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菀看着就头皮发麻,有点想拒绝。
即使这煮茶的人风仪再清雅,她也最是讨厌这种味道奇怪的汤水,五味混杂滋味难辨的。
她不自在地起身,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谢郎君亲手煮了茶汤招待我与阿兄,我倒是觉得桌上少了些装点之物,方才过来时见不远处有丛野菊,此处又有空瓶,我去采些来插瓶装点,也算是偶然之趣。”
“那我与阿菀一同去”
施窈作势要起身,被陆菀轻轻按住肩膀,冲她一笑。
“我与阿兄才是客,如何能劳动主人家呢。”
陆菀甚至有些不厚道地想,你们还是好好喝这劳什子茶汤,希望等她回来的时候汤都凉透了。
也不过就是十数步,金灿灿的野菊花卧倒在路旁,开得熙熙攘攘。
她教阿云捧着从桌上顺来的瓶子,自己动手挑选掐了些合意的,约摸能凑满瓶口就仔细调整起花枝的角度来,磨磨蹭蹭地耽误时间。
“哟,文旭,这不是陆家小娘子吗?”
轻浮调戏的口吻惹得陆菀抬头望去,就看见一帮衣着鲜亮、勾肩搭背的少年郎。
见她望了过来,出言之人还吹了声清亮的口哨。
这人陆菀也识得,是延平郡王府上的世子周堪,平日里常与同为宗室世子的周延在一起厮混。
“菀娘子从哪得了信息,知道我们文旭要打这过,这不,还真叫你堵了个正着!”
被拍肩提名的周延满脸不悦,斜长的剑眉一挑,狭长的凤眼就露出睥睨不屑来,连看都不屑得看陆菀一眼。
“何必多言,我们走。”
可惜招呼他的周堪看着陆菀脆生生地站在那,姿容极美,心里就痒痒。
“文旭,人家小娘子千辛万苦堵了你,你倒是冷心肠,竟是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菀娘子,来,我做主,你只管跟上,文旭就是面冷心热……”
他走近了几步,越是近看陆菀,越是心中乱跳,竟是忍不住想动手拉扯陆菀。
见到这伙人自说自话又不离开,陆菀难免有些心烦。
她后退一步避开,脸色也沉下三分。
“郎君还请自重,我与世子无甚牵扯,还请郎君日后出言慎重些。”
周堪直接笑出了声,“满洛京谁不知道你陆五娘子心仪文旭兄,往昔我们又不是没打过交道,菀娘子又何必撇得这么清。”
他又追了上来,试图拉扯陆菀手臂上缠绕的披帛,却是被人轻轻松松格挡开。
清清朗朗的男子嗓音入耳,“这般行事,可是非君子所为。”
周堪正欲发火,就看见了清隽俊秀的郎君不动声色地把陆菀护在身后,虽说没有冷下脸,可也谈不上和煦。
郎君容色出众,只消站在那,便能吸引众人目光。
周堪却觉得劈头一盆冷水浇下来,不为旁的,竟是那大理寺卿谢瑜。
谢瑜其人,可说是洛京城无人不识君。
容貌还在其次,他才华过人,年少时一举及第,善书能文,深得士林文士的青眼。
加之他任大理寺卿,专司刑狱,是圣人手中的一把刀,一般人见他都要客气三分,以免日后犯在他手上。
他竟是护着陆菀,他们怎么来往到一起的?
动手的少年郎君察言观色,心里转过不少念头。
他虽也出身宗室,但家中爵位不过一郡王,称得上富贵闲人而已。而谢瑜则是家里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能招惹的名单之一,他当然不好再造次。
陆萧此时脸色发红,却是气的,大声道,“延平世子,我陆家并未得罪过你,你缘何要为难阿菀?”
周堪满脸尴尬,他也不过是看陆菀生得好,色迷心窍想逗逗她,其实也真没有别的坏心,就被人家兄长抓了个正着。
他俯下身,主动施礼道歉,“我方才不过戏言,还请菀娘子莫要怪罪。”
陆菀等的就是此时。
她方才看见周延时,就马上想到了原身的那桩荒唐事。
这事不甩脱,攻略谢瑜也不大容易。
谁能愿意自己心悦的女子与别的男子绯闻满天飞,更别说还是倒贴不得。
她方才目测了距离,约莫阿兄他们能听见这边的动静,就放下了心。
只不过谢瑜在陆萧挺身而出之前护着她,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她还以为会是阿兄先动手。
陆菀从他身后绕了出来,对着想动手的少年郎君福了福,对方就闹了个大红脸,连连摆手避让。
她又上前几步,冲着周延的方向行了一礼,言辞诚恳。
“今日偶遇,我也有些话想与世子分说。前些时日我曾落水大病一遭,醒来后颇觉通透许多。往日里阿菀不懂事,处处招惹事端给世子添了许多麻烦,日后会谨言慎行,定不再犯,这里便给世子道声不是。”
“不管世子是否愿意原谅,我可以允诺,日后定不会再刻意出现在世子面前。”
陆菀摆出了十足十地诚恳模样,却等来对方有些嘲讽的语气。
“相同的保证说了数次,都听厌了,换个新鲜说辞?”
