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例被允许与陆菀同坐牛车,阿云有些不安,她的嗓音发紧,“谢郎君一直在屋内,婢子就守在门口等着娘子传唤。”
陆菀松了口气,那她应当不曾做了什么出格举动,从以往的经历来看,她实在是对自己的酒品没什么信心。
不过,小心为上,回府后还是得再盘问阿云一二。
没想到这青梅酒后劲如此之大,日后自己需得再谨慎些。
她这般想,打量的目光就在阿云身上打了几个转。
阿云缩了缩身子,试图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今日娘子酒醉,她身为贴身婢女,任由娘子与谢郎君独处,本就算得上失责。
虽说她是揣测着娘子对谢郎君很有几分意思,才大着胆子仅仅在门口守门,若是娘子要罚她,她也没法辩驳。
车辕上悬着的车铃清脆作响,来往的车马便是不认识,也都自行避开悬着陆家族征的牛车,更何况车边还随行着谢瑜这么个气度卓绝的人物。
道旁一侧的酒楼上,衣衫宽散的郎君把玩着酒杯懒散地倚在栏杆上,就看见了这一幕。
原本朦胧的桃花眼在看见谢瑜和车上的族征时瞬间睁大了几分,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确定了自己没看错,才仰头将剩余的半杯一饮而尽,大笑着走回了笙歌曼舞的房内。
谢瑜倒是没看见他,只看见了道旁那位勒着骏马,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俊美少年郎。
可惜周延在看见陆家族征时,只狠狠皱了皱眉,就转身离去了。
这倒是有意思了,谢瑜漫不经心地想着。
或许这位信王世子,对车内的这位,并非毫不在意。
车外的种种官司陆菀是一概不知,她饮过了酒,车内又有谢瑜教人加置的暖炉,浑身暖洋洋的,就有些犯困。
可惜谢、陆两府同为世家,同在城北,本就相距不远,她扛不住困意,才开始不住地点头,牛车就停下来了。
下了车,扑面而来的寒意就让她清醒了过来。
她曼步走到了谢瑜身前,深深福身,满脸的过意不去。
“今日天寒,还劳顿郎君送我归来,阿菀实在是过意不去,还请郎君随我入内,饮杯热茶暖暖身。”
陆菀说着这话,却抬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唇角带着笑意,分明是很想邀他过府。
“若是旁的时候,我定不会推辞,”谢瑜温温一笑,“只是这会家母也应当自城外归来了,我需去迎上一迎,要辜负阿菀的好意了。”
听了这话,陆菀心下满意,她这会乏得很,醉酒时候趴在桌案上睡过去,身上也是酸疼,才不耐烦再招待他。
可样子还是要做足的,她的眼神黯淡了下来,语气里也明显听得出有些失落和勉强。
“郎君所言极是,雪天路滑,徐夫人晚归,郎君快些去接送才是要紧事。”
谢瑜看着她从羞怯转为失落,脸色都白了几分,很是在意的样子,就开了口。
“若是阿菀在意,日后寻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我邀着你去市集上走走,再向你讨这杯茶如何?”
来陆府,若是总撞见陆侍郎可不妙。
他心里算计着,圣人也不会乐见他此时就与陆氏家主走得太近。
况且,他也并没有与之相交之意。
这邀约听在陆菀耳中,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这下也不用装,陆菀就欢喜起来,她有些喜不自胜,眉眼弯弯地重复了一遍。
“这可是郎君亲口所说,我便记着了,郎君可不要失信于我。”
谢瑜颔首,却不料对方忽然靠近,伸手拽走了他身上的荷包,缠在细白的手中不住地晃。
陆菀这是脑中灵光一闪,剑走偏锋,但看谢瑜也没生气的模样,才大着胆子跟他对视,眸子里亮晶晶的。
“为了防止郎君食言,这便是我抢来的信物了。”
像是怕谢瑜抢回来一般,陆菀连忙往门内走,站到了门槛内,才回身望着谢瑜,举了举手中的荷包,笑颜如花。
“我可等着郎君呢!”
