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难怪,摊上陆家这摊子事儿,怕是平日里也松快不起来。
可这老夫人把她们叫过来之后,也只是让她们就坐,一时堂内也无人说话。
陆菀思绪飘飞,忍不住轻轻挪动了下膝盖,陆家倒是还循着前朝的习惯,这里也只备了跪坐的褥垫,没有桌椅。
只是褥垫再软,跪了这半天,也会觉得膝盖酸麻。
不出声,不就是想营造下严肃压迫的气氛?
只不过么,要是指望着安静半天就能吓住她,让她主动认错,那老夫人可把她想得太懦弱了,陆菀胡思乱想着。
“阿菀,”老夫人重重地放下茶盏,价值数金的瓷器,磕碰声清脆刺耳,陆菀明显感觉到身侧的陆菱吓得颤了一下。
“平日里可是太放纵你了?竟是闹了如此大错?”
“去宫宴之前,你是如何保证的?若非如此,我又岂会让你去参加宫宴?”
如此一番语气严厉的质问之后,老夫人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嬷嬷,就有人去搀扶着有些失神的陆珍起来。
“阿珍今日受惊了,先回房休息吧。”
???
陆菀觉得自己今日可是长了见识了。
自己落了水便是犯了错,落井下石的陆珍反而是受了惊需要先回去休息?
老夫人这区别对待也太区别了,如意算盘是不是打得也太精了?
陆菀用帕子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正要开口,就听见有嬷嬷通报,说大夫人来了。
这是亲娘要来救场了,陆菀把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
很快就进来了一位长相温婉的妇人,素衣玉钗,通身的温雅气派完全看不出她只不过出身商户。
陆菀身侧,瑟瑟发抖的陆菱一见她来,就小小声地带着哭音唤了声:“阿娘。”
周夫人看了看跪坐的一双女儿和被搀扶起的陆珍,尤其是看见陆菀还带着水气的发髻,心头火气腾得着起,一开口就打碎了温婉滤镜。
“老夫人便是再着急替陆珍掩饰,也得让阿菀去收拾收拾吧,她要是着了凉病了,传出去也不太好听不是?”
这一开口就让老夫人的眼皮猛得跳了跳,也让陆菀有点想捂脸。
周夫人这条耿直路线跟她的不太一致啊,这也太耿直了。
时人重孝,若是传出去,周夫人的名声可就不太好听了。
不对,好像,她这位阿娘本来也不在乎什么名声。
本就是商户女,士农工商最低一档,还怕什么名声好不好听,还是有话直说比较实在。
陆菀转眼就想明白了,她马上配合着低声哭泣,细细的抽噎声让周氏额角紧绷,
这个女儿喜欢跟在陆珍身边打转,人也蠢了些,但也是她亲生的,珍宝般娇养长大,怎能让她受这样的委屈。
“老夫人,我说得可对?”
周夫人上前一步,也不行礼,紧紧盯着老夫人。
“今日是阿菀在宫宴上落了水,险些惹怒了圣人,难不成还不该好好反省一遭?”
老夫人面色恢复了平静,绝口不提陆珍,只抓着陆菀落水这一点。
“若非是陆珍信口胡言,圣人又如何会因小事动怒?!老夫人此言可未免太过偏颇。”
周夫人也够强势,直接让人搀扶起自己的两个女儿,站到了自己身后,隐隐有与老夫人对峙之势。
啪,老夫人甩手将瓷盏打翻在地,碎成了数片,深色茶水都溅到了周夫人月白的裙角上。
僵持了片刻,堂外有了问安的人声。
陆菀循声望去,婢女打起了竹帘,依稀残留青年时俊美痕迹的中年郎君迈进屋里。
他面沉如水,冷冰冰地打量了一下堂内,老夫人就连忙起了身相迎。
陆菀小心地来回对比了一下,她这位耶耶,可比老夫人看上去年轻多了,看得出年轻时颜值也高许多。
看样子美艳的陆贵妃是肖似耶耶的多,陆珍则是像她亲娘多一点。
“怎么回事?”
陆鸣皱了眉,眉心是常年愁郁累积的深深褶痕,他有些不悦地看了看陆珍和陆菀。
目光沉沉,脸色又板正严肃,一看就是老学究的做派,这种人吃软不吃硬,陆菀心下判断着。
所以就抢在老夫人和周夫人之前行礼开了口。
“今日宫宴,五姑姑把酒洒到阿菀的裙子上,在去换衣途中不慎掉入池中,后被谢廷尉救起。五姑姑还误以为我是因为寻信王世子才掉进去的,惹得圣人不快,但阿菀已经解释清楚,圣人也并未责罚。”
陆菀三言两语把责任推了一下,还不忘加了句替周夫人找补,“五姑姑不是有心的,大母正在教导阿菀,阿娘心急就来了。还请耶耶不要动怒。”
她说着说着越来越小声,低声说完这一通,就继续垂首拭泪,只觉得没有眼泪的眼眶都要被擦红了。
这一段话听得陆珍大怒,也不管陆菀可能有什么古怪,就要上前撕扯她的衣袖。
“你在胡说什么!你今日差点害我从牛车上掉下去的事我还没有跟你计较,现在还……”
陆菀也不跟她计较,侧着身往周夫人身后躲,口中呐呐不敢言。
老夫人捕捉到关键信息,眼中一闪,她喝令陆珍停下,“珍儿住手!”