作者有话要说:
注明引用部分——
宋徽宗赵佶:“至若茶之为物,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则非庸人孺子可得知矣。中澹闲洁,韵高致静……”
第10章 试探
啊哈?
陆菀突然觉得有些棘手,难道她以前就说过类似的话?
她在心里估摸着,原身也许是试图欲迎还拒过,只是这却让她有些难办了。
周堪显然也是听过的,他噗嗤一声笑出了声,连带着后面一帮子看热闹的年轻人也都大笑出声。
陆菀有些着恼,却只能硬着头皮与周延对视,眼神不闪不避,明澈眼眸里早就没有了昔日的痴迷。
“我,陆家五娘,陆菀,”她敛起神色,一字一句重复。
“自今日起,定不会再纠缠于信王世子,此次所言,并无半分虚假。”
其实这会如果她能发个誓,应该比较能镇得住场。然而,让她发誓,那是不可能的,她从小就知道誓言最是无用,她从来不信,也从来不屑得用。
周延冷笑一声,这陆菀回回被他冷落都会这般说,可日后还不是眼巴巴地跟上来。
他很想出言嘲讽两句,可对上陆菀异常坚定的眼神,就愣了愣。
对上自己,陆菀怎会有如此干净澄澈的眼神,干净到里面似乎没有一丝情意。
他慢慢拧起了眉,动了动唇,最后也只冷笑了声。
“如此甚好,我求之不得。”
管她如何,日后不再纠缠自己便好。
看见周延转身就走,周堪只能恋恋不舍地偷瞄了陆菀几眼,招呼着其他儿郎,“我们也走。”
陆菀松了口气,正打算看看谢瑜的反应,就对上了陆萧隐隐兴奋的俊脸。
“阿菀……你……你方才说的……”
陆萧忍不住拍了下手,心下狂喜。
他早就看不惯陆菀喜欢那人,只是从前陆菀那般痴迷,他又不敢多劝。这会得知小妹终于要顿悟了,激动得甚至都有些结巴了。
这般情绪都显露在脸上,陆菀怎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故意长叹了口气,更肯定了陆萧的想法,“阿兄,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
“茶汤已沸,不如我们回转再说?”
静静旁观的谢瑜忽而出声,打断了他们兄妹叙话。
“是啊,阿菀,我们回去吧。”施窈也附和着。
陆菀看了谢瑜一眼,他看上去似乎也没什么反应,唇角始终微微翘起,仿佛噙着浅淡笑意。
陆菀心里腹诽着,想着也许自己该下一剂猛药。
跟着他们兄妹身后,陆菀凑近了陆萧,偷眼盯着谢瑜的背影,拿捏着声量,计算着让他差不多刚好能听见的小小声。
“阿兄,我有心悦之人了,不是周延。”
“什么?是——”
被陆菀以手比唇示意噤声,陆萧看了看前面的两人,只好作罢。
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回府之后一定好好拷问她一番,怎么才去了个周延又来了新的。
护妹之路有点艰难,陆萧眉眼都耷拉了下来。
浅棕色的茶汤被斟进了不同的杯盏里,热气袅袅,分别被谢瑜推到了陆萧与施窈面前。
“这茶汤所得不多,要委屈五娘子稍候片刻了。”
谢瑜用雪白的茶巾擦了擦指尖,让谢觉取出了另一只紫砂壶。
“不过,五娘子可是愿意换个饮法?我新得了些今年的雨前茶,虽陈了些,也许还是入得了口的,又配了这山泉水,应当会不错。”
这可是让陆菀求之不得。
可算不用喝那跟闻起来胡辣汤一样的咸苦茶汤。
她笑弯了唇,语气轻快,“本就劳烦谢郎君招待,阿菀又怎敢挑肥拣瘦,我平日里倒是更惯于冲泡的茶水。”
“若是郎君不嫌弃,我也粗通些茶道,由我来泡茶也是可以的。”
也让她有机会秀秀手艺。
找机会展示自己的才艺,不动声色地吸引对方,才是长久之道。
谢瑜颔首,不经意间信手挪动了茶汤壶,随即起身把座次让给她。
自己则是踱步到了古琴旁,撩袍就坐,修长有力的手指闲闲地轻抚上了琴弦,勾挑剔抹,信手奏来。
丝弦一颤,悠扬委婉,流转舒缓,擅琴音者都能听得出来,琴是好琴,奏琴者也不是凡流之辈。
可惜陆菀不通此道,她听不出来谢瑜所奏的是何琴曲,只觉得还挺好听的。
字可喻人,琴音则可抒怀,若教她说,她只能听出了谢瑜似乎心无挂碍,琴音才会空寂冷清。
只是不知道,这等心思无挂碍之人,若是执念里多了一个她,又当如何?
