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菀已经将被褥枕头尽皆查过了,翻了翻,又掂起来抖了抖,都不曾见自己仔细收好的小小瓷瓶。
她有些丧气地低下头,在塌边寻觅,想看看墙上是否有什么打洞的痕迹。
未曾束起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不自觉地拂过了肩,光泽柔亮温软,如缎子一般,又被她用葱白的手指随意拢起,透出些娇慵懒散的意味来。
谢瑜缓缓地走到她的身后,搀起了她,自己往床榻与墙壁的夹缝里探了探手,便拎出了要寻的瓷瓶。
“方才见你动作,便猜测是掉进了这里。”
他自顾自地在塌边坐下,眼中的柔情化都化不开,语气却是带着些小心的。
“此伤在身后,我难以周全,可否烦劳阿菀替我上药?”
……
如果不是接过后,发觉这瓷瓶还是温热的,她真要信了谢瑜的邪。
一阵熟悉的疲惫感骤然袭来。
陆菀一手撑持在榻上,明澈的眸子里波澜不兴,静静地望着对面的人。
谢瑜似乎总是如此。
他心悦自己,在那双线条柔和的清润眼眸里,满漾出的柔情与喜爱也从来不加掩饰。
可他却还总是喜欢骗她,算计她,大到阿兄因着科举案进了狱中,小到找寻这个药瓶……
每当自己不如他所愿时,他便会百般算计自己照着他所愿而来,从来都不曾顾念过自己的想法。
这算哪门子的喜欢,陆菀微微扯了扯唇。
不过,这已经不是她所考虑之事了,她如今的攻略对象是周延,与谢瑜何干。
陆菀安慰着自己,近乎逃避地想要忘记方才这些念头。
她冷静地垂下眼,拔开了瓷瓶的木塞,瓶口逸散的白色药粉沾了些到她透粉的指尖上。
“郎君且转过身去。”
见陆菀这般平静的神情,谢瑜唇边噙着的笑意渐渐敛起,竟是陡然生出些心慌来。
只片刻,那些如藤蔓般的慌乱与茫然便在他心底滋生蔓延,遮笼去了所有心绪。
潜意识似是也意识到,有什么正在离他而去,若是他不曾抓住,只怕便要永远失去她。
谢瑜极慢地将自己散开的衣带收束好,如同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失去阿菀,是他绝对不可能接受之事。
早在他肯放下洛京之事,来丰淮寻阿菀的那一刻,便已经是将她视为此生最为珍视之物。
朝堂之事,一瞬万息,稍离一日,便是安排得再妥当,说不得便是要被政敌连根拔起。
可他还是来了。
便是雨夜苦等一宿,甚至毫不犹豫地跳下淮江替她挡下那一剑,都不算什么。
院中有簌簌山风吹过,木窗吱呀作响,倒叫谢瑜的神思恍惚了一瞬。
脑海中浮现的是少年时寄居佛寺,黄昏夕照中漫步而归,便常见寺中僧人长跪佛前,虔诚唱诵,只为求心中之佛的些许怜悯。
而他如今种种手段施为,所谋所求的,也只是一个陆菀而已。
“阿菀……”
他握紧榻边,低声道,竟能听出些哀求意味。
陆菀垂着眼帘,只做没听见。
她又不能捂住他的口,阻止他出声。
细嫩的手指紧紧攥着药瓶,指尖用力到发白,却被郎君轻柔地一根根掰开。
“你是恼我方才故意诳你进屋替我上药?”
被谢瑜一下猜出了缘由,陆菀木着脸不认,不想再被他扰乱心绪。
“你转过去我替你上药便是。”
却被谢瑜连着那瓷瓶一并,握在了手心。
手中的瓷瓶尚存他手心的余温,手背上的肌肤又被他手心的热度慰贴地包裹住,便似他这个人一般,强势且不容拒绝。
原本煦煦的温热蓦得升了温,烫得她心上一颤。
陆菀抬眼看他,便撞进了欺身而来的谢瑜的眸中。
那里只倒映着她一人。
左右双眸各印一个,小而清晰,仿若即使是将她一分为二,也都逃不脱他的眸底深潭。
“还是你从裴蔺那,知晓了那些旧事,所以在怨我怪我?”