“这牛车之事又是怎么回事?”
陆珍被老夫人喝止,愤愤地回到老夫人身边,把陆菀警告她之事都抛之脑后,“回府上牛车时,陆菀踩了我一下,差点害我从牛车上摔下去!”
这人怎么这么蠢,陆菀在心里摇了摇头,她微微抬头,模仿着陆菱,声音细弱地说:“我没有。阿菱和婢女都看见了的。”
陆菱梗着脖颈附和了声,陆珍的婢女则是把头低的更深,缩着肩膀不敢吭声。
可陆珍只看见她这般退让的模样,就越发洋洋得意,尖声嚷嚷着,“就是你故意的!”
可她偏偏又拿不出人证物证,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都会觉得她是恶意欺人。
连老夫人都觉得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个东西,一母同胞,容貌才智竟处处都跟宫里的大女儿完全不能比。
陆鸣这会已经是大约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刚刚下值,本就被朝堂之事烦扰,这会家中又是鸡飞狗跳,难免心中不悦。
只是,他才不耐烦地看了老夫人一眼,就马上想到了宫里的陆贵妃和小皇子,只能压抑住满心的厌烦。
“阿菀和阿珍都有错处,各自回房禁足一月。”
他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算是各打五十大板。
!
陆菀有些无语了,这么明显的事情还要和稀泥?突然感觉自己方才白白示弱了这么久了。
周夫人倒是不意外,她早就知道陆鸣会如此,只是心下不平,凭什么她的阿菀吃了苦头还要受罚?
她半揽住陆菀,眼中满是心疼的神色,可陆鸣才是家主,他下了令,郎君不在,自己又该怎么辩驳。
“分明是阿菀受了委屈!凭什么要我的女儿一同受罚?”
就在此时,一道清朗的男声棒喝从外面传来,替周夫人说出了她的心声,
陆菀心头一跳,看来是她的阿耶也回来了。
所以,她这是有人撑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人挺崇尚牡丹的,白居易诗里写过: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甚至《唐国史补》里说:“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
第4章 家人
随着声音,一位长相与陆菀很是相似的郎君就迈进屋内,也不用婢女,自己就抬手掀起了竹帘。
他看上去还很年轻,唇红齿白宽袍轻带,说不尽的恣意风流,进屋就冲着周夫人扬眉一笑。
正是陆菀的阿耶,陆远。
陆远身后跟着的,是他肖似的小号郎君,相貌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神色是一脸正经。
这便是陆菀的同胞哥哥了。
在陆菀记忆中,他沉迷于读书,总被原身嫌弃是个书呆子。
陆萧一向宝贝两个妹妹,此时更是一脸的焦急,上来就凑到了陆菀身边,“阿菀,你可还好?”
陆菀看他明明就是想伸手扶一下自己,愣是因为怕她嫌弃要硬收回去,心下叹气,这才是真心疼她的家人,怎地原身以往还总是嫌弃呢?
嫌弃阿娘出身商户,嫌弃阿耶不务正业,嫌弃哥哥沉迷读书却成绩一般,嫌弃小妹怯弱胆小,偏偏因为陆贵妃的尊荣富贵爱跟陆珍凑在一起。
陆菀主动伸出手搭到陆萧手臂上,安抚性触碰了一下,“阿兄,我还好的。”
这么个小动作让陆萧眼中黯淡的光瞬间又燃起,他动了动唇,差点要拍胸脯了,“阿菀和阿菱不怕,阿兄在呢。”
“咳咳,”陆远看不下去了,他拍了拍儿子的肩,示意他悠着点。
然后转头,望着冷眼望着他的陆鸣,唇角翘起,很有几分阴阳怪气的。
“陆侍郎今个是又是要找我们一家的晦气了?”
