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可是落雨了?”陆菀望着他,开口问道。
谢瑜不意她会先问起这般小事,便走到她榻前落座,语气温和,没有一丝不耐。
“午后便落了雨,只晚间歇了半晌,我来时,见得路上的水迹还未干。”
“阿菀如何问起这些?”
他拉住陆菀的手,又往她额上探去,想试试热度。
陆菀忍不住笑,轻扯了下他的衣袖,“瑜郎身上,可是带了不少雨水的潮意。”
谢瑜垂眸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这才发觉自己来得匆忙,青色衣袍下摆有圈浅浅的湿痕。
“连雨水打湿了衣衫也不曾发觉,又在外间站了半晌,瑜郎说说,你方才在琢磨什么?”
她眨着眼,故作天真的模样,却是藉着袖袍的遮掩在轻挠他的手心。
虽是不知他在想什么,陆菀却直觉与自己相关,忍不住想逗逗他。
谢瑜握住了在自己掌心作乱的根源,干燥温热的手指与之细细摩挲着,忽而不经意地问道。
“这两日阿菀可是做了什么梦?”
陆菀一怔,就听见他语气平和道,“我陪着你时,便做了一梦,梦见你惧怕我,让我不要靠近你。”
他说的平静,可袖袍里的另一只手却渐渐收紧发白。
还有这事?
她蹙着眉回忆,可这两日睡得昏沉,这会儿都不觉得如何清醒,哪里会记得做过什么梦。
谢瑜也没有追问,抬起她的手,仔细将包裹住手心伤痕的布条又系牢了些。
语气低低的,“手心可还疼?”
陆菀这才注意到,自己被瓷片划伤的手上绑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她眸中一亮,刻意笑着抬起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语气笃定。
“我猜,这一定是瑜郎给我包扎的。”
她记得谢瑜最是喜欢系蝴蝶结。
送她的物件上总是有他亲手打上的结,前些时日去他那消磨时间,也总能看见各式的卷轴上都打了同样的结。
也不知他从哪学来的,难不成是跟自己学的,她翘起唇角。
谢瑜也想起那些,别过了眼没有回答,玉白的耳尖却微微发红。
却也情知她是在转移话题。
手心被划了那么深的伤口,定是她紧紧攥着什么锐利之物才会造成,罪魁祸首,除了沈池不作第二人想。
被掳走的两日,她一定受尽了苦楚。
谢瑜眸中冷厉之色一闪而过,“沈池虽是脱逃,我却已经将他手下之人尽数除去,想来很快便能抓住他。届时,便会与他算算这些时日的总账。”
这是要替她出气的意思。
两人之间隔了些距离,他今日又反常地不曾靠近。
陆菀抿了下唇,挪到他身边,主动地揽住他。
还以为他是心疼自己手上的伤口,自责懊恼,便轻声安慰他。
“不过是手心被碎瓷片划伤,不碍事的。”
谢瑜没有立即接住她,反而是迟了会,才回抱住她,力度之大,几乎要将这些时日的担忧不安尽数捻织成绳,将她勒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轻叹了一声,“阿菀……”
听出他话里的未尽之意,原来谢瑜这般的人也会后怕,陆菀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他的怀里,眼中水光一闪,偷偷地笑了笑。
她醒来好一会了,只有此时窝在他怀里,才真的彻底心安下来,像是疲惫行人终于放下了背上的包袱。
也清楚地意识到,那些任人宰割的提心吊胆与紧张惊慌,确实都已经过去了。
毕竟有谢瑜在呢。
有他在,定不会让别人有机会欺辱她。
二人都不再说话,沉默了好一阵。
屋外似乎起了风,树枝的影在窗上一下下敲打,和着欲语还休的韵律。
埋在熟悉的怀抱里,陆菀等不到谢瑜开口,便琢磨着,难不成他是还在计较那什么梦境?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主意,她蓦地轻咦了声。
谢瑜垂眼看她,见她耳边微微发红,心尖一软,眸色更柔和了些。
“怎么了?”
“我好像想起来了,”陆菀仰头望他,睁眼说瞎话。
“我也做了一梦,是梦见沈池拿我引_诱瑜郎,实则暗中伏杀,才在梦中让你不要靠近我,并非是因着惧怕之故。瑜郎,便是在梦里,我又怎会怕你?”
谢瑜见她如此解释,反而闭了闭眼,心中隐隐钝痛,连呼吸有了不顺畅的感觉。
以他对阿菀的了解,她分明是在说谎。
为什么要特意说谎掩饰,难不成真是被他的狠辣手段吓到了不成?
她就这般怕自己?
