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他喂药不太顺利。
一来啾啾能凝出实体的时间太短。二来小少年很抗拒,让啾啾想到曾经见过的倔强的狗,死活不肯吃药,觉得主人在残害自己。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给他喂下去。
那一夜灯火阑珊,她站在床边看他意识不清,挣扎乱动,仿佛努力要在冰冷寒夜活下去的某种小兽。
好在天亮时,他退烧了。
然后,又被拉去表演,带着病体。
小少年比以往顺从,顺从得不自然,铁索将他拉回来时,啾啾听见驭兽师和班主说:“那孩子好像生病了。”
班主不以为意:“放着不管就能好,死不了的,那小怪物。”
便宜好用还抗揍,便是真的生病了,也不用费心医治,不像别的畜牲。
小少年以前有没有这样被打到高烧不止,啾啾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生命力强韧到死不了,啾啾也不知道。
但她觉得不太美妙。
她缺乏同理心,不代表她真的没有感情。
保险起见,啾啾今天也偷了食物和药。
这次她没有像昨天那么费力,小少年那双凌厉漂亮的瑞凤眼在昏暗中灼灼看了她一会儿,自己吃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碰她带回来的东西。
夜风肆虐,兽棚偶尔传来动物的响动。
屋外柴火毕剥作响,屋里安静无声。
小少年裹着被子躺好,啾啾也坐回她经常呆着的那一隅。过了许久,忽然看见 他动了,迟疑着,往里面让了让,松开一半被子。
嗯?
小姑娘一歪头。
小少年面朝着墙壁,看不见他表情,只看见那半截薄被在床上松松铺开。
是让她睡的意思?
啾啾其实不太需要睡眠,她坐在那里可以发呆发一整晚。实在无聊了,就到处跑一跑。
不过她还是想弄清楚他的意思。
“我可以睡吗?”
她凑过去。
他不吭声,黑发如墨。
于是啾啾试探着爬上了床,钻进他被子。小少年身体僵硬了一阵,是长久以来对人类本能的抗拒。
却没做出以往威胁抵抗的表情。
啾啾侧过身,这样靠着他,被他身上绚烂灵气完全笼罩的话,她甚至不用主动提气,就能一直凝实身体。
啾啾小声:“我叫钟啾啾,你呢?”
没有回答。
她不意外。
其实她怀疑他是个小哑巴,不会说话,长久以来,他没有和任何人对过话,挨打时也不会吭声。
隔壁猴子都会吱吱吱乱叫。
但是过了许久,那背对着她的小少年,突然开了口。
“……祝……火……”
小姑娘一愣。
祝,是班主的姓氏,这兽戏班子便叫祝家班。他名叫“火”,简单易懂的名字。
不过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会说话。
虽然很不擅长,那两个字被他发得极其古怪,语调也控制不准。
但声音好听,有些烈,却很干净。
这样发出声音后,他似乎十分羞恼,立刻陷入了自闭,闷头开睡。
第88章 我喜欢听。
营地收拾了好几天, 终于拆干净,拔了牌子往下一个城市出发。马车吱吱嘎嘎,浩浩汤汤。人类一辆车, 兽类一辆车, 营寨物资一辆车,小少年单独一辆车。
因为他攻击性太强, 又能幻化出火焰, 所以他在的地方总是贴满符咒。
这也正好, 啾啾可以放心在小少年身边凝出实体。
——大概察觉到钟啾啾对他确实没有恶意, 祝火基本上不再露出抵触的表情。只是偶尔还是会在啾啾凑得太近的时候, 身体僵硬一下。
没办法,他太抗拒人类了。
至于啾啾……
啾啾是真的想不起来以前的事, 也不记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好像天生就很擅长强势侵占, 很擅长步步紧逼, 得寸进尺。
于是在得知祝火会说话之后, 啾啾便时不时找他聊天。
不过小少年又一次陷入了自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次说话没有太成功的原因, 总之后来不管啾啾怎么找他说话, 他都闭紧了嘴不吭声。
