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他不曾醒来,若是他醒了,也不知会不会觉得疼。
不过,他连这刀剑加身都不曾呼痛过,只怕若是醒了,也会不肯出声吧。
“世子,还要烦劳您将这针线还回去了。”
缓了缓神,陆菀用碗中的清水将针线洗净,包裹好递给了发怔的周延。
他接了过去,眉心皱了皱,犹疑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应下了,转身便出了门。
看来他遇到的不是小事。
陆菀望着他的背影离去,思索着一会儿等周延回来需得问问他发生了何事。
她动了动手指,将被子轻轻地盖到了谢瑜身上。
山间的七月,一早一晚还是有些寒凉的,他如今可经不起什么变故了。
在将被角仔细地掖到他的肩上时,她不经意地一低头,就发觉谢瑜的唇角是弯起的,眼睫也似在微微颤动。
这人分明是醒着的。
陆菀气极反笑,她故作恼火地推了推谢瑜的肩,手下却是收着力的,动作极轻。
“谢郎君既然醒了,缘何要装睡?”
被叫破之人这才睁开了眼,清润的眸子里神色温和似水,只含笑着望着她。
谢瑜将手中牢牢攥住的物件递给了陆菀,轻咳了两声,嗓音微哑。
“这是我拾到的,应是昨夜那些人不慎落下的。”
那是一块小小的木牌,约莫有她的尾指长,上面刻着个黑漆红底的纹样,那分明是……
“是裴家的族征。”谢瑜替她说了出来。
“有了此物,或许阿菀曾受过的苦楚,我便能再快些替你讨回了。”
他心心念念的是替她讨回旧怨?
陆菀手下一紧,木牌棱角分明,边缘锋利得割手。
连带着她腕上的旧伤痕也有些隐隐作痛。
被张猎户带回村里时,她便取下了手腕上的玉镯。
而昨日谢瑜又细细地摩挲过她的手腕,定然是那时便发现了端倪。
“你方才是何时醒来的?”她轻声问道。
此物如此紧要,想来那昨夜来的裴家人定是会万分小心,能落下便已经是极为难得,又要在漫山草木里搜寻出这么小小的一块,显然不是件易事。
他是发现了自己手腕上的伤,急于扳倒裴蔺,才会起早去寻觅踪迹。
才会体力不支地昏在路旁。
被问话之人垂下了眼帘,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这让陆菀心里多了几分猜测,她眸中水润了几分,试探问道。
“方才是我正缝合伤口时,你因着疼痛才醒了过来?”
听出她话音里的几分怯意,谢瑜长睫一颤,他摸索着抓住陆菀握住木牌的手,握在温热有力的掌心。
“不疼的,”他低低地叹了口气,重复地安慰她道,“阿菀,不疼的。”
“我自然是不疼的。”
陆菀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将木牌抛在了枕边。
她起身欲出门,只匆匆摞下一句。
“我去给你端些水来。”
谢瑜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心上空的那块,似乎有了些什么,正在试图填补上。
他慢慢坐起,望着空空的屋门处,薄唇边的弧度也渐渐拉得更开。
他虽是不知陆菀何时才会原谅他,但也已经探明,她对着自己当真不是无情。
如此,便够了。
她想与自己分开,可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她离开。
即便是刀剑加身,千疮百孔,甚至是有朝一日,阿菀会恨他怨他,他也绝不可能放手。
至于裴蔺——
他拈起枕边的木牌,眸色更深了几分。
谁能想到,便是这般凑巧,他竟是如此轻易地就抓到了这人的把柄。
当真是上天眷顾。
而另一边,出了门的陆菀却是慢慢地抚上自己的心口,眉心也渐渐蹙起。
她说不出自己此时心里是什么滋味。
明明她一直想与谢瑜拉开了干系,却总是被他用各种手段强硬地拖了回去。
无法摆脱,又似乎难以割舍。
似乎她有一千种离开谢瑜之法,他便有一万份将自己缠绕回去的心念。
她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句话——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当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她压下心头这点烦闷,垂眸将手中的粗瓷碗洗净。
