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菀心念一动,便垂着眼, 柔声楚楚道, “未曾听闻过娘子大名, 但娘子着实误会我了, 我与沈郎……”
她似是极为失落难过, 欲言又止, 惹得琴心眉心一跳,竟是吩咐其他人下去。
“琴娘子,郎主吩咐不可……”
琴心冷着脸道,“你是什么身份,竟敢管到我的头上?”
她在周景那做小伏低半年, 很是受了些气,才回了沈池身边,却得不着怜爱,心内郁结,没少打骂下人,婢女们见着她都赔着几分小心。
看守的婢女相互换了个眼色,左右这小娘子也逃不出去,便退了下去。
陆菀这才轻声细语道,“我昨日与沈郎并未做过什么,我另有心上之人。”
琴心将信将疑,“你说的可是真的?”
“昨日沈郎君入内,不过片刻便出去了,也未曾叫水或是更衣,”陆菀装作羞怯,“琴娘子应当知晓沈郎君素日的习惯,我们二人当真不曾做过什么。”
琴心闻言,唇角挑起,难免放松了些,看她也顺眼几分。
可看着眼前人容色远胜于自己,她略带鄙夷地打量着,只觉得刺眼,心下更是发酸。
为着沈郎,她可是心甘情愿去给周景那好色鬼做了半年外室,如今一转眼,他就宠上了更年轻娇艳的女子。
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琴心的神色变幻,陆菀现下很确定,这人对着沈池已经是情根深种。
她心里一乐,便刻意低声道,“娘子大约听说过,我是被沈郎掳来的,本就跟别人定了亲事的,可沈郎还说……还说要带我出海,一定要等我有了他的子嗣,才肯带我回来。”
子嗣两字便如那利刃,直直地劈进了琴心的心口,她登时就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但凡花楼中人,都是绝育的寒凉汤药灌大的。
她这一生都不能给她恋慕的郎君延绵子嗣,生儿育女。
可男子又有几个不在乎血脉的,便是沈郎不说,每每侍寝后赐给婢妾的一碗碗避子汤,不都是因着觉得她们不配给他孕育子嗣。
如今竟是开了口让这人给他生子。
如果目光能化为实质,陆菀觉得自己早就被这位花魁眼中的尖锥扎成了筛子。
陆菀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却是不愿的,娘子可有法子让沈郎放了我?”
琴心面色复杂地望着床榻上的人,嫉妒让她美艳的眉眼扭曲变形,却不曾蒙蔽她的心窍。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忤逆沈郎的心意?”
说了这句,她似乎狠狠出了口恶气,凑近了陆菀一些,不无嘲讽地说道。
“便是你生下沉郎的子嗣又如何?你这辈子,都休想再见着你的心上之人!”
?这都是什么疯子?
陆菀心口一闷,隐隐有些透不过气,难道不应该与她同谋,想法子助她逃离沈池么。
她细细打量这眼前人,忽然又有些理解了。
大约是已经心态扭曲,见不得她好,又不敢与沈池对着干,索性来说些伤人之语,也让自己过得不痛快。
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陆菀一改方才装出的柔弱模样,懒懒地倚到软枕上,撸着怀中的小白,任由薄被散开。
“多谢琴娘子劝慰,我忽而觉得沈郎很是不错,能得了娘子的心上人去,是我之幸。”
琴心被噎了一下,细长眉梢绷紧挑起,她高扬起了手,却立时被人抓住了手腕。
转过头去,她便是一颤,嗫喏道,“沈郎……你怎么……”
她忽而反应过来,对着榻上女郎怒目,“是你!你分明是故意让沈郎看见我这般!”
“沈郎,你信我,都是她,都是她故意……”
“我若是不回,只怕菀表妹的脸上便要添上伤痕了。”
沈池拧着眉望向琴心,语气轻快却又戾气十足。
这话却是对陆菀说的。
陆菀懒得看他们的歪缠官司,别过脸去,葱白细指在小白的绒毛里细细梳过。
却听见了人窒息时喉咙间发出的闷哼异响声。
一回头,便见沈池正死死地掐住了琴心的脖颈。
有数支流苏发簪跌落到新铺的绒毯上,一丝声响也无,乌鸦鸦的青丝也披散了下来,可发簪的主人已是眼白上翻,没了气息。
这是沈池第二次在她面前杀人了。
间隔不到一天。
陆菀无意识地往床内挪了挪,却被他慢条斯理地扯了出来,强迫她去看那倒下的尸身。
“阿菀怕什么?”
“她不是冒犯了你吗?”
沈池扭着她的脸,低低地叹了口气,嗓音微哑,“我杀的可都是冒犯了你的人。你的那位谢郎君,手下的冤魂可比我多了去了。”
“他掌管天下间的刑狱之事,朱笔一勾,不知断下过多少生死。”
“你说,其中有多少是被他刻意排除异己时除去的?”