心底生出些野望,陆菀起了身,深深地看了谢瑜一眼,眼底有闪烁的光。
她对谢瑜,是势在必得。
心里琢磨着,换了座次,就坐时才一伸手,陆菀的手腕就不小心磕到了方才的汤壶上。
汤壶稳稳地立在桌上,倒是她手腕间一痛。这碰撞感沉甸甸的,分明是内中还有不少茶汤。
难道……
陆菀心念微动,莫非谢瑜察觉自己是在找借口避开,其实是不喜欢烹煮的茶汤,所以才假借茶汤已倒尽,让自己有理由换个口味。
难不成谢瑜当真对自己已经有了些意思不成?还是他只是为人太过慰贴?
她心中泛起些水花,涟漪浅浅,又很快压抑住,专心沏茶。
凤凰三点头,春风一拂面,封壶分杯,一整套动作她做的纯熟,直如行云流水,柔白纤细的手指翻飞如花,沁人心脾的茶香就自杯盏中溢出。
“阿菀何时修得的茶艺,我倒是不晓得。赶明儿再邀了朋友小聚,就喊了你一同去。”
陆萧皱着眉喝着苦涩茶汤,怕扰了琴音,压低了声音道。
施窈的注意力则是全放在陆菀流畅优美的动作间,这会也出声夸赞。
“我身体不好,常年用茶汤,但阿菀露出这一手,倒叫我也想尝尝冲饮的茶水了。”
施窈往日一直用着茶汤?
陆菀闻言但笑不语,眨眼就掐灭了心里才燃起的小火苗。
原来是因为施窈才煮的茶汤,怪道她还奇怪呢,现下少有人煮茶,怎地谢瑜还用这旧法。
这原因真是让人不欢喜。
她信手把原本准备给谢瑜的一盏奉到施窈面前,“那阿窈也尝尝我的手艺?”
古琴突地绷出一道不和谐的铮声,陆菀回头,就看见谢瑜垂眸抚着弦游移不定,见她望了过来,微笑解释道,“许久不用,倒是手生了。”
手滑一下又不是什么大事,但要是再继续这个话题,才是真让人平白尴尬了。
陆菀起了身,含笑礼让着他,“那谢郎君不如也过来尝尝我的手艺?”
谢瑜重新落了座,端起新斟给他的茶水,轻嗅一下,分了三口细细啜饮,玉白的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
一举一动优雅自如,比之她方才的刻意为之要矜贵自然许多。
他口中称赞,眼里却是无波无绪,“幸得五娘子茶艺,这茶香清幽淡雅,可称上品。”
可惜陆菀看见他果然懂得品茶,心都冷了半截。
看来他并不是不好冲茶,原来果真是为了施窈,所以今日才煮的茶汤。
她的笑意不达眼底,客气应声道,“是郎君谬赞了。”
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陆萧颇有些不明所以。
只是他低头一看,登时就反应过来,四人之中,竟只有他一个还饮着苦咸茶汤……
也不需陆菀动手,他自顾自取了茶壶,“谢郎君与施娘子都赞叹有加,不妨也让我尝尝阿菀的手艺。”
他倾倒了茶壶半天,也只见到涓滴细流,却连杯底都没盖上。
这茶壶未免也太精致娇小了些。
……
陆菀看着阿兄有些幽怨的眼神,噗嗤笑出了声,连带着施窈也轻笑起来。
“陆郎君何必心急,让阿菀再煮便是,或者……”她望向了谢瑜,“表兄可愿代劳?”
谢瑜弯了弯唇,便是默认了,挥手让人取了新汲的泉水来。
陆萧未曾及冠也没有取字,谢瑜也不与他客气,唤的是他的排行,“只是陆三郎要稍等片刻了。”
劳烦谢瑜专为他沏茶,这可是让他受宠若惊了。陆萧觉得头脑都有些晕乎乎的,“谢廷尉实在太过客气,原就是在下劳烦叨扰。”
陆菀唇边的笑却是僵了僵,只是很快就恢复如常。
没想到施窈随口就支使动了谢瑜,看来自己得重新评估一下施窈在谢瑜心中的重量。
她口中还客气道,“我们兄妹二人今日本就是叨扰了,承蒙谢郎君与阿窈款待,若是二位有闲,尽可上陆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