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二人踏上花阶,李敛一低头进了二层尽头的包间,抬眼便见里面坐了几个人。
李敛脚步一顿,扶着门框,冲坐在当中那人翻了个白眼,道:“贺铎风,我操/你大爷。”
贺铎风左手一展,爽朗笑道:“七娘,坐。”
贺栖风坐去他右手,二人一同冲她笑,笑颜让李敛想砸烂这家店。
李敛挑眉道:“你知我本不打算再见你罢。”
贺铎风道:“我知道。”
李敛道:“你知即便你叫来青城山的剃头鬼,少林狂禅大师,还有这个叫我一招便拿住的货,我想走也照样走了罢?”
坐在圆桌左下“一招便被拿住”的林正飚摸摸鼻子,道:“李七,话不可这般说。”
贺铎风仍笑岑岑道:“七娘,既撞见便是缘分,坐。”
“……”
李敛做了个仿佛吃到脏东西的表情,嗤笑一声,去他左手落了座。
那少林狂禅正埋头大啖桌上的猪肉,根本谁都没看,剃头鬼郭杜则朝外拍拍手道:“茶壶,吩咐奏乐罢。”
外间大茶壶应了一句,拉嗓子叫了声“奏乐——”,包厢卷帘后几个歌姬不刻便开始吹奏弹唱,丝竹之声一时飘响。
给李敛倒了杯酒,贺铎风将杯给她推过去,凑在她耳畔低声道:“七娘,我就知你舍不得我。”
李敛一只手手肘撑着桌沿,一手取了酒杯仰头喝下,也凑到贺铎风耳畔低声道:“贺铎风,你还该知道我现在要是打烂你的牙,再逼着你吞下去,这满屋人皆拦不住。”
贺铎风笑出声来。
他拍拍李敛的肩,道:“为朋友献上一两颗牙算不得甚么。”
李敛:“……”
撇开酒盅,李敛取了只碗到身前,蹙眉倾了一碗仰头而下。
连喝了三碗,她喘了口气,微侧面道:“贺铎风,你非要与苏北晏争那个天下第一?”
贺铎风道:“我并不是要这天下第一啊。”
李敛烦躁道:“那你为何定要应战去?”
贺铎风道:“因我二人早在谁都不是天下第一之前,便已定下要有一战,我不可不守诺。”
顿了顿,贺铎风又笑道:“再者,我若是一战败死,你便永远记得我了,这岂不是很好。”
李敛猛一摔碗道:“贺铎风你他妈有病吧!”
里间丝竹管乐刹那停下。
李敛的手快,贺栖风与郭杜的手更快,碗刚要摔,下方便迅速垫了两只人手将之接住。
李敛耳听得贺栖风大叫道:“李七你要揍他出去揍去,别砸烂坛子糟践了好酒!”
贺铎风:“……”
他扭头道:“栖风,你还是我亲弟吗?”
“呃……”
贺栖风正找着话头,外间大茶壶掀帘进来添了个菜,赔笑道:“怎么着,几位……吃得还舒服吧?”
李敛扫了他一眼,松开紧捏着碗的手指。
郭杜也撤了手,道:“都很好,叫舞娘来罢。”
“哎。”
大茶壶应了一声躬身退出去,不一会丝竹乐声又起,丝帘缓缓卷上去,一小巧女子现出身影来,眉间一点红娟色,眼睑低垂,现出些江南女子多娇而柔美的风情,三寸金莲盈盈点地,彩袖一挥,跳起掌中蝶舞来。
女子舞得极美,贺铎风的目光却不在其上。
李敛紧抿着唇角,观舞的面目丝毫表情也无,深眸长睫的侧颜在灯下映出一副徒然孤淡,和丝竹不搭,和酒歌不搭,和这大夏的一切都不搭。
与世上一切格格而不入。
这是何等荒谬的独特性。
人在这世间走上一遭,常便被他者的这股荒谬招引,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贺铎风微侧目,淡淡望着她,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来。
你若能停下多好啊。
他想。
你若能少些孤独,又该有多好啊。
第二十四章
贺铎风望她时, 李敛并未扭头, 却轻笑一声, 道:“贺铎风,我看你是真不怕挨揍。”
贺铎风回过神, 摸摸鼻子道:“对不住,一时看入神了。”
李敛微一蹙眉,目光斜过来道:“请了舞姬来献舞, 你却不看她看我?”