直到半个月后, 马车在新的城市停下来。
这次抵达的是一个比之前大许多的城, 从城郊开始就十分繁华了, 茶树徘徊而立,蜂农带着斗笠,时不时还能看见几个妇人在照顾蚕架。
城中烟雨朦胧,两条河道穿插而过,乌篷船摇来晃去。
她觉得很有意思。
说到底钟啾啾也是个小孩子,她魂魄状态看起来就很幼稚,她可以放心把自己当小屁孩。安营扎寨的时候, 她去城里晃了一圈。
市井比之前热闹,卖什么的都有。夜里更是灯火通明,水上花坊摇摇晃晃,青楼楚馆笑声热情。
啾啾玩到大半夜才回去,刚一进屋便看见小少年盘腿坐在床上,似乎在发呆。
他们对视了一眼。
小少年的眼睛很明亮,是那种没什么杂质的明亮。瞳孔乌黑,没有平日里嗜血的红,但表情有些失落。
等见到啾啾之后,小少年愣了愣,不太自在的别开脸,翻身躺下了。
啾啾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跟着钻进他被窝,享受他满身灵气给她带来的愉悦,顺便和他聊天。
她平日里没有这么多话的。不过小孩子嘛,再怎么沉默寡言,兴奋起来也想和人分享。
“我今天在城里看见了观星台,是用来观测风水的,但那观星台自己就和周围五行冲克,真有意思。酒楼里有道菜叫金汁乌丸,看起来很好吃,可惜我带不回来。对了,我还在巧匠铺里看见了一条手链,像荆棘一样,我从没见过这种花纹……”
“……钟……啾……啾……”
啾啾蓦地一停,愣愣的看过去。
小少年依然背对着他,长发铺在她脑袋下,发丝微微闪烁。
时隔半个多月,他再一次开了口,竟然叫了她名字。
虽然语调依然古怪,但能听清楚。
啾啾惊了。
不知道是惊讶于他开口说话,还是惊讶于他竟然记得她名字。
她只告诉过他一次。
啾啾:“嗯。”
祝火:“……”
那一声之后,屋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听得见他们彼此细微的呼吸。
热乎乎的。
啾啾侧过身,想要看他表情,但祝火背对着她,除了能描绘他姣好蝴蝶骨外,什么也看不见。
啾啾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干脆就爬起来越过他,滚到床的内侧,和他面对面,正好将他的郁躁尽收眼底。
他似乎在羞赧于自己吃力的腔调,也极度痛恨于这样的自己。
“祝火。”
小少年被她吓了一跳,瞳孔微微一缩,第一反应是露出凶狠的表情要咬人,不过立刻又顿住,身子僵硬,万分不自在的想要后退。但啾啾却枕着她的长发,他没法行动。
最后他别开视线,不太擅长的将被子往她的方向拉了拉。
在他认知里,不盖被子会生病,钟啾啾不能生病。
啾啾:“祝火,再叫我一次?”
祝火:“……”
啾啾:“可以吗?”
祝火:“……”
他紧紧闭着眼睛,漏洞的棚屋外灯火洒进,他睫毛上似乎镀了点烛火的红。便是凶悍的小兽此刻也怪叫人怜爱的。
啾啾声调平平:“如果你一直不开口的话,一辈子也学不会说话。你想学说话吗?”
小少年依然闭着眼睛,攥紧手,那种抵触的态度,看不出是想学还是不想学。
当然如果他不想学的话,没必要强求他。
啾啾:“睡觉吧。”
然而这时,少年却突然开了口。
“……钟……啾啾……”
比刚才流畅,屋里光影摇曳,他声音被风一吹就散,很动听。
但小少年脸上羞恼更甚,好像下一秒就会“嘁”一声,叛逆地表示自己不学了。
啾啾将脑袋凑拢,小小声:“嗯,我喜欢听。”
小少年呼吸一涩。
她说她喜欢听。
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神情有点不甘心,视线往旁边拉扯,默了一会儿,再次尝试:“……钟,啾啾……”
说得一次比一次顺畅。
“是‘钟啾啾’。”
“……钟啾啾……”
“对。”
“钟啾啾……”
有点像样子了。啾啾那向来没什么情绪的脸上,难得弯起一点笑,用脑袋拱了拱他:“祝火。”
小少年怀中躁动:“……”
啾啾声音平平:“我想和你聊天,你平时尝试着和我说话,好不好?”
