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郑小陌说
时间:2021-01-22 08:52:14

  微风吹过道旁双栽的立竹, 竹叶沙沙, 来回笼住他的头顶, 好似轻抚一般。
  “……”
  张和才被竹叶投下的疏影一拨视线,动了动双眼, 深吸口气转身回去, 寻了个侍女, 命其将瓷碟送还去了离赘园,自己回院洗净了脸。
  当天夜里, 张和才没能睡着。
  他没能睡着自然是有些原因的。
  一者是因着李敛下午的那番话,二者是因为这小王八羔子给他的菜没烤熟,他香料又加多了又没尝出来, 结果跑了一晚上肚子。
  夜里起大夜不能使尿壶,张和才只得下床去上茅厕。
  一夜折腾了几趟,待月及中天,他却又察觉自己肚子拉空了,试出一些悲惨的饿来。
  在茅厕前站了一站,张和才骂着娘回屋加了件衣裳,溜到后边下厨房起上灶,给自己弄了点热乎捞面吃。
  东西刚入口,张和才忽想若是他泻了肚子,李敛会不会也泻肚子,她又会不会饿了。
  想到这里,张和才拿筷子的手一顿,静了许时,暗暗骂道:“张和才,你他娘还真是个贱骨头。”
  叹口气三两口扒完自己的,他下手又煮了一碗,卧了两个蛋,烫了几条青菜,又切了些酸豆角红茶烧进去,想到两边路上有点距离,怕面坨了,又捞出来用凉水拔了两回,这才摆盘装了食盒,末了想了想,还装了壶酒在里头。
  去虽说是去了,可张和才实在觉得丢人,灯笼都没打,一路嘟嘟囔囔骂着自己,拎着食盒朝离赘园行。
  过了院门,跨进园去,他一路溜边贴着墙根走过,刚要过主屋时,他余光见到门前立了一道白影,吓得他猛打了个哆嗦。
  待他站定定睛去看,才认出是裘家总管辽书。
  他披着件薄薄外袍,只着单衣站在主屋檐下,头微垂着。月洒在他面上,笼起一层烟幕般的光色,隐他的眉目在雾色之中。
  辽书垂首望着地上,一头青丝长落腰畔,双手搁在身侧,手指轻搓着袖口,显出些冷凄来。
  张和才从未见过他这幅样子。
  远远站着,张和才只看了一眼他的侧颜,心里便觉得有些软下去了。
  少年人的一张好皮囊,实在是能走遍天下的。
  皱了皱眉正要走开,张和才忽听他低低道:“大奶奶,阿贵冷。”
  “……”
  屋中黑着灯,无人应他。
  他嗓音凉濯,如水滴砸琴面,轻轻响在夜色中。
  他又道:“大奶奶,阿贵的鞋在屋里。”
  “……”
  顿了顿,他又自语般道:“……玉阶好凉啊。”
  “……”
  屋门忽然开了一掌宽,伸出只白莹莹的手,勾着双布鞋搁在地上。那手放下鞋便要收回去,辽书蹲下一把捉住它,紧握在手中。
  那只手抽了抽,没能挣脱,便只得将门全打开,现出后面的人来。
  裘藍湘扶门披衣半弯着腰,淡淡道:“辽书。”
  辽书并不答,他变蹲为跪,扬起面目来望着裘藍湘,将她的手死死抓着,抱着她胳膊更朝下拉,抱在怀里。
  裘藍湘垂一垂眼睑,蹲下身抽出胳膊,拍净辽书的双脚,给他将鞋穿上,转身便要关门。
  辽书脸上显出一种张和才从没见过的表情,朝前一抢,展臂将裘藍湘搂进怀里。
  裘藍湘背着身道:“辽书?”
