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和才白了她一眼,不说话。
李敛伸出指头戳了戳他,“老头儿,我渴了。”
“……”
“哎,老头儿。”
“……”
李敛又戳弄他,张和才抬手啪地给她打掉了,阴沉着脸尖声道:“滚蛋!”
李敛挑了挑眉,乐了。
坐在原处环臂看了他一会,李敛突然直起上身,两步爬过来,搂住张和才,唇舌侵袭,吻扑天而至。
张和才吓得脊梁一紧,只来得及拉住车,张口叫道:“车——唔唔——!”
夏末的桂花,御和坊的冰皮,干燥的口舌,情人的吻。
跨坐在他身上,李敛捧着张和才的头颅吻住他,津液纠缠,唇齿吞声。
张和才教她吻得头昏眼花,只能拥搂,只有沉溺,只得无力招架。
喘着气慢慢睁开眼,张和才在极近处寻见了李敛的眼眸,寻见那两扇大敞着的窗中,熊燃的烈火。
一吻终了,李敛也不离开,唇贴着他的唇,她轻声笑道:“都和你说了,我渴了。”
“……”
张和才觉着自己全身都酥透了。
软着身子搂住她,张和才的声音化成一滩蜜水,除了一句“我错了”以外,一个字都绘写不出来。
得着他的歉意,李敛仍是不放开。
手在后边揪住他一把发,微使了些力气,李敛抵着张和才的额挑眉道:“张和才,我还是渴。”
“……”
张和才低声道:“那我……我给你拿水袋——嘶!”
他脑后的发教李敛下力一揪,疼得紧了紧肩膀。
李敛照旧挑着眉,轻轻地道:“我说,我还是渴。”
“……”
停顿片刻,张和才搂着她的腰微偏头吻上去。
他将李敛低低的笑声吞入喉咙,如同吞下人间一味药,解百忧,肉白骨。
他们吞吻许久。
张和才的牛车赶到破庙时,中午头已过去很长时间了。
顺着车沿下来,李敛环手立在一旁,看着庙中迎出来的老男人同张和才拍肩说笑,其他人抱着东西来往搬送,那叫喜儿的小孩子跑进跑出。
她想起来,之前自己在庙上看到的也是这样一幕。
那么现在呢。
李敛出神地想。
自己现在,是否也融入了这一幕。
莫名之中,她后退两步,仰起头望了望庙上檐头,那里甚么都没有。
“你——”
李敛的脸瞬间落回来,猛地朝后又退了两步。
面前之人似是有些尴尬,李敛看着他想,恐怕还有些不悦,疏离,以及戒备。
一如她自己。
冲他点了点头,李敛想要笑一笑,却发觉自己脸皮发紧,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张和才在不远处瞥见这里,将怀中的参递给旁人,赶着跑过来,把李敛环着的手臂扒拉下去,笑着道:“七娘,这是我夏哥。”
李敛暗暗地吸了口气,勉强扯了个笑容。
夏大海只压着眼睑看她,并不做声。
张和才咳嗽了一声,拉住李敛,招呼道:“夏哥,七娘,走走,进去说。”三人一道跨进庙门。
今日张和才提前招呼了,庙中人很齐,张和才引李敛和众人见过,原还想照顾照顾她,可很快便被老太监们七嘴八舌地涌进门发银子去了。
远远看他们进了大殿,李敛轻笑了一声,放松下来。
转身两三下窜上院中的树,她顺着院墙翻过大殿,跳进了后院去,背着手四下溜达。
这地方她来过一次,只是上回看得不分明,李敛到处走了一圈,从厨房里顺了一块地瓜,叼着滑溜眼珠子。
刚转过小佛堂,李敛背后忽然冒出一个声音。
“你偷吃……”
那人来时李敛便已听到脚步声了,可她仍是吓了一跳。
吓着她的倒不是被抓着偷吃,而是来人的声音实在出人意料。
转过头,她对着面前的老太监眨了下眼。
来人得有七八十了,双目浑浊,须发皆白,站在那里都哆嗦,看不出有多少清明藏在头脑里。
咽下嘴里的地瓜,李敛做了个困惑的表情,狐疑道:“你说甚么?”