一味的娇羞也太没有记忆点了,也跟她‘过去’倒追信王世子的名声不符。
偶尔活泼大胆一些但又不越界,才能让对方多留心她几分。
她可是观察过,谢瑜这荷包明显空荡荡的,内中应该没有什么重要物事,这才敢上手的。
人对自己付出过许多关注与感情的人事物才最为不舍,那些沉没的成本最后都会变成筹码,在感情场上无往而不利。
陆菀深谙此道。
陆府的大门阖上了,谢瑜抚了抚空无一物的腰间,翻身上马,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陆府的匾额。
拿着荷包有些得意的陆菀仔细摸了摸,确认这荷包里真的没有物事,才安下心来。
她仔细看了看针脚,有些粗糙,一般府中绣娘的水准罢了,跟施窈手中帕子上的针线更是差得很远,想来也不是她所赠。
这个猜测让她更愉悦了几分。
回头自己奉还的时候,那可就能回赠只新的。
这不就又是一段故事。
这些都好说,且让她回去休息休息,今个这一天,又是醉酒又是坐牛车,着实累得够呛。
可惜她想得太好,事事就与愿违,才回房不久就有人来传,说是陆鸣下了值,要她去书房相见。
祖父大人亲自叫人来请,这可是罕见,陆菀有些茫然。
印象中,陆鸣对着她这个孙女很少正眼相看,甚至是有些避之不及的。
怎地这会要见她。
难不成是老夫人和陆珍那边又作妖了?
带着疑问,陆菀换了件家常半旧的衣服,打扮得素淡清雅地往陆鸣的书房行去。
刻板老学究,如果为人还算正直的话,往往对柔弱小白花最没有抵抗力了。
地上的雪积了一指厚,陆府的仆役多在忙于清扫庑廊之外、郎君娘子们的必经之路,见着陆菀都恭敬地弯身避让。
自从上次当众行刑之后,府上的下人们对上陆菀的态度可好上不止一点。可以说又怕又敬,怕得是她令众人都来观刑,敬得是她心肠软,放了阿柳和阿梨一马。
“菀娘子,您这边走。”
打扮得清爽干净的小厮弯着腰,引着陆菀走过才扫出来的小道,姿态谄媚。
陆菀看了看阿云一眼,她就从荷包里摸出一把才打好的银瓜子,塞到了小厮手中。
这一番动静有不少人都看见了。
正经的世家下仆都受过调教,在主子面前恭恭敬敬的,所以等陆菀一走,才有人开了头,小声议论着她的大方。
陆菀听着甩在身后的嗡嗡声,不由得更感谢这场早雪。
若非是下了雪,许多人在府中清扫,平日里她可没这个机会在这么多下仆面前秀一发大方,也算是小小地笼络一下人心了。
陆氏一族上百年积累的财富早在战乱中化为需要,而她的阿娘最不缺的就是钱财。
而陆菀想要的,就是让周夫人能接管过府中的中馈,才能给自己多行方便。
只是此事需得徐徐图之。
今日之举就权当是给今后做了个引子。
只是好心情在进了书房后,就从她的脸上收了起来。
她有些怯怯地进了书房,深深福身,“耶耶安好。”
陆鸣眉间的皱褶深深,已经候了她多时,本有些不耐烦,可看着窗外的大雪,又说不出责备的话。
索性直入主题,“你与那谢廷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14章 两处
“我与谢廷尉……”
陆菀吞吞吐吐地,身体都僵直了,有些不安地盯着地面,葱白的十指几乎要绞在一起。
她这般忸怩,陆鸣别过眼去,本应该深埋在记忆中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他回想起那位与她容貌几乎一致的故人。
若是她有阿菀一半的软弱,他们二人当年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陆鸣压下心口的苦涩,放柔了些声调,“我不过问问,阿菀如实告知我,可是心悦那谢询安?”
到底她以后还是要同谢瑜多多来往的,怎么也瞒不过陆鸣这个一家之主,陆菀索性实话实说。
“谢郎君人是极好的,待我也和善……”
这话说得含糊,可搭配上小娘子脸颊上的飞霞,就显而易见了。
女子的脸红,往往是最真的真话。
虽然……在陆菀这不成立,但多数男子都是这样想的,显然陆鸣便是。
“谢询安才华横溢,又兼人品贵重,若是与他来往,我确是赞同的。”
陆鸣颔首,脸上带出些笑意,显然是对谢瑜满意的,“不过,”他话音一转,“你可知他如今身居何职?”
不就是大理寺卿,陆菀怔了怔,也没回答,这种问话,显然问的人会自问自答。
炭盆里的细小的辟啪声混在了陆鸣的声音中,炭火烧得红透,可书房里依旧冷得冻手。
“大理寺卿专司刑狱,却可上达天听,是圣人手中的利刃,历任大理寺卿鲜少自世家中选拔,多出自寒门,由圣人提拔,也只忠于皇室。也就是谢家家主出了事,谢家又没落了,才轮得到谢询安上位。”
“多年来,圣人因着太子生母与前朝末帝的皇后同出一族,而忌讳不喜,你姑姑如今有一子,日后前途未可估量。”
“这是陆氏一族长盛不衰的希望。”
陆鸣的眼都亮了,面色激动,他站起了身,走到陆菀面前,“我方才所言,你可听明白了?”
这是想教她亲近拉拢谢瑜?
