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来得太过突然,陆菀颇有些不知所措,纠结的手指将攥住的布料揉成一团。
倒真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手中是被他放入的毛笔,面前则是惹得她心绪不佳的和离书,眼前还有个郎君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等着答覆。
她脑海中当即闪过数个念头,却是越想越觉得可行。
虽说,貌似的确是任性恣意了些。
但转念一想,好像也还不错。
毕竟一醒来就已经嫁了人,自己心里未尝没有遗憾,能重来一遭与谢瑜光明正大地结为夫妻,自然是好的。
她不是忸怩犹豫的性子。
当下便提起笔,将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地写在谢瑜二字旁边。
随即将笔搁在几案上,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那我可得与阿娘商量商量,让人备好碗口粗的大棒,准备打新郎子了。”
谢瑜眉眼染笑,颈间的玉白突起轻轻一滑,又信手将那只锦盒打开。
内中是一套羊脂玉的头面。
簪钗镯俱全,只缺了只颈坠。
玉质上乘,美轮美奂,雕工更是精巧。
他取出支镯子,替陆菀换上,动作轻柔,“这是扶风夫人留下的,前些时日才让人自南边将之取回,想来,她也会乐见你得了此物。”
南边取回的,那应当是早逝的生母留给他的念想。
陆菀才翘起唇角,就看见他又自盒中取出只指环。
修长匀称的手指极灵活,轻轻巧巧的,就替她将指环套在左手的无名指上。
洁白温润的指环细细的,没有雕琢纹样,有些不起眼。
却是惹得陆菀忍不住抚了上去。
她很想地地谢瑜是否知道给女子戴上戒指的含义,可转瞬间就打消了念头。
到底是差了千百年的光阴,解释起来反倒怪异。
不说别的,单单后世求婚时惯例的单膝下跪,他这个连天子都不曾跪过几次的人定是很难理解。
“这只指环倒不是我阿娘留下的。”
谢瑜捉过她的手,将盒中的另一只指环取出,托在手心。
含笑的视线落在两只指环上,娓娓道来。
“这只才是。我生父年少时常常偷溜出宫,曾听人言,异域之人成婚时会替妻子戴上此物,约定不离不弃。因而在迎我阿娘入宫后,便亲手替她琢磨了这只指环,许她一世。”
“是谢伯父告知你的么?”
陆菀听出他话中的生父是指前朝那位末帝,难免有些好奇。
“是盒中的信笺上所写。”
谢瑜垂下眼帘,语气转淡,“想来,将此事记录下来,也是告诫我去寻个合心合意的女子,如同她与末帝一般,一生一世一双人。”
“毕竟,她可是在生下我后,便毅然决然自尽,与我那阿耶生死相随的。”
见他的情绪似是低落下去,陆菀将戴着指环的手伸到他的眼前,转移着话题。
语气里透出几分刻意的委屈。
“你阿耶的指环上还雕琢着花样呢,怎么你送我的只有素圈?”
谢瑜如何不懂她的意思。
唇边噙起些笑意,就伸手抚上她的脸 ,还在眉眼处轻轻描绘。
“时日尚短,我还不曾想好刻些什么纹样,若是阿菀有喜欢的,我日后再补上?”
陆菀轻轻晃着耳边明珰,弯了眉眼,笑意盈盈。
“这可是你说的?”
看着眼前人兴致盎然的模样,谢瑜很是无奈,忍不住笑道,“我何时骗过去?”
这送上门来的把柄。
陆菀眼神一亮,抓着他的袖子,就想与他算算旧账。
小声反驳道,“谁说不曾?我记得以前……”
谢瑜不禁失笑,伸手托住她,俯身低头吻上喋喋不休的如花唇瓣,无师自通地让她止住了这个话题。
屋角的炭火燃出细小的辟啪声,香炉内白烟清甜,袅袅升起。
柔软细腻的被褥上,一对璧人十指相缠。
浅浅的光线跳跃在女郎细软的无名指上。
玉戒素巧,温润含光。
作者有话要说:
何以道慇勤,约指一双银。——《定情诗》魏晋 繁钦
为什么缺颈坠,因为之前被裴蔺摔了……谢鸿让谢觉拿着那个玉坠去找裴蔺,让他放过谢瑜一次。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扶风夫人留下物件替儿子挡了回灾?