  “……”
  静了静片刻,辽书低声道:“汪叔夜里磨牙,身上有怪味,大奶奶别赶阿贵去和他睡。”
  裘藍湘教他说得笑了一笑。
  笑过了,她温声道:“辽书,放开我。”
  她语气变了个味,辽书听出来,张和才也听出来了。
  辽书慢慢放开她。
  裘藍湘旋身关门,盯住她的双眸,辽书双眉上簇,显出个神佛动容的可怜模样来。
  他终而道:“大奶奶,阿贵知错了。”
  裘藍湘关门的手一停。
  辽书垂首低声道:“阿贵知错了,以后听您的,只专心伺候您起居,管家里事,不在不该做事时做事,您别赶阿贵出去睡。”
  顿了顿,又刻意般道:“奴婢知道自己配不上大奶奶。”
  这句话叫裘藍湘脸上现了一瞬怒容,可怒方上眉,裘藍湘却深吸口气,很快将之压下去。
  垂了垂眼,她叹了口气,温声道:“辽书。”
  辽书立时抬起头来,面上虽淡淡,双眸却亮如拨云现出的星火。
  裘藍湘道:“齐大哥夜里睡得踏实,身都不翻,张伯同我说的,你和他一同睡,想来无事。”
  话落轻轻掩起了门。
  “……”
  迎着门立了片刻,辽书身侧的手紧捏住袖口,默然朝后走去了。
  张和才屏息在草影中藏着,待辽书走了才敢悄悄出气。
  他一直以为辽书长得这般好,裘家这小娘们做事也还算厚道,脾气应不太坏,二人中该是他吃香的,谁知还能见着今日这一出。
  张和才心下震惊不已,又有些幸灾乐祸,又多是同情叹息。
  他物伤其类地想,天底下的这些个女子,到底都是长着何等的心肝。怎么个个都是这般模样,面上披着千万种画皮,底子里却都是一样的狠绝,说杀便杀,说走便走。
  小世女是,裘藍湘是,李敛也是。
  又想他们这些个从头脏到脚的阉人,是不是也合该就这个命,一生驴一样被求索不得吊着跑,终了闭了眼,也还是一无所得。
  又想被/干儿骗光了积蓄的老马,又想庙子里那些老家伙,又想师父原提过的那些位极人臣的大太监。
  他们又得着甚么了。
  想着想着,便觉眼前无光,举世皆暗。
  你说他爹当初,怎么就把他切了呢。
  他要不是个阉人该多好啊。
  他要是个平凡书生,又该多好啊。
  便是再穷困,再无所能,也都极好了,因这世上再穷困,再无所能的一个男人,也能堂堂正正地立在那人面前,投个帕子,送只簪的。
  谁也不必如他、如他们这般,捶胸顿足,跪地抢头,遍地涕泗在尘埃里,唯所求的也仅是心上人回首的一瞥。
  可便是捶胸顿足,跪地抢头,遍地涕泗在尘埃里,那心上人也绝不可能回首。
  天上地下,所求不得圆啊。
  如何是好。
  如何……也不好。
  “……”
  低头瞧了一眼自己手上的食盒,张和才垂了几时的头,终而一扫身子,转身出了园去。
  他踽踽行在路上,心怀着些莫名的悲愤,大步走得飞快,忽然脚下一绊,差点摔了。
  张和才低头一瞧,一条马鞭挝了一道横在那,那夜的倒刺长鞭在张和才眼前一闪,他吓得踢了一脚那根鞭,将它踢进了府中的角灯下。
  缩着膀子瞪眼瞧了瞧,他慢慢蹲身将之捡起来,认出了鞭尾的匝银纹印,中间堂堂皇皇,烫了一个棠字。
  他不知夏棠的东西为何落在此处,但她极爱打马行街,失了马鞭想来是要苦恼。
  叹了口气,张和才欲将马鞭收起来,明日晨起与她送去,谁知才行几步,他便在道边见着了打灯笼的夏棠。
  “……”
  忍不住抬头瞧了瞧天上,张和才对着满天神佛翻了个白眼,认命地堆了个笑迎上去。
  “小世女,您安。”
  张和才突然出声,夏棠叫他震了一下,灯笼唰地抬起来对着他的面孔。
  “张和才,你在这干嘛?”
  张和才笑道:“奴婢捡着了您的鞭子,正预备给您送回去呢。”话落他抬手现了鞭子,将之递还给夏棠,又道:“世女,这时辰天儿凉,您可仔细着身子,早点儿歇了罢。”
  接鞭子塞进腰里,夏棠狐疑地打量他几眼,伸出两指贴了下食盒,道:“不对,你灯笼也没打,盒里头的吃食还温着,鬼鬼祟祟的到底想干嘛。”
  张和才闻言扑通一声跪下,急急道:“小世女您明鉴,奴婢夜里有点跑肚子,跑了又饿了,这才弄了点吃食,又实在觉着丢人才没打灯,真没干甚么害咱府的腌臜事儿啊!”
  夏棠不耐地摆摆手,“我知道,我也没说那个,料你也不敢。再者了,师父也说你——”
  “她说我甚么?”
  夏棠叫张和才急躁的话打断了,迅速一蹙眉,却又斜眼瞧他。
  半晌,笑了。
  “张和才。”夏棠慢悠悠道,“你关心我师父说什么做甚么?”
