声息的自尽在梁上。
  拔旗相助者自有其仇敌,有人帮她,便有人要杀她,公门的那一道门,也并不是总关得严严实实。
  一步一步,李敛踏在钢索之上。
  还未出京畿,她手下十个人便死了五个,待出了京畿,活着的人便削减为了两个。
  阉党,凤凰军,翠玉阁,燕子楼。
  公门人暗中的触角,抓向四面八方。
  她身上的伤实际远不止这一个,这个伤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但这种事,李敛不会告诉张和才。
  李敛并不记得她如何逃过去的,她唯一记得她在逃。
  她可以死,但死之前,她想回一趟乌江。
  她想要看一看他。
  几十个日升,一次悠长别离,回变成了去,去变成了回。
  她想,我要回来。
  即使死了,我也要教他此后一生,每一瞬息都在怀念。
  “于是我便回来了。”
  看着张和才,她慢慢地吐出最后一句话。
  笑了一笑,她慢慢又道:“你放心,我在京城与裘家主分别时便换了面容,贺栖风已经死了,没有人知道我现在的脸才是真脸。”
  她道:“就算离开,我也不会牵连到你。”
  张和才原本微启的口唇闭上,手不自知地抬起来,像要打一个无法落下的耳光。
  看着那只手,李敛咧了咧嘴,前倾身道:“老头儿,你要打我?”
  “……”
  张和才的唇只紧紧抿着,无法言语。
  把脸凑到他手边,李敛用颊挨了挨他的手掌,张和才一把把她的面孔朝后推,冷着脸站起身。
  “脱衣裳,上床去!”
  李敛震惊。
  “张和才,你来真的啊?”
  李敛也站起身来,退后了两步,她边退边道:“哎,我说,真办事儿也不能现在啊,我都这个身体状况了,你不体谅体谅我?”
  “我办你奶奶个嘴儿!”张和才气得尖声大骂,指着她道:“李敛!你丫立刻扒了这身儿皮!给爷爷滚床上去!你要再敢半夜睡梁上,我——我就——”
  我了几个字,他说不下去了。
  李敛慢慢扯起一边嘴笑,环臂向前来了几步。
  “哦,你就如何?”
  “……”
  张和才噎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
  盯着李敛,张和才的目光中渐渐现出三分怨毒,七分奈何。
  这一刻这一瞬,他比任何时候,更像个太监。
  许时,他轻声道:“李敛,你只会欺负我张和才,是吧?”
  这一句话好似一个撒娇,可话中却连半点撒娇的意味也没有。
  “……”
  顿了顿,李敛面上的残忍尽数消失,笑容落幕,化在了无声之中。
  慢慢垂下眼,她低下头解去腰扎,脱掉外衣短打搭在屏风上,打散马尾,去掉鞋袜,转身坐在了床榻的边沿。
  两手撑着身下的榻,她轻快地晃了晃腿,微仰头看张和才,目光平淡。
  “我睡里侧?”
  在原地站了良久,张和才取下腰封,解开衣襟,脱去外罩的纱袍与裤裙,摘掉发簪,亦脱掉鞋袜,坐在床榻的边沿。
  扭过头,他迎着李敛的目光,抿了下嘴。
  “睡里侧罢。”
  两人很快躺下去。
  李敛的肩伤了,只能背对着张和才朝里侧躺,二人躺下时张和才仰面,过了良久,李敛听到身背后一阵小心的衣料窸窣,脑后很快传来细微鼻息。
  她眼都没睁,懒洋洋地道:“张大爷,三思而后行啊。”
  张和才气得一阵磨牙声。
  李敛闭着眼哧哧地笑。
  笑过了,她胳膊翻过去朝后找,张和才很快将自己的手递过来,两人隔着半臂远的距离牵在了一起。
  岑寂许时,张和才道:“七娘,明日早起你等着我,我带你去个地方。”
  李敛嗯了一声:“甚么地方啊。”
  张和才停了一瞬,道:“去了你便知道了。”
  李敛心中了然。
  思及此,她随口又道:“夏棠近来怎么样了?我走了一阵子,她偷懒了吧?”