陆菀有些无语,都说了圣人想要的是只忠于他的孤臣,若是谢瑜跟她真的成了,牢牢地被绑在了陆家这艘船上,他不就该调任了吗。
更何况,小皇子才几岁,这想得可太早了。
她对陆鸣的智商表示怀疑,面上却还是露出了茫然神色。
看得陆鸣心头一梗,他挥挥手,“你且回去仔细想想我今日所说的话,莫要忘了,你姓陆,一身荣华显贵皆系于陆氏。”
来都来了,又听了一堆废话,陆菀觉得自己不能白来。
她作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最后艰难开口道。
“耶耶,如今大母久病,府中的下人们都松懈了不少,我瞧着这书房送的炭火成色都落了下乘。可要再请医师来为大母诊治?府中一直没了人主事……”
提到被自己训斥之后就装病在床的老夫人,陆鸣也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她既然想装,就装下去。
“我自有安排,你且去吧。”
“是。”
外面雪更大了,阿云替她撑起了伞,才出了门不久,就看见陆远披着风雪风风火火地赶来。
近了前,陆菀才看见他的发上,肩膀上落了许多雪,连忙用帕子替他拂了拂。
“阿耶怎地也不叫人撑了伞再过来?回头阿娘看您这般,又要埋怨说您不爱惜自己了。”
陆远看见女儿言笑晏晏,才放下心来,动作潇洒地胡乱拍了拍,权当是清理了。
“这不是你阿娘派人给你送了些物件,你院中人说你被陆鸣叫了去,才慌慌张张地让人把我喊了来。”
他面色微红,却是冻的,半真半假地抱怨着,“我可正在外院,赏着雪跟人饮酒作诗来着,就被喊来了救场。阿菀,你可得补偿补偿你阿耶。”
陆菀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她福了一礼,仰头笑吟吟道,“那我给阿耶送些下酒菜去如何?”
这可是意外之喜,陆远大笑出声,“那也不枉你阿耶来救你这一遭了。”
父女和乐融洽,这一幕都落到了才出书房的陆鸣眼中。
他觉得眼中有些刺痛,大约是雪地太白有些灼目。
极偶尔的时候,他心里也会忍不住地想,若是当年他不曾做出那个决定,如今可还会与陆远如此疏远。
更何况,还负了他此生挚爱之人。
但只要一想到宫中的小皇子,他又把所有思绪压了回去,陆家日后能否得偿所愿,重回第一等世家之列,这才是他所背负的重责。
历代皇帝一直在打压世家,只有与皇室血脉绑定,陆家才得以喘息蛰伏以待。
百世清贵,千年世家,莫不是靠着一代代家主苦心筹谋,无数人舍弃种种才得以维持。
他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陆鸣刻意绕开了那对父女,走得远了。
洛京城门的开闭都有律令规定,守门的军士因着突如其来的大雪大多骂骂咧咧的,搓着手,私底下相互传递着酒囊,灌上几口勉强暖暖身子。
再有一刻钟关闭城门的时候,一队人马入了城,牛车上悬着的木牌上,缕金纹样的谢氏族征在昏暗天色中闪着光泽。
此时有一骑绝尘而来,方才酒楼上放荡的桃花眼郎君行至牛车旁,才勒住了缰绳,他翻身下马,问着车内人的安。
“姑母安好,午间与同僚应酬,姑母可要恕我来迟了。”
车帘被婢女撩起,车内端坐的徐夫人就看见了自己的侄子,满身酒气,领口甚至还有些散乱,笑得恣意。
“他教你来的?”徐夫人面若冰霜。
徐凛也不回应,只扬起一侧唇角,“姑母便这般质疑我的孝心吗?”
“回吧。”车帘又被放下了。
这些年,徐夫人的性子可真是越来越古怪了,徐凛随行在牛车旁边,心下叹道。
就在不久前,他喝酒听曲儿,正快活着呢,就被人从酒楼里揪了出来,扔到了温文清冷的郎君面前。
“谢询安,你这是做什么?”
徐凛拉了拉散乱的衣衫,满脸不悦,“怎地,从陆菀小娘子那受了气,寻我发火?”
他凑近了些,刻意用浑身的酒气熏着谢瑜。
“可要兄弟我教你些讨好小娘子们的法子?我徐正钦可是在花丛里打滚的人物,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呢,也不要你什么,只把你之前从太子那得的好酒分我些就行。”
凑得近了,他才注意到谢瑜手上的咬痕,登时笑得不停。
“哎呦,看来这还真是被小娘子嫌弃了,都动上口了!”
谢瑜勾了勾唇,轻飘飘地给谢觉使了个神色,后者心领神会,掬起一捧雪,迳直往徐凛脸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