顿了顿,谢瑜温和道,“原来如此。”
陆菀心下忐忑,也不知他是否发觉,便扯着他说些闲话,还将从沈池口中套出的话尽数抖给了他,让他关注裴蔺的动向。
夜色深了,谢瑜替她掖了掖被角,“阿菀今夜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可好?”
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出来是自己编谎,陆菀一阵心虚,胡乱点了点头,神色复杂地望着谢瑜离去的背影。
待他离去,她才用薄被捂住了脸,觉得自己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有句老话叫什么来着,越描越黑。
陆菀觉得一定是自己才醒过来,脑子不清醒,才干了这么件蠢事。
可要她违心地说自己那日一点也没有被吓到,这话又有些说不出口。
再说了,才见着他面不改色地下令杀人,用的还是那般酷烈的法子,想起来有些怕不是很正常么,让她缓上几日不就好了。
方才看见谢瑜第一眼,她就发觉这人有些不对劲,明显是被此次她被掳走之事影响了心绪。
若是她再说自己当真害怕过,不定会让他如何失落难过。
她有心想解释,可随后几日都不曾见他再提起这话茬,倒像是忘了一般。
尤其是这人还刻意避着她,让她连开口的机会也无。
…………
秋日的风带着几分干爽微凉,周夫人的寝居内却有些暖热。
“阿娘是说,让我与谢郎君一道先行回转洛京?”
只是受寒着凉,陆菀没几日便好了起来,这会正坐在床榻边,端着杯盏,闻言险些被茶水呛到。
周夫人头上戴着条避风的抹额,正逗弄着怀中的幺女,闻言连头都没抬。
“沈池逃得倒快,可他的目标是你,难保不会趁询安回京时使些手段。你阿耶与阿兄不过是读书人,俱不是他的对手,你跟着询安先回京,我们也可放下心来。”
陆菀敏锐地察觉到周夫人口中称呼都变了。
以前说起沈池时还能亲热地称呼一下他的字,如今只连名带姓;反倒是对谢瑜又亲近了几分,甚至用回了在洛京时的旧称谓。
她有些踌躇,调笑道,“阿娘就不怕谢郎君将我拐走了?”
屋里只有至亲,周夫人抬头瞥了她一眼,笑道,“我瞧着,只怕都不用拐,你就能主动寻上门。”
陆菱在旁边笑出了声,小脸红红的,陆萧则是端着张脸,却也没说什么。
三言两语,陆菀跟着谢瑜先行回京之事便被敲定了下来。
说起来难免有些古怪,未婚的小娘子跟着与自己定下亲事的郎君一道回京,倒是将家人都抛在后面。
可经此一遭,再加之上次洛京之事,陆家人已然是吓破了胆,唯恐家里这小娘子再出些什么事。
尤其是沈池还逃脱在外。
便也顾不得什么了。
连陆远都觉得,将女儿托付给谢瑜,在他身边才最是安全。
左右等周夫人坐完月子养好身子,一家人便也要收拾回京,这些小节实在不算什么。
洛京那边催得急,谢瑜不得不早些动身,陆菀连小妹的满月宴都没赶上。
临行前,她想去跟施窈告个别。
可婢女进去了半晌,也只是讪讪地出来回禀,只道是施娘子病得重,传话说让娘子回去,以免染了病气。
陆菀让人将带来的栗糕递进去,也没有强闯。
心知施窈这是生了心结,她寻思了一回,打算留封书信给施窈。
此回不过是意外,自己当真没有怪她的意思。
十月伊始,焦黄的梧桐叶簌簌而落,在地上打着旋儿,轻易便被行人牛马踏得零碎。
陆菀拜别过家人,便与谢瑜一道上了路。
她万万没想到,谢瑜居然单独给她备了一架牛车。
陆家人自是满意,可陆菀却是有些不高兴,之前从山间被接回丰淮的一路,都没见他要与自己分车。
现在居然还要跟她分开了。
即使这牛车被布置得再如何奢华舒适,一眼便能看出主人家的重视,看在她眼里也觉得甚是扎心。
等上了路,她就寻了机会溜到谢瑜车上。
“瑜郎,你还在为那日之事生我的气?”
她抱着小白一道入内,谢瑜向来不喜欢这等活物,无意识地蹙了下眉,便被陆菀捕捉到了。
这什么表情,难道真的生气了?
陆菀头一遭觉得委屈,她不就是没有给个不怕他的准话,至于一连避着她这般久吗。
她垂着头,坐在一侧,给小白顺毛的手都迟缓得有些失落。
谢瑜自然是第一时间便发觉了。
他这些时日刻意避着阿菀,便是不想让她想起那些令她害怕之事。
打算缓上些时日,她忘了些,再与她说清。
如今看来,倒像是弄巧成拙了。
谢瑜轻叹了口气,正要开口,牛车却蓦得停了,外间传来了周延的声音。
“你们二人要离去,如何不通知我一声?”