第98章 谢瑜番外-三年(虐,慎入)
熙和元年, 冬月。
一夜北风,雪满洛京,长街更是难行。
可是苦了早起上朝的大臣们,好在熙和帝体恤众人, 当日便提议减免落雪时朝会的次数。
群臣面面相觑, 小声议论, 多是不由自主地望着右首处的空处。
这才发觉陛下一贯倚重的大理寺卿竟是缺了席。
这倒是奇了,谁人不知谢瑜即便如今性情大变,也会来朝会上应个卯。怎地今日竟是缺了席, 难不成是雪天路滑, 躲了懒不成。
只有些知晓去岁那场刺杀始末的,在心里算算时日, 也就猜出应该是谢廷尉‘亡妻’的忌日。厚道些的, 在心里叹气道谢廷尉果真是个痴情人;刻薄的则是在心里啧舌,心道一个活死人,倒教谢瑜宝贵得紧。
无论外间如何猜测。
谢府庭院的梅枝雪下, 疏香淡淡,早有人扯好了帷幕, 帐出一方天地。软塌长几, 清酒茶点, 还有高颈玉瓶空置, 好让赏雪的主家折枝把玩。
素衣缓带的郎君正俯下身,将怀中人轻柔地放置在软榻上。
顿了顿,又慰贴地将她的柔夷塞入厚重的狐裘氅衣中,以免冻着。
“今岁的雪落得早些, 这般场景,倒像你初初来谢府那次。”
像是被勾起回忆, 谢瑜眸色微动,“我还记得,那时阿菀的发上挂着对雪白的兔毛球,晃晃悠悠的,很有些娇俏模样。”
“我教阿妙寻出来,明日便替你戴上?”
他温和一笑,将几案上还冒着些热气的小盅端起,掀开盖,花瓣点点,赫然是一盏梅花粥。
“这梅花是我今早起时让人采下的,倒也新鲜。”
榻上的人毫无回应。
谢瑜也不恼,似是早已习惯,只拥着她,自顾自地说些闲话。
待粥凉透,他才敛着眉眼道,“前年除夕时,我恼你不肯留下陪我守岁,便将你送来的那盏撂在一旁,是我的不是。若是日后你再煮此粥,我定会早些尝尝。”
想到话中的场景,他弯起唇,将陆菀抱得更紧。
眉眼染笑的郎君沉浸在与心上人赏雪消遣的欢愉中,连话都多上不少,语气更是温和小意。
若是教朝中每每对上他时战战兢兢的众臣看见,只怕要瞪掉了眼珠子。
只是说了许多,却不曾有人回应,谢瑜的兴致似是渐渐冷了下来。
他拥着无声无息的女郎,微微仰起下颌,视线落在梅树上,无人知晓他在想些什么。
落雪的庭院越发静寂。
唯有红泥小炉上煮着浸泡蜜渍梅花的清酒,咕嘟冒泡,给这琉璃清净处,添了几分烟火气。
回廊下,谢觉望着自家郎君环着夫人若有所思的模样,心里又涩又苦,并不想去打扰他。
可想想谢九传回的消息,踌躇片刻,还是往院中去。
他的身手极好,踏在松软的雪上几近无声,于是便听见自家郎君轻轻缓缓地叹口气。
“又去了一岁,阿菀,我何时才能寻到你?”
静默了片刻,带着讥讽之意的冷笑声传来,“那时我分明得知你去慈恩寺遇到流匪,依然见死不救,如今你又伤在慈恩寺的山路上,阿菀,你说这一饮一啄,可算是报应?”
谢觉皱了下眉,明明并非如此。
那时郎君身负重伤,冷着脸对刘季责说夫人的死活与他无关后,迟疑许久,还是不顾自身安危,寒风驱驰数十里,去城外营救夫人。
只是运气差些,被周延抢先而已。
可反驳的话到了口边,他却先湿了眼眶。
郎君不过是想得痴了,寻出些借口罢了。
他动了动唇,想出声惊动谢瑜,却先听见郎君涩声承认道,“许是……我错了。”
落单的觅食鸟雀探头探脑,扑棱着翅膀惊响某处花枝上未曾取走的护花铃,衬得这落雪的庭院越发静谧。
也衬得那句话,格外清晰。
谢觉当即愣在原地,如遭惊雷。
自己跟在郎君身边近二十年,眼见他翻手为云,智计在握,郎君素来自负,何曾有过这般自怨自艾的后悔言语。
心生异样,谢觉抿紧唇,上前行礼道,“郎君,小九来信,说是已经在西南寻到那位陈姓方士,将他带回洛京。算算时日,再过几日便能到了。”
“阿菀你说,这位陈方士可能有法子?”
谢瑜面上笑着,从瓶中的花枝上折下一朵,将梅花簪到女郎乌鸦鸦的云鬓边。
“若是他有法子!”郎君漫不经心地与怀中人调笑,“我什么都能答允他。便将那些身外之物尽数赠予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说得轻巧,禀告之人却已经僵直身形。
“只是等你醒时,怕是要与我过些艰难日子。倒也未必,身外之物易得,便是千金,万金散尽也可复得,我又如何忍心让你吃苦,便是让我……”
这些不着边际的自言自语,让谢觉喉间陡然一紧,心头焦灼。
论理,有些话,以他的身份,根本不该出口。他原不过是谢家的家仆,地位卑贱,全靠郎君的赏识才能跟在他身边。
可夫人她明明已经去了,郎君这般自欺欺人,又有什么意思?