世家女郎都娇养着长大,手指细白娇嫩,衬得这粗劣瓷碗也矜贵了几分。
碗中的水泛起了涟漪,水面映出的女郎的芙蓉面也随之支离破碎。
…………
自清晨周延出去这一遭,他就有些心事重重,陆菀去探问,他也只推说是因着被张元娘屡次纠缠,颇有些不耐烦。
可他到底是年少,有些存不住事。
在晚间用晚食时,便被谢瑜用了些激将言语试探了出来。
“我的暗卫被叛徒出卖,仅剩的一人今日寻到了我,说是阿耶病重,我又失踪,定南的信王府如今据说已经是乱了套了。”
竟是如此,陆菀有些理解他的心情了。
她垂下了视线,有心想劝周延独自先赶回去。
毕竟他身体无恙,若是带上自己与谢瑜,才是两个累赘。
周延扒了口饭,却只觉得心烦意乱。
他担忧着父王的身体,又怨憎他听信谗言将自己送入洛京。
便是现下想立刻赶回去,又无法抛下陆菀和谢瑜。
而他们二人,显然是短时间内都无法离去。
“你自去便是,有我在,阿菀定不会出事。”
谢瑜敛下眼帘,闲闲地说了一句,透出胸有成竹的意味。
周延又斜睨了他一眼,眉梢一挑。
“再者,你受了伤,阿菀又行走不便,只你们两人在此……”
“那便将你那寻上门的那位暗卫留下。你自拿着我的信物去丰淮寻谢九,另行调我谢家暗卫随你回定南。”
为了让周延取信谢九,他还自衣内缝合的一处袖袋里,取出了仅指甲大小的一枚白玉私印。
其上雕出的印文精细繁复,难以仿制。
“他若是见了此印,便会知晓该如何做。”
不意谢瑜竟是如此大方,周延和陆菀都愣住了。
陆菀觉得此事可行,她便是再想攻略周延回家,也不会拦阻他与重病的信王共叙天伦。
“谢郎君所说有理,世子还是早些回王府将事料理清楚为妙。”
周延有些迟疑地接过了玉印,刚想说些答谢之语,就听得谢瑜貌似不经心地说了句。
“信王病重,说不得就是因着你久不归家之故,若是你回去之后,闭府不出,掘地三尺,说不定他这病便好了。”
这话有些内涵之意。
陆菀目中波光流转,望向了谢瑜,就见他唇边露出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来。
周延则是心上火起眉头猛跳,待到转念一想,才明白了谢瑜话中深意。
这是在暗暗告诫他,信王之病,可能大有蹊跷。
虽是不知他是如何知晓的,但周延得了他允诺的暗卫,又得了此言告诫,还是颇有些心折的。
他起身郑重地施了一礼,勉强算是暂时谢过了。
翌日,待留下了他身边仅存的暗卫后,周延便下了山。
他换上了平民装扮,迳直往丰淮去寻谢九。
陆菀站在院门前,以手支门,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思索着如今的处境。
送别了他,便需得等着丰淮那边得了信,再来人接他们。
只是如此,她便得与谢瑜在此地相处些时日,还是以夫妻的名义……在她转而攻略周延的时候。
命运兜兜转转,竟像是跟她开了个玩笑。
陆菀站在屋外,抬头望天,湛蓝有云,只觉得果真是世事难测。
而谢瑜则在她身后不远处,搭着眼帘,半遮住的清润眸中却是多了几分称意。
第59章 争吵
周延虽是赶了回去, 却将自己仅剩的暗卫独苗留了下来,嘱咐他仔细照顾留下的两人。
临走时,还不放心地把人叫到了院外僻静处, 三令五申, 要他盯住了,切不可让谢瑜有了冒犯陆菀的机会。
于是,陆菀再进进出出时,身边就多了个小尾巴。
将至未时, 她在院中寻了个阴凉处,就着山间午后的清风,晾梳着才用木槿叶浣洗过的长发。
一回头, 就看见个瘦瘦弱弱的少年蹲在低矮的院墙上,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瘦骨嶙峋,眼神精光,乍一看就跟个猴儿似的。
也不知晓周延的暗卫里,怎么还会这般年纪小的少年。
瞧着才十二三岁,倒是有几分机灵伶俐。
“小十六。”
她招呼了声, 那小少年就从院墙上翻滚下来。
许是功夫还不甚到家, 也没看清下面的碎石, 脚下一滑, 就不小心摔了个大马趴。
他龇着白牙, 爬起来起身胡乱掸掸灰, 闹了个大红脸。
“娘子,您有何吩咐?”