过了许久。
祝火:“……好……”
他按了按她脑袋,将她按进自己怀里。她别再突然消失一整天就好。
他心里,有点空洞茫然的。
这日之后,啾啾开始很有兴致地教他说话。那种感兴趣程度,不亚于她看了一本《紫微斗数》。
祝火并不能时时都学得很快,他本身性子挺急躁,遇到实在很难掌握的发音时,便会像野兽一样从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吼。
啾啾后来明白了那种低吼。
兽戏班子在新的这个城市赚了很多钱,祝火也日复一日的挨打。在某个热闹的夜晚,班主喝多了酒,得意洋洋地说:“祝火啊……”
“那小怪物,是我从野兽巢穴里捡来的。之前似乎从来没和人接触过,稍稍一骗就乖乖过来了。反正他也不懂,叫按手印就按了。”
“我也没想到他这么好使。本来还想着,给他点吃剩的畜牲口粮,让他在这里当个免费杂役。哈,别人都说一本万利,我可是连本都没出。”
“……他本来就该做牛做马感激我,得多亏了我,他才能回到人类社会。”
淅淅沥沥的秋雨一氤氲,人们的觥筹交错成了雨中温暖热闹的一点光辉。
啾啾老规矩给祝火带了食物。
小少年在长身体,饲养员给的那点残羹冷炙根本不够他吃。打他和啾啾说他想吃肉后,啾啾就只给他带兽戏班子小厨房里班主专享的肉了。
反正祝火赚的钱,享用这些足够了。
啾啾并不认为自己正义,但她没有道德,所以道德绑架不了她。
啾啾很好奇。
“祝火,你家人呢?”
“家、人?”
啾啾觉得自己应该是白问了:“就是生下你的那户人家。”
没想到祝火记得:“生下来,火,扔掉了。”
他现在说话顶多只能到这个程度,说得支离破碎,只能靠关键词猜测他的意思。
啾啾:“你什么时候被班主捡到的?”
祝火:“六、岁。”
啾啾:“之前呢?怎么长大的?”
“……穷,奇……”他眼睛似乎亮了一些,提到了他很喜欢的东西,又恨自己不能流畅说话,费力到想咬自己不听话的舌头,怪凶的,“穷奇。”
啾啾花了一点时间,大概明白了。
他生下来便因能化出火焰而被视为不详之物,父母将他拋置于那片传说中全是妖兽的神木林。没想到一头穷奇发现了他,将他扶养大。
然后祝火五岁的时候,穷奇死了。
死前给了他一颗会发光的丹。
小少年吞下后差点死掉,熬了三个月,总算挺了过来,却发现自己的火焰变成了金红色,威力更大,他也能更加随心所欲的操控火。
当然,代价不是没有的。
穷奇乃是凶兽。啾啾不记得自己是哪儿看来的知识了,穷奇会吞噬人的戾气,制造灾祸。这之后,祝火也能感受到人身上的戾气,时常锋利得让他头痛欲裂,躁狂不安。
再后来,他被骗来这里,班主怕他纵火,便求了这一堆符咒禁锢他。
“你,戾气,多。”
祝火不会撒谎,黑暗中的脸庞美得惊心动魄。他用瓷白的指尖梳理过啾啾不长不短的黑发,像是在山野中打理一只幼兽的毛发。
他并不懂这些动作的含义,不像人类一样赋予暧昧色彩,他的一举一动都很纯粹随心。
“但,我喜欢,能承受。而且,味道,很舒服。”
啾啾没什么表情,眸子闪烁,明显有被取悦到。
她凑近:“你也很好闻。”
甜甜的,香香的。有股……
小姑娘脑袋里不可遏制地想起一个词。
水蜜桃香。
——水蜜桃是什么来的?
祝火惊愕,撑起身子往后退,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拒绝,单薄的胸膛微微起伏。
“我,脏。”
他非常难堪。
“没洗澡。”
确实。几天没洗了。说起来,兽戏班子的人给他洗澡一直用的冷水,这都秋天了,他没生病真是万幸。
啾啾:“你想洗吗?”
小少年诚实地点头。
啾啾:“我最近能凝出实体的时间比以前更长。”说不定再和他这样朝夕相处下去,她就能重新变回人类。
啾啾:“我去打水。”
已是深夜。
兽戏班子陷入了沉眠,啾啾放心大胆的烧水。要是有人来了,她就敛去身形,反正也没人知道是谁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