  张和才手一顿,反问道:“你不知道?”
  “不知甚么?”
  张和才道:“小世女游学去了。”
  李敛睁开眼了。
  放开张和才,她呲牙咧嘴地平躺过来,扭头看着他道:“她干啥去了?”
  张和才贱兮兮地道:“哟,李师父这事儿都不知呐?”
  赶在李敛开口前,他又道:“你走了半个月后她就同王爷言明了,说定了以后的仕途,和静王府的两个世子世女离家游学去了。”
  李敛望着床帐呆了一会,道:“她去多久?同你说了吗?”
  张和才道:“说了,说是去个一年……半载的。”话到此处,他嗓音缩了起来,有些哽咽。
  李敛沉默。
  片刻,她的手在低下摸到张和才的指尖重新握住,闭上了双眼。
  “老头儿。”她道:“睡罢。”
  “……”
  良久,屋子里岑寂一片,再无声息。
  李敛很有几年没有这般安安稳稳的睡在床榻上了,很是不习惯,加之身边有人,张和才的睡姿又谈不上很好,弄得她一个夜里醒了五六回。
  可要说非得因为这点儿事和张和才找别扭,李敛觉着没劲。
  第二天她醒了个早,趁着张和才还没醒,她起身穿上衣服出去跑了两圈,溜达到王府中去,趁换防时候翻进院墙,寻到了夏棠的旧屋去看。
  窗子推开,里边一片人去楼空的寂静。
  如果她没有回来,现下面对这片寂静的便是张和才。
  夏柳耽有他的牛和马,李王妃有夏柳耽,而他张和才,只会拥有着片寂静。
  面对着这一片死寂,李敛无声地站了一阵,掩上窗棂,翻身回家去了。
  她回去时,张和才刚起。
  见她进门来,他吐掉口中的盐沫子,撇了下嘴道:“一大清早儿的,李大侠又上哪浪去啦?”
  李敛笑眯眯地歪着身子,踢着步子朝他走来。
  张和才警惕地后退了两步,眯着眼道:“李敛,你又憋什么坏了?”
  李敛仍只是笑,一步一步,她走在张和才的面前,看着他轻轻道:“老头儿,咱们去哪儿,现在就走吧?”
 
 
第五十五章 
  “七娘, 你要不还是上来罢。”
  “……”
  “七娘——”
  张和才一挥鞭,将牛车朝前赶得快些,向着前头檐上喊道:“过了这一段前头就没几间房了, 你打谱在人家院子里头跳吗?”
  李敛远远回过头,提气三两下奔过来, 右手把着路旁一棵粗树枝子打了个金猿挂壁, 脚尖点跃,风一般落在了张和才身边, 险些惊了牛。
  张和才边安抚边抱怨道:“我说我的小祖宗,你就不能安分点儿啊?一时三刻能不能呆着?”
  李敛食指挠挠脖颈,环起手盘起腿。
  “你这走得也太慢了。”
  “走快了干啥?”张和才撇嘴,“赶死去?”
  李敛头面不动,斜睨了他一眼,半晌重新看着前方, 两手伸向后去撑住身子, 懒洋洋地道:“老头儿, 你怕呀?”
  张和才打了个磕巴:“怕、怕个屁!爷爷我怕甚么?”
  李敛笑:“你怕甚么, 我上哪知道去。”
  张和才剜了她一眼, 嘴紧紧抿起来,四下一时只有辘轳车马, 哒哒蹄声。
  张和才这车赶得还不如李敛自己跑着快, 打了个哈欠,她无趣地左右打量, 观视野中的景色人烟渐稀,黄土遍地。
  扭头看了一会, 李敛撑在身后的右手背上忽叫人抓着,拉起来, 握住了。
  李敛别着脸笑了。
  扭过头来,她微眯了一边眉眼,食指在张和才掌心里挠了挠。
  “老头儿,拉我干嘛?”