年少微沙哑的嗓音恭恭敬敬地问道。
陆菀有些好笑,她拉过十六,帮他拍了拍身后的灰。
“你蹲在那院墙上做什么,这时节日光正热着, 小心晒脱了一层皮。”
十六的脸更红了。
被这般好看的女郎当个小少年对待,还声音轻柔地关心他,实在是不曾有过的。
他从小流落街头,不知自家姓甚名谁,即使被头领捡了回去,一群大男人哪里懂得照顾个孩子,就摔打着凑合养活便是。
暗卫中编号为十六的小少年挺直了小身板,圆脸上一本正经。
“是世子走时交代我的,一定要看好娘子!”
陆菀眉眼间笑意盈盈,摸了摸他的发顶,觉得手下毛茸茸的。
“可世子也没交待你,要你一定要蹲院墙上被日头晒着。”
十六蓦得想起了那些已经没了的兄长们,低下了头,眼里的泪花便一闪一闪的。
“以前兄长们都是喜欢这样的。”
陆菀攥住手指,心道不妙。
自己方才所说的,应是让他想到了那些照顾着他长大的暗卫们。
那日她听周延所说,手下的暗卫都已被围杀殆尽,唯有十六有幸逃出生天。
也是运气好,才能不眠不休地寻到了他们。
心上一软,她从袖中掏出块粗布帕子——这还是张元娘昨日送来的,半蹲下身,动作温柔地给十六擦了擦脸。
谢瑜甫一从屋内出来,便见着这般温馨的场景。
粗鄙简陋的山中小院里,容色娇美的女郎披散着乌鸦鸦的松软长发,半蹲下身,神色温柔地给身前哭泣的小少年擦拭眼泪。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唇边的笑意也少了些。
倒是也不至于吃个小孩子的醋。
只是一想到这人是周延的下属,还一直蹲守在陆菀周围,对他颇为警惕,拦着陆菀与他独处,便难免有些不悦。
顿了顿,谢瑜放柔了声,唤了声,“阿菀。”
陆菀这边,才拭了拭十六脸上的泪痕,就听见了谢瑜在唤她。
“郎君有何事?”
她侧过脸来望他,手中仍是轻抚着十六乌黑的发顶。
谢瑜弯起了唇,他慢慢负手,作势要抚上自己的伤口,脸上显出些疑惑。
“阿菀不是说,需得按时洒些药粉,可我在屋中却是遍寻不得那药瓶在何处。”
是十六带来的止血药粉?
陆菀微微抿唇,回想着自己拿到药瓶后的举止,语气迟疑道。
“我记得是将药瓶塞到了枕边,你可往床榻上寻了?”
谢瑜微垂着眼,袖中的手指轻捻,感受着手中药瓶的冰凉圆润。
他面不改色地编著慌,嗓音清润如玉石相叩。
“我方才寻了,却是未见。”
这倒是奇了,还能长腿飞了不曾,陆菀眉梢一挑。
她将巾帕塞给了十六,又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安慰他。
“莫哭了,去洗洗脸,世子临走时不是说了,定会替你的兄长们做主报仇的。”
十六又抽噎一下,点了点头,便往院外跑去了。
目送他出去,陆菀才有些艰难地往屋内行去,回应着谢瑜。
“我去找一找,那药瓶说不定便是滚落到哪里了。”
谁知还没有走两步,谢瑜就上前搀扶住了她,“你行走不便,我扶着你。”
陆菀的手一缩,正要回绝,却听见主屋突然有了些动静。
像是石缘生要出来了。
他们方才说话都还记得压低了声,这会自然不能与自己这名义上的夫君生了隔阂。
她故作娇羞地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身,将细白的小手搭在了谢瑜温热有力的掌心中。
只听得院中主屋的木门匡当一撞,似是主人家心绪不佳,连好生关门的耐心也欠奉。
待进了屋,陆菀便迅速地将自己的手抽离开。
她有些迟缓地行着,往床边去,垂着粉白脸庞,仔细寻那装了药粉的小瓷瓶。
眼见她毫不留恋地收回了手,谢瑜长睫垂落,低低地呢喃着,似叹气般。
“阿菀……”
竹青长袖下,冰凉的瓷瓶被他修长白皙的手握得温热,却怎么都捂不热背对他的女郎的一颗心。
“嗯?怎么了?”
陆菀将床上被褥翻转抖动,都不曾寻得要找的瓷瓶,又听见他在唤自己,没有回头地问了句。
“无事。”谢瑜答得极快。
若是陆菀此时回头,便能看清他此时专注的神情。
似是只需看着她,那般欢喜怜爱的心意,便会自青年郎君的眸中如淮江的潮水一般涌了出来。
“如何会寻不到?难不成这屋内有鼠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