当真是疯了。
这时候还不忘挑拨她与谢瑜的关系。
陆菀压住心里的惊惧,只当自己不存在,连垂落的长睫都不曾颤上一下。
见她故作镇定的模样,沈池冷笑一声,想到被带走的生母,心中更是有些不耐。
那是来自谢家,来自谢瑜的警告。
他暂时动不得陆菀。
不过,动不得她的人,难不成他还动不得她的心?
陆菀一抬眸,便对上了沈池意味深长的目光,直觉不妙。
天色熹微,东方渐明时,周府内还勉强有了一丝喜意。
周夫人早产,一夜过后,竟又添了一女,俱是平安。
陆远倒是不在乎是儿是女。
只是这胎怀得艰难,难免就更心疼妻女几分。
好在他这些日子寻访到了些男子也能用的绝子药方,打定主意再不能让周夫人再受此苦楚。
煎熬了一宿,周夫人已是意识昏沉。
她勉强睁开眼,便望见眼前抱着襁褓的夫君,轻轻动了动唇。
可她毕竟太累了,额上冷汗涔涔,边上的陆萧陆菱俱是没听出她在说什么。
陆萧猜到了几分,一夜未眠的少年嗓音嘶哑着,“谢郎君已经寻到了阿菀的下落,领着人去救了,阿娘且先歇着吧。”
周夫人闻言,才满满阖上了眼,陷入沉眠。
陆远留下照顾她,赶着两个小儿女回去歇息一会。
出了院门,陆菱扯着陆萧的衣袖,带着些哭音,“阿兄,谢郎君真的能将阿姊救回来吗?”
陆萧眼下青色,与陆菀如出一辙的俊美眉眼里满是疲惫,他揉了揉胞妹的发顶,轻声安慰道。
“以谢郎君能为,定是能救回阿菀的,阿菱快些回去休息。”
“等你睡醒了,阿菀就回来了。”
一夜未眠的人还有许多。
施窈这会儿又犯了旧疾,用帕子掩着口鼻,在咳喘个不停。
身边的婢女不住宽慰她,“陆娘子被人掳走,并非是娘子的过错,是有人筹谋许久的。娘子身子弱,还是快些歇着吧,还有郎君在呢,陆娘子定然会无事的。”
可被劝的人只是苦笑了两下。
加上洛京之事,阿菀两次身陷险境皆是与自己有关,她又怎可能睡得着呢。
烛火的光黯淡了,渐渐湮灭进油汪汪的烛台底座中。
清苦含愁的素淡眉宇间渐渐多了抹坚定神色。
她不怀疑谢瑜的能耐,也信他定是能让阿菀平安归来。
只是自己如今哪有脸面再见她。
与其如此,不如……
…………
周夫人给她添了个妹妹的消息,陆菀还是自沈池口中听到的。
离奇的是,沈池这厮倒像是被刺激得不清,疯得更狠了些。
他将陆菀带出,自己歪坐在栏杆处饮酒,一盏接一盏,兴致来了,便将轻薄如玉的杯盏投入水中,江上水流湍急,价值数十金的杯盏竟是连个声响都听不见。
饮酒多了,他狭长的眸中也带上了水色,“你阿娘给你添了个妹妹,你可欢喜?”
陆菀没睬他,只端坐在一边,伺机观察着船上各处仆婢来往的情形。
心里却是有些担忧。
算算时日,阿娘这是早产,想来便是她被掳走的消息传回,才害得阿娘担忧早产。
她冷冷地瞥了沈池一眼,对此人的憎恶又多了几分。
“你可欢喜?”
沈池见她不答,斟了杯酒就按到了她的唇边,用力往里灌。
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陆菀被呛得不停,微凉的酒液顺着脖颈淌下,甚至沾湿了她的衣襟,紧紧贴在了锁骨边白皙的肌肤上。
沈池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语气满是滔天的恨意和怨毒。
“孽种!”
?
居然无缘无故地辱骂她才出生的妹妹,陆菀忍了又忍,才没动手将酒盏砸到他脸上。
瞧着沈池似是极为憎恨的模样,她难免就有了些猜测。
难不成他家中的至亲间有什么失和之事,譬如偏疼幼子,兄弟姊妹不孝不悌……所以被这消息刺激到了?