  “……”
  张和才鼓着不说话。
  李敛也不撑着自己了,松开胳膊,她将头挤过张和才的胳膊下,仰躺在他偏坐的大腿上,拉过他闲着的那只手,两手抓着,搁在腹上。
  张和才落下眼睑,啧舌道:“别躺这儿,起来起来。”
  李敛道:“靠靠还不成啊?”
  张和才蹙眉道:“不是不叫你靠着,我这大清早儿的东跑西跑,净置办物件儿了,中午头儿了也没换身衣裳,身上不干净。”话说着又推推她,“快起来,再给你熏着了。”
  李敛闻言不仅不起来,还刻意扭头去嗅了嗅。
  “哎——!”
  张和才只觉下腹猛的抽紧,臊得后背都起毛了,抬手给了她一个脑瓜崩,他托着李敛脑袋推叫道:“别找事儿!快起来!”
  李敛嗤嗤地笑着起了身。
  起来身,她也仍旧不安分,盘腿坐着,李敛将头靠在张和才肩膀上,眼要斜不斜地瞅他。
  张和才还臊得要命,根本不看她,只管驭牛驾车。
  过了片刻,李敛悄声道:“老头儿。”
  “做……咳。”清清嗓子,张和才道,“做甚么……”
  李敛假模假式地道:“你是得换件衣裳了,有味。”
  张和才脸腾就红了。
  气得扭头横了她一眼,他尖声道:“感情谁还叫你闻了?去去去,滚一边儿去,不要脸!”
  李敛大笑着叫他推开,靠坐到牛车另一侧,顺手从车棚里头抓出个锦盒翻弄。
  张和才余光见了,赶紧抓过来塞回车棚里。
  李敛怒瞪了他片刻,手悄悄顺着车帘子缝又伸进去,抓出几块甜糍粑捏着要吃,又叫张和才看见了,一把夺过来,塞回了油纸包里。
  李敛于是又消停了一阵。
  正逢她三度伸手时,张和才本就防范着,一下眼尖瞅见了,干脆把她两手抓过来揣在怀里。
  都别说气了,张和才觉着这段路再走个几刻,自己累都他妈累死了。
  “李敛,七娘,我的乖乖小祖宗,你可安分一会儿吧,成不成啊?”张和才苦着脸道,“我说,你都多大了?还吃百家儿饭?我这是养媳妇儿还是养了个猴儿啊?”
  李敛靠在车棚前头,懒洋洋地道:“东西买了不就是吃的,咱的银子,我跑腿去买的,饿了提前吃两个能怎么着啊。”
  张和才道:“这都按着吉利数儿买的,你要吃成四个两个的,我到时候儿怎么说?嗯?”
  话落他放开李敛,打怀里掏出一包点心,递过去道,“饿了吃这个。”
  李敛木着脸斜眼看他。
  张和才好声好气地道:“快吃吧。”
  李敛闭了下眼睛,长吸了口气,又长声叹出去,一把拿过来,捻了一块点心放在口中。
  吃到一半,她举着半块点心蹙眉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做甚么。这是咱俩置房子过日子,又不和他们住一块,买点东西过去看看就得了么,穷讲究。”
  张和才气得鼻子都拱起来了,深吸口气,他压住火,掐了掐眉心道:“七娘,三哥这个人就是讲究些规矩,弄点儿好兆头的东西他见着高兴,你——”
  “没劲——!”
  李敛张口大叫,打断了张和才。
  叫她堵得一停,张和才火也上来,闭上嘴不说话了。
  李敛抓着点心吧嗒吧嗒吃了五六块,包起剩下的,扭头道:“老头儿,给我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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