贺铎风转开视线, 看了那女子一眼, 道:“倒是好容貌, 只是这舞并没甚么特别, 并不比你值得一观。”
李敛根本没鸟他话中的意思。
顿了顿, 她搭在桌上的食指一指女子, 挑起眉道:“你看不出?”
贺铎风道:“看出甚么?”
“……”
静了片刻, 李敛一推桌起身, 面上忽现出些许厌倦。
她道:“多谢今日的歌酒,李七先走一步了。”
话落头也不回, 转身出了凤仪楼。
她这一日喝得太多, 方才又急怒一阵, 出凤仪楼后方感到身上有些醉乏,头脑也不大活泛。
在原地立了立, 李敛攀飞上檐,去到凤仪楼后方姑娘男倌歇息的休宿处,跳进院中寻了水井, 打了几瓢水上来饮。
甘露下肚,李敛舒服得叹了口气,干脆靠着井坐在了院中。手搭膝盖,她后脑靠着井边凉砖,仰头望向繁星满布的天河。
院中草窠里有夜虫轻鸣,繁星万里朝下延伸,李敛的视线随之而走,远望到女儿墙外,望到景王府中,望到那洒扫簌簌,熙熙攘攘的院子。
忽从鼻端出了声轻笑,李敛学着张和才的声音,拿腔拿调地尖声道:“李敛!你又偷酒喝!”
“……”
顿了顿,她抚掌自笑道:“妈呀,学的真像。”
她又学自腔道:“李敛,我张和才是个二逼。”
“……”
“哈哈哈哈,完了完了,忘不掉了。”
她大笑起来,笑得收不住,捂着肚子打了个跌,弄得身上沾了不少灰尘。
待笑过了,李敛似有了些气力,扶着井沿站起身,拍打拍打身上便欲跳墙而出,谁知此时院门一动,李敛瞬间影子般闪过墙前,藏进了一旁树影中。
一个女子提着灯笼进来,容姿袅袅婷婷,只脚步有些顿落,李敛认出来,这正是方才给他们跳掌中舞的女子。
她匆匆而入,放下丝帘,点亮屋中的灯,取了个木凳坐下,身影弯了下去。
李敛本要走,见了她却迟疑一瞬,自树后现出身影来。
她朝女子的身影慢慢行过去,刚走至丝帘之前,便听得里间细细抽气声。
李敛早有些醉了,听见这声音没过脑子,手一抬掀开来帘布,见到了那女子的脚。
那是一双极小的脚。
女子一只脚脱了狭窄的尖头舞鞋,拆开缠足的长布露在外面,脚背嫩如婴孩,畸形四指紧紧蜷缩在脚底,显出种压平过的严酷修整来。脚掌头端的大拇指亦极窄小,如荷塘露头的尖角顶,拇指指尖生了一块厚茧,指甲已尽烂了,流出些脓水,血迹斑斑的脱在地上。
女子见她进来先吃了一惊,赶忙遮住,见李敛是个女人似又松口气,端起笑来,柔柔道:“恩客,这儿是后宿,茅房在东拐角呢。”
“……”
李敛不言不语。
单膝跪下来,她抬手扯住女子水袖,顿了顿才拉开它。
将她的脚捧在手中,李敛垂下的眼睫掩盖神情。
女子咬唇将脚朝后缩,试了几试抽不出来,便一手搭在李敛肩上,妍丽笑道:“恩客,您醉过了,男倌宿馆在左旁,婉铭不接磨镜的女客。”
“……”
李敛仍不生言。
沉默许时,她放开婉铭,去井中打了些水,先走回来将她的脚洗了净,又打怀中掏出些白药撒上,弯腰吹开,使纱布给她缠了两圈,裹好了。
上药之时婉容一直极顺从,垂目低眉地望着她动作。
药上到一半,李敛忽低低开口道:“疼不疼。”
婉铭愣了一愣,掩着嘴咯咯笑起来。
她笑道:“你心疼我啊?”