本就积攒了足足一年的郁气,他壮着胆子,扬声问道,“郎君,您说这些话,夫人难道就能听见?”
谢瑜顿了下,抬眼望向质问他的下属,眸色渐深。
怕被阻止,谢觉握紧拳头,咽了下口水,心一横,闷过许久的话一股脑地冲涌而出。
“整整一年,御药局,太医署俱是束手无策,您便开始寻道访巫。流水般的道士和尚进出府内,惹得人人侧目。连圆观大师都道是此事无解,您为何就不能,就不能认清此事?夫人她可能不会再醒了!”
想起谢瑜这一年的荒唐行径,他红着眼,微微气喘着,胸口发闷。
“您再看看自己,如今可还有一星半点旧日的谢家玉郎风采?除了朝中事偶尔还上心,行起事来也是越发无所忌惮。朝野上下非议不断,即便陛下再想保您,可还压得住悠悠之口?”
拥着女郎的人不发一言。
只有些细枝的雪,被谢觉言语间的激愤震得簌簌下落。
谢觉越说,拳头攥得越紧,额上满是冷汗,他终是问出了锥心之言,“若是夫人一辈子不醒,难不成您便要这般浑噩至死?”
仗着多年情分嚷嚷出这番话,他泄了气,强着脖颈等着挨罚,却是半晌不闻其声。
迟疑地抬起头,才发觉谢瑜似是醉了。
打翻的酒盏滚在几案上,郎君半搭着眼帘,眼尾微红,玉雕般的下颌抵在软绵绵的女郎肩上,一言不发。雪地天寒,呼出的气息甚至在他的长睫上凝出细小的水珠。
倒像是落了泪一般。
良久,谢觉才听见他低声道,“我如何不知。”
清润的嗓音没有一点起伏,平静得渗人。
“她许是不会再回来。”
承认自己始终不肯相信之事,谢瑜闭了闭眼,凝住的水汽便沿着眼尾滑落。心上被挖出的缺口像是透着风,如小刀子般一下一下地刮割着,疼得他指尖颤抖。
所有粉饰出的太平都被下属一举揭穿,在这皎皎雪光里,显出内中残破不堪的寥落白絮。
他像是一夜之间回到了往昔。
孑然一身,茕茕独立,形影相吊,再无阿菀。
得而复失,如斯残忍。
谢瑜抬手遮住眼,指尖便被长睫上的水雾沾湿,很快变冷透凉。
“我也许再也寻不到她。”
“可我不甘心!”他低喃着,萦绕在心头的种种情绪交织,酝酿成一股冰寒戾气,冷漠地质问谢觉,质问自己,“我如何能甘心?”
“我答允过她,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一定会寻到她,如何能失信于她?”
没有呵斥,没有责罚。
谢觉却觉得比被狠狠杖责一顿更让自己堵心。
他怔愣地望着郎君抱起夫人远去,修长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处。只觉得那具尚且温热的躯壳内似是藏着一只困兽,在绝望的沼泽里挣扎沉陷,却还衔着几分虚无的念想,兀自撑持。
谢瑜道,“我会寻到她。”
一阵风吹来,被冷汗浸透的谢觉打了个寒颤。
这冬日越发得寒凉彻骨。
转过回廊处,谢瑜驻足回首,掀起眼帘,往香火萦绕的慈恩寺方位望去,却只见寥廓天际,大雪纷扬,不见佛塔,不见金光,世间凡人终不得上天半点慈悲。
他轻轻吻了下怀中女郎的额心,似是安抚她,也是安抚自己,继而往书房行去。
天不怜他,此生孤苦,却总还有阿菀为伴。
朔风卷起青衫衣角,猎猎作响,越发衬得缓步的行人如松如竹,风骨秀致。
空无一人的庭院中,只剩红泥小炉再度咕嘟作响,白雾升腾。
…………
一转眼就到熙和三年。
六月,慈恩寺的小道两侧,芙蕖花开,亭亭玉立。
圆观双手合十,花白的胡须颤着,耐心地为新来寺里的小沙弥讲解着经文,正说道三生因果。
才剃度的小童年纪尚幼,凡心未净,晃晃他的僧袍,仰着头道,“师傅,师傅,当真会有人能纠缠几世因果吗?您可曾见过?”
青袍红裙的璧人身影自圆观脑海中一闪而过,他颔首道,“自是有的。”
童声稚嫩,很是好奇,“那他们可会有缘尽之时?”
圆观极目远望,但见天边云色舒卷,白衣苍狗变幻未定,他轻声念了句佛号,道,“有因未必有果,或是有尽时,或是无尽时,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