  “……”张了张嘴,张和才结巴道:“我……谁知道她又在身后编排我甚么,我也好有个防备,您说是……是不是……”
  “……”
  夏棠慢慢转过脸来,正眼看着他,灯火上的双眸灼灼跃动。
  小姑娘的嗅觉,一向最灵最尖。
  她轻轻笑着,笑容中有压不住要逸出的快乐,快乐中又掺着少年气的暴戾。
  她道:“张和才,你可不对劲。”
 
 
第三十八章 
  张和才背上的汗下来了。
  乌江的夏夜绵炎, 他身上汗一出, 中衣布料立刻粘在了皮上。
  张和才讪讪笑了笑, 道:“您哪儿的话啊,奴婢不明白, 不、不明白……”
  不等夏棠言语,他哎哟一声,下了个礼道:“奴婢这肚子实在是, 实在是撑不住了, 跟您道声大不敬, 这、这就先走了!”
  话落躬着身子, 头一回在夏棠没说出准话来之前一溜烟小跑着没影了。
  “……”
  夏棠拎着灯笼站在他身后, 甚么都没说。
  傻子都知道张和才不是真跑肚, 而夏棠并不是个傻子, 自然也知道他只是逃却了。
  但她没有叫住他。
  因着这罕见的宽容, 张和才便天真的以为这事儿就这么摩挲过去了, 也因着这天真的以为,第二日见着夏棠时, 他没能及时跑了。
  “哎, 张和才。”夏棠远远叫他, “张和才,过来。”
  张和才一扭头, 正见夏棠。
  她晨跑完冲了个凉,簪起头来,换着了一身新裁的百罗香, 桃李般艳立在檐角,冲张和才笑着勾手指头。
  他隐隐觉着夏棠这态度找他怕是没好事,可不去也得去,掸了掸袍子,张和才躬身快步而去。
  到近前下了个礼,他谄笑道:“小世女,您今儿这一身儿可真亮眼珠子。”
  “少废话。”
  “哎。”张和才忙道:“有事儿您吩咐。”
  夏棠道:“靠近点。”
  张和才抬了下眉,靠近了两步,夏棠一伸手抓住他肩膀,把他揪到身畔,张口似要说什么,未语却先笑了。
  她边笑边道:“我问你个事,你得着实了答我。”
  张和才心中有些惴惴,瞧了她一眼,硬着头皮仍是道:“您吩咐?”
  清清嗓子,夏棠附在他耳畔低道:“你……不是看上我师父了么?”
  张和才脸唰一下就上颜色了。
  “这谁——这谁传的?!啊?”
  他一仰脖子,高声鸡叫一样就出去了。夏棠让他吓了一跳,一把推开他,蹙眉道:“嚷嚷甚么你。”
  捂着耳朵,又笑道:“哎,是也不是?”
  “哈哈哈哈,我——我看上她?德、德行!”
  张和才尖着嗓子强笑了几声,脸上颜色更甚,猛打手道:“这谁传的?是不张林那小子?我非抽烂他的嘴!”言语着扭头便要逃,夏棠在他身后爆喝道:“张和才!你又要逃!”
  “……”
  张和才一下立住了。
  僵了片刻,他扭过身来,勉强咧了咧嘴道:“哪儿是逃啊,您……您还有吩咐?”
  夏棠不搭他的茬,只眯起双眼看他,环着手立在檐下。她神情中有三分乖戾,两分好奇,余下五分,紧紧追着李敛的影子。
  便是那肖似的五分,让张和才再张不开找借口的嘴。
  静了片刻,夏棠踱步过来,绕着他慢慢走了一圈,末了前倾身朝他一探脖,“你还没答我的话。是?不是?嗯?”
  “……”
  张和才慢慢将头垂下去,缩在袖中的手指紧捏着袍角。
  等了许时不见他言语,夏棠嗤了一声,不耐道:“我就当是了。”
  张和才猛一抬首,夏棠又笑道:“我和师父说去。”话落扭头便走。
  张和才大惊失色,一把攫住她道:“小世女!使不得!使不得啊!”
  “啧,你放开!”
  夏棠反手一个小擒拿,捏住他手腕一拧,张和才疼得撒了手,待夏棠又要走,他却仍是伸手,拽着夏棠的裙摆抱着她的腿,说什么也不肯撒开。
  “小世女,小祖宗,我的活菩萨啊您可饶了我,饶了我啊!我求您了!”惨着脸,张和才哀道:“您可千万别告了七娘,我算求求您了,我、我算个什么东西,存了这种心思,要叫人知道了,还不得把人家恶心坏了,您要通了这个气儿,我这往后还怎么见她面儿,和她说这话啊!我……我……您开恩,开恩啊……”
  话说着说着,张和才最后竟带了三分哭腔,抱着夏棠的腿抽抽鼻子,脸也白了。
  夏棠原想踹他,听到最后却没了动作。
  睁着眼低头看他,夏棠面上露几分茫然,立了片刻,她拉开张和才的手蹲下,咬着唇用袖子给他胡乱擦擦脸,恶声道:“别哭了!”
  张和才急急忙点点头,单手罩着眼,跪在地上深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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