谢瑜想到了前些时候陆菀的话,有了些猜测,便开口试探。
他为人虽是清冷心性,却是最善于察言观色。
待见到陆菀羽睫一颤,垂下眼不看他,连粉润的唇都抿得紧了,心里便有了答案。
握住她的手紧了紧,谢瑜牵起唇角,浮现出的笑意却有些苦涩。
“我不过是……”
他不动声色地离陆菀更近了些,眼见被窗格透射出四四方方的光斑,正正地落在了陆菀的发上,心念一动,就伸手轻抚了上去。
指间发丝微凉柔顺,他的动作如同方才见她安抚十六发顶那般轻柔。
鼻端似乎又萦绕上了他熟悉的清甜气息。
从前他以为是她所用的合香所致。
这两日同床共枕,才知是她本就有的,便如她这个人一般,深深烙在自己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谢瑜酝酿着接下来的话,一时没有开口。
他这般抚着陆菀的发,倒叫她忽而想到了洛京地动那日,他也曾如此抚上过自己的发。
彼时夜深天黑,洛京被地动波及,长街的道上落满了碎裂屋瓦杂物,险阻且长,他却是一人一骑,深夜来访陆府。
中途还曾摔了下来,磕伤了膝盖和手心。
如此艰难,也只不过是想确认她的安危。
她掐了下手心,形状姣好的眸子里氤氲起了几分水汽,便更不敢看他,也不想被他发现。
可谢瑜是何许人也,自然是第一时间便察觉了的。
青年郎君怔了怔,倒不曾想过,她会因着自己方才的小小玩笑如此难过。
亦或是,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竟是能伤她至此。
他斟酌着语气,“阿菀,我从不曾说过自己是君子,行事也不尽是光明磊落。”
第一句出了口,后面便容易了许多。
谢瑜低垂着眼帘,慢慢道:“我行起事来,手段从不拘于好坏卑劣。常人眼中只见了我这副温润皮相,多是将我当做谦谦君子,我亦是不吝于借这皮相,蒙骗世人,只为行事便宜。”
他又抬眼看她,“但是阿菀,我并不是心慈手软之人,甚至可以说,我从不是心地仁善,拘于情理之人。”
陆菀看着他,眨了眨眼,倒是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些。
常人鲜少承认自己手段卑劣,心地不善,便是被揭穿了,往往也会羞窘惭愧,亦或是恼羞成怒。
便是她自己也自认并非善类,却也甚少能如此坦然地说与他人。
而此时的谢瑜却好像是在说些寻常闲事一般,声音温和,面色亦是平静。
“我不在乎他人评说指摘,心中生了念,便会百般筹谋,将之实现。”
陆菀怔怔地望着被光线照出的浮尘。
“你说这些,是想说你非良善之人,也并不认为旧日里算计我的那些有错,都是出自你本心,你想如此而已?”
谢瑜弯了弯唇,脸上浮现出淡淡的莫名笑意,温润清隽的眉眼间仿佛笼罩着连绵春山的雾气。
名满洛京的谢家玉郎,温润如玉,清冷疏离,一身好气度常叫人看得挪不开眼。
可那连绵春山里,却是从不乏危险重重,孤身入山者,往往有去无回。
“那些旧事我不否认,若是重来一遭,许是还会瞒着你如此行事。”
“科举一案,陆萧本就难以摘出,我不过是顺势而为;陆家分家一事,我并未料到你阿娘身怀有孕,但将你们一家自陆家分出,我想你也是愿意的。”
“其余种种,若是你不喜我这般,日后于你一事上,我都会多加考量。”
他说得是如此动听,陆菀却一个字都不想听。
她咬了咬唇,“这便是你心悦我的方式么?”
视线落在了熟悉的面容上,她却突然觉得仿佛有些不认识谢瑜了。
原本以为他不过是不懂得如何待人,欢喜上自己,便将自己当作喜好的物件一般。
如今看来,他不止不懂,还甚是自负。
三言两语,便将自己厌恶他瞒着自己算计自己之事,都归结于他素来行事不择手段上。
她缓声吐字道:“我并非要让你做个行事磊落之人。但若是这些事如你所说,都是为着我好,你缘何事先事后都不肯告知我?”
谢瑜掀了掀唇,却没有出声。
自然是不全为着她好,还有许多为着自己的私心,譬如将周延的行径泄露给了信王府之人,意图除去这碍眼的情敌。
过了良久,他才垂眸苦笑。
“我有私心。”
谢瑜的声音低低的,他对心悦的女郎承认道:“阿菀,因为我有私心。”
“其他人如何,我从不在意,他们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我只想要一个你罢了。”
他忽然伸手,将陆菀紧紧地纳入了怀中,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掐住了她的娇软细腰,不让她有机会脱离。
自己则是埋首与她乌鸦鸦的发间,呼吸间满是他所熟悉的清甜香气。
与他骤然强硬的行径不同,他此时的声音低而温和,似有似无。
“我不是圣人,阿菀。”
“我承认,我行事卑劣,自负且阴狠,更会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天下安危。”
陆菀眼睫颤了颤,她被迫将无处着力的手搭在了谢瑜的肩上,听着他继续道。
“我不愿告知你,不仅是心性使然,还因着怕你也会畏我惧我。”
“可我当真心悦于你。”
他蹭开陆菀的发,近乎虔诚地将下颌抵在她脖颈间细腻的肌肤上,轻蹭着,刻意压低了声,嗓音低醇悦耳,在诱哄着她。
“若是日后,与你有关之事,我都不再瞒着你,也会多与你商议,阿菀,我们可否和好如初?”