李敛停了停,仰起头看她。
婉铭仍是笑,弯起的双眸见不到神情。
她道:“我想起来了,你是晚间在包间饮酒的贵客。”
上身朝前微探,她柔声道:“你若是心疼我,今晚就多给些赏银啊。”话落轻笑着抽出脚,将之重新裹缠起来,套进舞鞋中,起身去了。
“……”
婉铭虽笑着,李敛却没有笑。
她一直都没有笑。
盯着地上两三点血迹,盆中飘着的半截纱布,李敛的手在半空停了一阵,落回到身侧。
张和才又在王府的檐上寻见了李敛。
实际根本算不上是寻见,毕竟李敛就在他房上大声唱歌,根本没藏着。
不知从哪弄了一根檀木筷子,对着当空的皓月,李敛就用这根筷子敲着半空的酒坛击节而歌,反复唱一首歌,不断地唱,不断地唱。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她高歌的音色既不明亮,也不悦耳,夹刀带杀,嘶吼着响彻在良夜中。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敛!”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敛!李敛你个小王八羔子!”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敛——!别唱了!还叫不叫人睡了你?!”
张和才的声音尖高,刺破这悠悠长夜,却刺不破李敛的脸皮。
他气得脑仁儿疼,指着她骂了几句,跑去后头自取了木梯,爬上房檐来一把夺了李敛手中的筷子,怒道:“闭嘴!你丫的三更半夜抽甚么风!”
慢慢停下来,李敛扭头看向他,目光有些迟缓。
盯了张和才片刻,她忽然哧哧地笑了起来,她哈哈大笑着,抱着肚子笑得停不下。
张和才莫名奇妙地看着她,叫她笑得一阵毛骨悚然,朝下退了两步,他警觉道:“李敛,你别不是喝疯了吧?”
李敛边笑边摆手,指指他,又摆摆手,笑得打跌,险些从檐上滚下去,张和才吓得连忙伸臂拦住她,却反被她拉住了胳膊。
挣了两下,张和才翻了个白眼道:“你个杀千刀的小娘们儿,发酒疯上别处儿去,撒开!”
李敛渐渐平了喘笑,一伸手把他带上来,抬脚踹了梯子。
“啊!”张和才大惊,转头怒骂道:“你他娘的,爷爷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他抬手就要抽李敛,后者一挡他的手,朝下拉道:“坐。”
“坐你娘的坐,你给我把梯子弄回来!”
李敛不理会,只迎着他笑岑岑地道:“坐。”
“……”
张和才盯了她片刻,认栽地骂了声娘,在她边上慢慢坐下来,环抱住自己。
李敛伸手道:“筷子。”
张和才又翻了个白眼,“丢了。”
李敛的手指一下戳到他眼前,醉语道:“筷子。”
张和才一把打掉她的手,道:“你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给我把梯子弄回来。”
把手放下去,李敛抱住曲起的腿蜷坐在瓦檐上,身子微微前后摆动,望着远处的岑夜不言不语。
张和才实不习惯与这般形容的李敛相处,二人沉默了片刻,他背上紧绷绷的,起了一片汗毛。
挠挠脸,挠挠脖子,浑身动了几回,张和才咳嗽一声,服软道:“李敛,我这样儿下不去,你把梯子还了三爷,明儿个还得早起。”
李敛回过头来看他。
笑了笑,李敛道:“你想下去啊?”
又笑道:“你把我推下去,再叫人来,不就能下去了?”
张和才皱了下脸,道:“哪个疯子会这么干啊?”
李敛道:“我这个啊。”
张和才:“……”
叹了口气掐掐眉心,他道:“行,你是我姑奶奶,我服了行吧?我服了。”
他摊手道:“你到底想干啥?”
“……”
沉默许时,李敛垂下眼笑了笑,月下容颜现出种罕然的,夹带落寞的脆弱。
这脆弱让张和才无法挪开视线。
李敛轻声道:“我……不知道。”
她道:“我欲杀尽天下人,可天下人杀不尽,我欲独善其身,可也不得独善其身,我所学一切俱是错的,但放眼天下,又无处是对的。”
她低低道:“……我不知道。”
“……”
“……”
张和才不自觉张了张口,却感到心腔一阵鼓动,他忙吞咽一下,将那劲头吞回肚去。
错开脸,张和才嘟囔了两声。
“别的对的错的我不管,你绑你爷爷上房顶肯定是错的。”
李敛哧哧笑起来。
她将胳膊搭在张和才肩上,张和才僵了一下,忙将她臂膀扫下去。
李敛并不在意,只醉笑道:“老头儿,你这张贱嘴啊,真是……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