老太监指着她手里的地瓜道:“你偷……吃!叫三哥发现,罚你……刷恭桶。”
李敛乐了。
“你牙都没了,还叫那个人三哥啊?”
老太监反应了一会,慢慢张口道:“我有……牙。”
李敛挑了挑眉,从地瓜后面掰了一块,递给他。
“有牙就行。呐,我分你点,你别告诉别人。”
老太监又反应了一会,抬手接过那块地瓜,放在嘴里抿着吃。
李敛四下一打量,找了块石头台阶把他扶着坐下,自己也坐在他旁边。两人一人一半地瓜,坐在那慢慢地吃。
吃了两口,李敛侧了下头,道:“哎,张和才平常对你们好不好?”
老太监没看她,也没搭话,一个劲吃自己的地瓜。
李敛吸了口气叹出去,又道:“哎,别光吃啊。”
她道:“你叫甚么?”
“……”
李敛:“……”
翻了个白眼,她又咬了一口自己的地瓜嚼。
老太监很快吃完自己的,抬手又要拿李敛手里那块,李敛往后一躲,让开了。
“哎,你也太鸡贼了吧?”
吞咽一下,老太监道:“饿了……。”
李敛闻言冷笑一声,当着他慢慢咬了一口地瓜,仰着下巴嚼。
老太监整张脸橘子皮似的皱了起来。
“饿……了。”
李敛笑道:“你和我说,我就给你。”
她道:“张和才平日里对你们好不好?”
老太监停顿了好一阵,才缓慢道:“好……小张常来,给我们银子……还有衣裳,和面,和米……和……地瓜。”
他仿佛朽坏的车轴,每动一圈,都要攒起一生的力气。
李敛看着他,笑容消失了。
把手里的地瓜递过去,她道:“给你吃吧,我饱了。”
老太监拿过地瓜,也不嫌弃她咬了,就着吃起来。
侧头看着他吃东西,李敛抬手抚平了他头上几缕翘出来的乱发。老人的发又软又轻,一把风中浮萍,几根庐上茅草。
放下手,老太监的视线追着她过来。
他慢慢地哑声问道:“你是……谁啊?”
李敛蜷坐在石台阶上,面孔侧贴在膝上,学着他的语气笑笑道:“我是小张的媳妇啊。”
老太监笑开了。
“小张有……媳妇啦!”
李敛也笑了。
“对呀。”
老太监的手伸进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来一小串铜钱,铜钱的绑线都磨毛了,想来存了很久。
摸索到李敛的手,他把铜钱放进她掌心里,合上她的手握着。
他道:“给你……见面贴身,你对他……好一点啊!”
“……”
李敛咬住下唇,眉头微蹙,忍了片刻。
过了这片刻,她深吸气,笑着轻轻地道:“好啊。”
不远处窗格忽而微动。
李敛扭头望过去,望见了几张面孔,亦望见了一双,泪光潋滟的眼睛。
第五十六章
李敛望见了, 她身旁的老太监自然也望见了。
见到几人的身影,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指着李敛道:“是她偷……吃的!她还叫我别……别告诉你!三哥, 不是……我。”
李敛大叫一声跳起来。
“我操!你告密啊!”
张和才:“……”
三叔:“……”
哭笑不得地快步而来, 三叔扶住老太监道:“邹叔, 走罢, 开饭了。”
邹德成被三叔搀着, 嘴里不大利索,边走还边解释,不是我拿的,我看到了, 是小张媳妇贿赂的我, 小张有媳妇了,小张媳妇长得挺好看的。
二人跨过一道门, 渐渐越走越远了。
二人消失后,张和才咳嗽一声来到她身边, 低着头道:“那个是邹叔……他, 呃,脑子不大清楚了。”
望着邹德成的背影,李敛轻笑了一声, 回过头来。
“我觉着他挺清楚的。”
张和才又咳嗽了一声,抹了把脸,拉她道:“走罢,上前头去, 到时辰上桌了。”
他伸手想把李敛掌中的铜钱串拿过来,李敛发觉了,一甩膀子扫过去,躲开了。
她凶巴巴地道:“你干嘛。”
张和才愣了一下,道:“我还给邹叔,就这点儿铜子儿,老头儿紧着攒呢,你别拿了,不值当的。”
“我不。”
李敛扬起下巴,把铜钱揣进了怀里。
“人家说了给我见面贴身的,就是我的。”
张和才啧舌一声,伸手还要拿,李敛哇地大叫了一声,张口就要咬他,吓得张和才缩了回去。
“得得,祖宗,你拿着就拿着罢。”叹了口气,张和才做了个恭请的姿势,摆出一副奴才的样子:“祖宗,咱用膳去罢?”