陆菀静静地听着,手下微微用力,修得圆润的指甲便深深地掐入了他的肌理之中。
可抱着她的人却是浑然不觉肩上传来的疼痛。
他只是牢牢地锢着她,附在她耳边重复着柔声唤她,如同陷入了深沉的梦魇。
“阿菀……阿菀……”
一声比一声低,一声比一声绵长,卑微且深情。
他手下的力度越来越重,陆菀甚至觉得,环抱着自己的这副躯壳里,满是即将失控的疯狂与偏执。
明明都是他的错,她抽离了情感,冷冰冰地想,可她居然会觉得有些奇怪的心疼。
即使她现下答应了与他和好又如何。
她马上就要回去了。
谢瑜与她,终极一生,都不会再见了。
眼尾开始泛红,陆菀松了抓住他肩头的手,转而攥紧虚无,指尖抵住了掌心,试图用掌心的刺痛感让自己回过神。
如此才能继续作出残忍且冷漠的模样,拒绝他。
许久都听不见回答,蔓延上来的不安与难宁如乌云般蔽住了日光。
谢瑜清晰地听见,耳畔边传来了铮的一声。
那是心中琴弦绷断时的刺耳尖锐。
如同他少时在山寺中学琴,用的明明是最柔韧的丝弦,但若是他乱了心,手下桐木的琴身便会骤然发出哀鸣。
心弦已崩,谢瑜缓缓抬起头,眸色深黯,眼中也不复清明。
他近乎灼热地注视着怀中有些失神的女郎,慢慢垂下了脸庞。
两人额心相抵辗转,他毫无征兆地伸出手扣住了她的后脑。
继而,吻住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双节快乐呀!!!
第60章 得信
谢瑜以手托住陆菀的后脑, 带着不能拒绝的强硬,低头吻上了她的。
柔软的唇瓣辗转厮磨着,这是情人间暧昧交缠之际, 合该羞涩地闭上了眼, 一道慢慢品味。
可他们两人的眸子却都是睁着的,眸底倒映着近在咫尺的彼此。
倒映着她的深沉眸色中酝酿着的是疾风骤雨,带着压抑已久的渴望与热切,内中竟像是有了抹不同寻常的血色, 执拗且疯狂。
不过是求而不得,爱而不得,竟将素日温文清隽的郎君, 变得如斯可怕。
又或者,他本就如此,只是陆菀今日才看清了而已。
这却是他今日亲自将自己细细剖开了,再不加遮掩地展出给她看的。
乌黑的眼珠上浸透了水雾,陆菀想挣脱,却被他扣得更紧。
谢瑜见她又要躲, 只觉得仿佛有什么锐利冰冷之物, 直直插进了他的心口, 捅进去后还在不住地翻搅。
痛得钻心, 凉得彻骨。
他伸手捂住了那双清亮的眼, 在唇齿间低哑出声, 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恳求意味。
“菀菀,莫要这般看我。”
眼前是一片透着红色的朦胧,那是他身躯中脉动的汩汩血流,耳边则是她与他纠缠在一起的心跳和呼吸声。
仿佛他们原就该生生世世都如此。
蓦然间,心中有什么深埋许久的种子在破土而出。
是陆菀再不能压抑隐藏的。
又仿佛有什么在她耳边低语吟诵, 语调高高低低的,诱惑着她听从自己的本心。
她的本心是什么?
那道声音不答,只萦绕在她的耳边,如吟唱一般,反反覆覆,诱惑着她听从自己的本心。
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直起了身,将原本推抵他的手,慢慢环上了他的肩颈。
在揽上他脖颈的瞬间,她就感觉到身前人蓦得一僵,她嘲讽无奈地勾了勾唇角。
下一刻,却是便被撬开了那厮磨许久的唇齿,与他唇舌相抵。
他像是终于得到了什么允准,长睫覆眼,只专心地、近乎肆虐地洗劫着怀中人满口的温软甜香,勾缠吸吮着她,夺走她的气息,让她沦陷在自己的怀中,只能随自己起舞。
耳边只听得见急促的心跳声,她的舌尖发麻,残留的意识察觉到原本扣住她后脑的手正在逐渐下移,有些怜爱地抚住了她的背脊,将她紧紧地按在了他的身前。
如此,玉白的脖颈就被迫曲出了惊人的柔和弧度,她便只能仰着头,任由他恣意采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