第88章 告别
陆菀将车帘揭开, 便见周延领着一队王府侍卫伫立路旁,拦住了去路。
见她望过来,素衣麻服的少年颇有些无措地勒紧了缰绳, 惹得身下马儿仰头嘶鸣。
此时泠风小和, 道旁的柳树枝不安地拂动着,扰得行道边日光里的浮尘四下闪躲。
周延早就知晓陆菀已经平安归来。
只是她被掳走之时,自己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甚至还因为信王妃的缘故, 在他阿耶的死因大白和救出她之间挣扎痛苦,实在是没脸见她。
今日来拦路,不过是想与她再说几句话。
想来, 此次她回了京,便要与谢瑜完婚了,少年郎扯了扯唇角,压下了心中的沉闷酸苦。
陆菀倒没多想,只当周延是来送别,迳直起身准备下车。
阿妙见状, 三两步并作一步, 赶忙上前来扶。
却被谢瑜抢先一步。
伸来的手修长有力, 白皙如玉, 是曾经无数次, 在袖袍间与她十指暧昧交缠过的, 陆菀飞快地瞥他一眼,才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心里却在撇嘴,别以为这就是原谅他了,不过是不想让他在周延跌了面子而已。
谢瑜看出了她的不虞,甚是温和地笑笑, 打算一会儿再与她解释。
周延心事重重,也就不曾注意到这些眉眼官司。
他翻身下马,踌躇地走到了两人面前,先是与谢瑜相互见礼,才有些迟疑道,“阿菀,你如今可还好?”
话刚一出口,他就觉察出不妥。
眼前的女郎一袭浅杏襦裙柔柔垂落,眉目安然地立在那,又哪里像有半点不好的模样。
好在陆菀早便习惯了这人时不时的脱线,只打了个圆场绕过去,三人随意寒暄了几句。
“若是……”周延吞吞吐吐的,很想问问陆菀,自己与她是否还会有可能。
可话还未出口,他就下意识地往谢瑜身上瞥了一眼。
毕竟谢瑜此番助他良多,自己还对阿菀念念不忘,自然会有些心虚。
陆菀略一挑眉,“若是日后世子有机会再来洛京,我与谢郎君定会在谢府设宴,好生招待你。”
话中之意呼之欲出,毕竟,能在谢府设宴招待他的,只有谢府的主人家。
她大约猜到了周延还有些不死心。
可自己都骗过他一次了,如何还能再给他些渺茫的希望,当断则断,对周延才是最好。
虽是早就预料到自己会被拒绝,周延闻言,还是猛地闭紧了眼,勉强一笑。
片刻后再睁开时,昳丽凤眸中的情意愁绪便都被深深地藏了起来。
这些时日他其实想过许多。
错过便是错过了,是他从前性子倨傲,不肯抓住自己心仪的女郎,如今再后悔又有何用?
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将此事搁下。
阿菀如今寻得了与她两情相悦的郎君,他该为她欢喜才是。
于如今的她,于自己,才是最好的结局。
少年郎翻身上马,提着金丝软鞭,眉眼舒展容色灼灼,揖手冲两人朗声笑道。
“谢郎君,陆娘子,藩王无诏不得入京,此去经年,也不知何时能再有机会相见,前路道阻且长,还望两位就此珍重!”
他用力扯下腰间的一枚莹润玉佩,毫不在意地扔给了谢瑜。
“谢郎君此回助我良多,这枚玉佩是我多年随身之物,是亡母所遗下的,王府内多有人识得。若是将来有需我相助之事,大可让人将此物送来,无论所求何事,我都必会答允!”
言毕,他深深地看了陆菀一眼,便扬鞭离去,疾驰的马蹄带起了官道上的无数烟尘。
周延似是下定了决心,去得匆匆,再没有回头。
陆菀望着那道驰骋而去的劲瘦身影,眸中渐渐浮现出一抹笑意。
这般恢复了意气风发模样的少年郎,才是她所认识的周延。
这大约也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相交一场,但愿他日后一切顺遂。
谢瑜方才很少开口,如今见周延已经走远,陆菀还在眺望,便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委婉提议道,“道上有风尘迷目,阿菀先回车上如何?”
这会儿倒是主动了。
陆菀回以一笑,却是转身往自己的牛车边行去。
她才不去谢瑜的车上,自己待着多好,还不用看他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