李敛笑道:“哎,老头儿,你在宫里是不是也这么伺候娘娘?”
张和才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揣着袖子翻了个白眼。
“我要敢这么伺候人儿,早教人拖出去打死了。”话落伸手又拉扯她:“别废话了,赶紧换身儿衣裳,咱好上桌了。”
李敛一愣。
“换衣服?换什么衣服?”
张和才顿了一下,挠挠鼻子道:“我给你……置办了一身儿,这种日子你穿一身儿这个,不大,不大好看……”
李敛环手笑了。
“我这一身怎么了?”她淡淡挑眉道,“这种日子又是甚么日子?嗯?”
这一个嗯字,尾音扬到檐头之上,吊得张和才鱼一样含着钩子,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见四下无人,他伸手拉下李敛的胳膊,握她的手在手中,微躬着身谄笑道:“七娘,七娘啊,我的乖乖小冤家,你别使性子了,成不成?”
“谁使性子了?”
李敛话说着边要朝外抽手,张和才忙一把攥住了,展怀死皮赖脸地搂住她。
“我,我使性子,你是我的小祖宗。小祖宗啊,你就付就付孙子罢。”
李敛歪在他怀里狂笑。
笑过了,李敛答应下来,随他朝里头去。
屋里衣架上展着一套落日色的月华裙,袖口堆叠,裙摆水墨点花绣草,烟红的晌霞,水白的腰绸。
李敛环着手看了片刻,大叹了口气垂下头,解起扎腰。
“得,我认了,谁叫我是你祖宗呢。”她边脱边道,“谁叫我是小张媳妇呢。”
张和才刚叫她前半句勾起火,后半句立马就给他浇灭了,谄笑着赶上前来,他伸手帮李敛整理中衣外袍,又取下马尾,绾了个妇人髻。
二人收拾停妥,很快去前头拜了众人,落座用饭。
邹德成坐在三叔旁侧,与李敛的位置侧对,她刚坐下,邹德成便指着她叫道:“我见……见过……你!”
李敛干笑一声,胡诌道:“当然了,咱们可是老熟人了。”
邹德成疑惑道:“甚么……熟……?”
李敛托腮笑道:“你抢了我的地瓜。”
邹德成恍然大悟道:“对了!你偷了一块……地瓜!”扭头对三叔道,“是她……偷的!三哥你……你看,我没……吃……”
李敛:“……”
夏大海此时插言道:“吃饭罢。”
三叔亦苦笑道:“邹叔记性不大好了,和才,叫你媳妇别逗弄他了。”
张和才闻言立时充满威严地咳嗽了一声。
“听话,吃饭!”
李敛挑挑眉,回眼看张和才。
他气息一停,又咳嗽一声,低头讪笑道:“吃饭吃饭。”腿在底下顶了下李敛。
李敛一把抓住他的膝盖,张和才的手立马附在她手背上,李敛面上不动,斜着眼睨了他一眼。
拿起筷子,李敛夹了口菜给他。
张和才咧着嘴刚夹住菜,手猛地就僵住了。
李敛的手朝里头去,先摸探了几处,紧着拧了一把他的大腿根。
张和才疼得差点吆喝出来,脸上又不能带出来,硬着嗓子咽了两下,把那口菜吃了进去。
慢慢抬起眼,李敛的面孔落入他视野中来。
李敛的脸不似大夏人,这一刻胡面配南服,欲笑不笑地眉目一瞥,撕撞出一副怪诞的美来。
张和才慢慢看着,放任自己沉溺在这股美之中,片刻都起不来身。
吃菜说话,酒过三巡,三叔扶邹德成与另一老太监先下桌,回来后桌上众人耍了一圈酒令,气氛渐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