可又听说他为人至孝,还是独子,对她那位表姨母更是极好?轻?吻?最?萌?羽?恋?整?理?,这就很迷了。
陆菀侧目望向船外,收敛自己的存在感,心神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身边就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疯子,还觊觎着自己,这滋味的确不好受。
船行江中,顺流而下,带着氤氲水汽的江风吹拂面上,却没了上回的清凉温润。
陆菀穿的单薄,只觉得整个人都被这风吹得凉透了,绷紧了身子,几乎冻得发抖,却还要分出心神应对身边的疯子。
眼见天色暗了下去,说不得很快便要回房去,她不着痕迹地触了触臂弯上绑着的匕首,心下很是不安。
眼睁睁看着沈池灌下了这么多酒,谁知晓他会不会酒兴上头强迫自己。
她望向栏杆旁,沈池依旧在独斟独饮,面容都隐于傍晚的昏暗影中,看不清神色。
今晨有雨,可这斜阳将落之时倒是晴了起来。
陆菀侧过脸,望向天水相接处,眸中倒映的夕阳余晖即将消散,很有些后悔。
若是她回丰淮之后便去学了泅水,说不定这会都能跳江求生了。
正是百味杂陈之时,她蓦地发现了远处的异象。
江天相接处,夕阳的点点余晖即将消逝不见,却又有星星点点的火光自天际混沌处升起,像极了夏夜林中骤然翩飞而起的萤火虫。
陆菀怔了怔,纤长的眼睫轻眨了好几个来回,才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
如今已经入秋了,哪里来的萤火虫。
那分明是许多船只自天边处逆流而来。
星星点点,俱是船头竹竿上悬挂着的摇曳灯火。
她连忙低头,试图掩饰眸中忍不住浮现出的笑意,只觉得眼眶中有什么热热酸酸的,几欲滑落。
一定是谢瑜来了。
是他来寻她了。
第86章 得救
又落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丝在江面上泛起无数涟漪。
天边处驶来的快船数以百计,由水性好的军士撑桨逆流而上,船头皆悬着盏摇晃的灯笼, 昏黄的光线星星点点, 洒落在涟漪江面上,更是凭空多出了数倍明亮。
虽是不知谢瑜此回行事怎地如此张扬……
陆菀走到了凭栏边,怔怔地眺望着,任由被风吹斜的疏疏雨帘打湿了衣衫。
满心满眼都是, 谢瑜来寻她了。
他那日对自己许诺过,说上穷碧落下至黄泉都会寻到她,那不是信口安抚, 他是真的会来。
陆菀抿着唇,眼里盛满了笑意,半边身子都立在雨里,濡湿的衣衫贴合这腰肢,越发细弱如柳。
看在沈池眼里,却是让他呼吸一窒, 更是不悦。
他自然是见着远处来人, 却只冷哼了一声, 鄙夷之意溢于言表。
堂堂大理寺卿, 为着美色竟是心甘情愿逗留于此, 大动干戈, 当真是不智。
只是,若非如此,裴蔺又何须派人寻上他,许下那等丰厚条件,只为让他挟持陆菀, 绊住谢瑜回京的脚步。
都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端着酒盏,沈池慢悠悠地走到陆菀身边,和着雨水,仰头咽下了盏中清酒。
“怎么,见着了情郎便如此欢喜?”
陆菀下意识地往另一侧挪了挪,瞥了他一眼,未曾答话。
她摸了摸臂弯,思索着将沈池刺伤之后,谢瑜能在船上其他人发现并拿下她之前赶到的可能性。
“你说——”
酒盏碎裂的声响中,沈池眼中锐利之色一闪,就抓住了陆菀绑着匕首的手臂,不顾她的抗拒,撕扯中用力夺过了那支匕首。
剧烈挣扎中,她手中的瓷片也不知落到了哪里。
两人的力气差距如此之大。
陆菀一瞬间如堕冰窟,脸色都白了几分。
“是谢瑜快,”沈池将去了布条的匕首横到了她脖颈前,“还是这刀刃快?”
“你何时发现的?”
眼睫上沾染了细小雨珠,顺着微扬的眼尾滑下,她垂眸瞧着寒光闪闪的匕首,心里却因着谢瑜的到来添了几分底气。
沈池笑笑,“周景的尸身自然是有人检查过的,你说呢?”
他发现得如此之早,却半分都没显露出来。
陆菀抬眼望他,便见着对方眼底幽黑莫测,没有一点醉意。
沈池早就发现了自己私藏匕首,却依旧不动声色,时不时逗弄着自己。该说他心思深沉,还是说他太过自信?
事已至此,多言无用,她用余光瞥着那点点星火,专心等着谢瑜的到来。
乌黑的碎发被雨水沾湿,贴在了白皙的额边,濡湿的藕粉薄袖被撕出了豁口,也紧紧地贴在手腕上,她却丝毫觉不出冷来。
沈池越发的不悦,把玩着匕首不发一言。
两人僵持不久,逆流的船队便已经包围住了沈家的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