这话惹得陆鸣的脸上瞬间被厚重冰雪积满,他冷冷地望着自己的嫡长子,厉声呵责道,“逆子无礼,竟是连礼数都不顾了,进来如何不行礼”
陆远也不恼,他笑容满面地给陆鸣作了个揖,接着故意扬长了声,叹道:“可惜我阿娘去的早,这便只需给阿耶行礼了。”
老夫人脸色变得铁青,但瞥了瞥陆鸣瞬间沉下来的脸色,心下却又得意了起来,陆远与陆鸣越是疏远,对她所出的陆粲越是得利。
陆菀心下叹气,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是她也不觉得自己阿耶做错了,只不过人在屋檐下,暂时低头也无不可。
非在这时戳陆鸣的气管子,可不是不讨好,最后吃苦的还是她自己。
她思绪转了转,又站了出来,“耶耶,阿耶,都是阿菀不好。”
陆菀低着头,视线落在光洁的地面上,认错的态度诚恳。
“五姑姑是长辈,她说什么阿菀便该做什么,便是她把错处都推给阿菀,阿菀也不应当有怨言。便是五姑姑故意说阿菀害了她,那便是阿菀做的吧。”
“是阿菀惹了圣人不悦,给贵妃娘子惹了麻烦,没有把陆家放在心上,都是阿菀不好。”
话里话外的提醒了陆鸣,陆珍此举不止是针对了她,更是把陆贵妃和陆家放到火上烤。
言尽于此,陆菀抬头冲着陆鸣戚戚然一笑,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口中弱弱地道,“都是阿菀不好。”
然后就缓缓阖上眼,把握着速度慢慢地倒下,瘫在了陆萧和周夫人两人的怀里。
周夫人颤着手摸了摸陆菀滚烫的双颊,心下焦急,连声唤着身边的婢女,“快去叫府医!”
陆远也收敛了脸上的笑,俯身一把抱起自己的女儿,回头看了看陆鸣,冷嘲一声,“这便是陆侍郎要的了!”
随即转身离开,还一脚踹翻了堂中的博古架!
碎了一地狼藉,大踏步地扬长而去。
周夫人等三人也都连忙跟上,看方向是往陆菀的停音阁而去。
“阿耶……”
陆珍后知后觉有些怕了,她扯着老夫人的袖子,又看了看陆鸣,眼里露出些害怕的神色来。
陆鸣缓缓出了一口气,往书房走去,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去祠堂跪五个时辰,再禁足三个月。”
“阿娘!”
陆珍有些急了,哀求地看着老夫人。
过不了两月就是定阳长公主举办的诗会了,一季一会,洛京的贵女俊彦云集,她可不想缺席。
而且祠堂里又冷又阴,真跪上五个时辰,那双腿都快废了。
“平素叫你长点心,你偏不听。”
老夫人坐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看着婢女战战兢兢地收拾着一地狼藉,“你先说说,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盯着陆珍,眼里没有一丝疼爱之意,浑然不似看亲生儿女的目光,加重了语气,“说实话。”
陆菀又梦见爷爷了。
那位从福利院收养了她,又把她抚养长大的老人。
穿了一身她熟悉了的深色中山装,拄着拐杖领着她往花园走,一边走一边说,“菀菀,有爷爷在,你不用再装成另外一副模样,怎么开心怎么来。”
陆菀乖巧点头,却没有放在心上,除了爷爷,还有谁会真心实意地对她好呢。
老人停了下来,摸摸她的脑袋,低头认真地看着她,“菀菀,面具要是戴得久了,可就摘不下来了。”
陆菀仰头看着他,笑得一脸天真,“爷爷,我知道了。”
然后搀扶着他继续在繁花似锦的小花园里散步。
再后来呢,爷爷去世了,嘈杂争吵的灵堂上,闻声而来的律师说爷爷遗嘱里分给了她一大笔遗产。
只不过她连遗嘱什么样都还没看见,就因为刹车失灵掉进了河里,成了这里的陆菀。
在她小时候,还在寺庙遇见过算命秃和尚,对方皱着眉头警告她。
“小施主福运绵长,只是要切记,一定要离水远些,若否,便不知是祸是福了!”
那时爷爷还在,听了这话连做几夜噩梦,去求了平安符让她带上,又隔三差五叮嘱她一定不要往水边去。
只可惜,这人祸么,却是躲也躲不过去。
不过经此一遭,她却是再也不怕水了。
溺水之后的无边黑暗和静寂,可惊心,更动魄,但是最可怕的,分明是人心。
“若是阿菀有个什么,陆珍她们母女可别想这么轻易地过去。”
一道恨恨的女声传入陆菀的耳中。
她勉强掀起沉重的眼帘,入目就是周夫人梨花带雨的面容,一旁是扶着她肩细声安慰她的陆远,而陆萧和陆菱则是站在床尾处面带关切。
“阿菀醒了!”
陆萧最先发现她醒来,就叫出了声,原本焦急的面容上一瞬间漫上了笑意。
“阿姊!”陆菱也往前走了一步,红红的眼里光点闪闪。
陆菀看见周夫人俯身趋近了自己,还伸手试了试自己额头上的温度,才舒了口气,“阿菀差不多退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