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声说道,沉默良久,我问她:“你扔掉我时,周围还有其他人吗?”
高穗育江想了想:“当时雨下得很大,又是半夜,路上没有行人。非要说的话,附近屋檐下倒是有一只正在避雨的猫,是一只三花猫,公的母的不清楚。”
三花猫?
我陷入迷惑。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八年,我在工作的外企公司遇到一个男人,很普通的男人。”
高穗育江微微偏过头看向窗外,目光柔和了不少。
“他对我很好,好到让我重新鼓起勇气面对人生,好到……我想和他结婚。为了让过去的一切终结,我才会带你重返俄罗斯那座小镇——”
“等等!”我开口打断她,微微抬起眉梢:“带我去俄罗斯?我八岁的时候?”
这里记忆出现了偏差,在我的印象里,高穗育江从来没有带我去过俄罗斯!
高穗育江脸上露出几分茫然:“你不记得了吗?”
我摁了摁太阳穴,蹙起眉道:“你继续说。”
“回到那个俄罗斯小镇,我领着你去了小镇上的教堂……我当时有些忐忑,如果你真的是恶魔,或者其他诡异的存在,应该进不去教堂吧。”
“而且我这样的做法,说不定还会激怒你。我几乎抱着必死的心踏进教堂,可是你身上却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我对着主教大人忏悔,把你的事情告诉了主教,他提出的建议是让我把你送到镇上的儿童福利院。”
“那所福利院的名字叫——玛利亚。”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我心下一紧,面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
“很巧合的是,那家福利院的位置就在我和你父亲当年住过的地方。就连住过的房子也没有推倒重建,只是翻修了一下。”
“你很乖巧,一路上什么话都没说,把你扔在福利院,也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个……一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
“我留下银行卡,和福利院约定每个季度把你的生活费打进卡里,之后我就回到了日本。然而没过几个月,我再次在横滨的街道上看见了你!我当时非常恐慌,不过你似乎没有看见我。”
我斟酌着开口:“你看到我时,我在做什么?”
高穗育江捏着下巴回忆片刻,说:“你身边有个穿和服的高大男性,那人腰间挂着佩刀,银灰色头发,目光犀利,气质就像一把收刀入鞘的利刃。他似乎说了句什么,你很开心地抬起头,用那种慕孺的眼神看着他。”
“我猜他可能是收养你的人。”
那个人应该就是福泽谕吉,我的师父。
“说起来,那个男人来过这里,问过你的事。”
高穗育江像是突然想起来:“也就几个月前吧,他找到我,想要问你生父的事,于是我随便编了一套谎话。”
“不过,他应该有看出我在说谎,但是没揭穿我。”
师父来找过高穗育江?
哦,我想起来了,之前还是玛蒂达的时候,师父给我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离开海关的视频,还断言我和他应该存在某种联系,曾问过我有没有家人。
我的回答是不想和母亲接触,所以师父说,会派社里的调查员去找我母亲询问,没想到最后是他亲自来问的。
我之前提到过,套叠的两个世界就像一张磁带的AB面。我从小生活的A世界,剥除了所有异能者;而那个后来我穿越的B世界,剥除了与我有关的一切。
在我的记忆里,八岁确实是分界点。
我在A世界长到八岁,母亲从此再没有回过家;而穿越到B世界缩水为八岁,师父在俄罗斯捡到我。
而当我回到A世界后,系统又回到我身上,原因是两个世界因为磁场风暴出现套叠,造成磁场风暴的特异点就在我身上……
在我陷入沉思时,高穗育江再次开口:“我知道的就这么多,现在全都告诉你了。”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注视着她,慢条斯理地开口:“你怀孕后,那个男人突然失踪,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被骗了,而不是他出事了,被囚禁或者被监视,无法联络你,或者根本就是死了?毕竟你也猜出他在躲避追杀。”
这一次,高穗育江沉默的有点久。
她似乎陷入一种消沉和不解中,但很快,又从这种低落的情绪里走出来。
“你爱过什么人吗?”她问我。
我愣了一下。
“人在爱情中的直觉,尤其是不好的直觉,百分之八九十,都是正确的。”
高穗育江勾了勾唇角,语气冷然:“他是我的丈夫,我的枕边人,我们在一起快四年,可是我对他的了解还不如身边最普通的同事。”
“一开始我确实以为他出事了,所以等了两个月。那两个月,我渐渐想明白很多事,想明白从前没在意过的细节——到处躲躲藏藏;经常深夜打来的电话;从来没缺过的钱;数不清的化名;以及他说想要孩子之前有位访客登门,他却把我支出去,甚至连客人的脸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我曾以为的体验生活和自由刺激,全部都是一场局。”
高穗育江的身体微微前倾,定定地看着我:“这个局就是,让我生下你。”
我一时无言。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抿了抿唇,继续道:“或者换个问法,你到底是什么?”
“我是人,划一刀同样会流血。”
我从衣兜里掏出便签和纸条,迅速写下一串号码,轻描淡写道:“如果以后遇到危险,可以打这个电话,最好设为紧急联系人。”
我给的电话号码属于特务科专门负责证人保护和搜查员家属保护的部门。
“不需要。”高穗育江面色冷淡:“我经历过的危险和恐惧,全部来自于你。”
换言之,我跟她保持距离,她就安全了。
“既然你经历过的可怕事件,都是为了保证让你生下我并抚育我,因为只有你活下来,我才能活下来。那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我定定地看着她:“我的存在,也许让你规避了其他风险。否则的话,你可能早就死了,死于一场意外,或者死于他人的伤害。”
高穗育江愣住了。
“当然,这种事已经无法考证。”
我朝高穗育江微微欠身:“之前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希望你以后生活美满,家庭幸福,从此……把我彻底忘掉。”
我站起身,没有分毫耽搁的立刻转身离开。
穿过院子的时候,男主人礼貌地颔首,那个之前对我笑过的女孩朝我挥挥手。
“再见~”
我知道高穗育江就在身后注视着我,我面无表情地扭回头,快步离去。
经过附近一座宅子,上午还在东大见过的那个胖乎乎的“阿笠博士”正在院子里一边哼小曲一边浇花。
雪莉脱离酒厂后住在米花町吗?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被我扔在脑后。
趁着天还没黑,我又去了一些地方,都是在我八岁和十五岁这段时间在A世界待过一阵的地方。
我拜访了从前的学校,询问过班主任,也查过学校的资料库,所有回答和记录都显示没有接收过我这名学生;给国中同学打电话,也没有人记得班上曾有一名混血儿。
甚至搬到横滨前的邻居,也不记得隔壁住着一个名叫高穗由果的女孩。
过去那六年的经历,就像被无名之手完全擦除,替换成B世界的经历。
我坐在车水马龙的街边,在路灯下给师父打了一通电话:“师父,你在俄罗斯哪里捡到我的?我只记得当初是一片废墟。”
“在莫斯科周边的小镇,有一座叫‘玛利亚’的福利院,不过当时那座福利院已经全塌了。”
“那……师父你为什么会去俄罗斯?是因为工作吗?”
“其实不是。”师父停顿片刻,说:“我的师父夏目漱石要求我去一趟,他指明了地点和时间,并且告诉我,我可能会有所收获。”
确立横滨“三权分立”的方针后,那位神秘的老先生就消失了,连师父都找不到他。
我想问他关于我自身的事,但是估摸找不到他,于是只能作罢。
师父话音微顿,又问我:“出什么事了吗?”
我笑了笑,语气欢快:“没什么,就是觉得,能遇到师父真是太好啦。”
挂掉电话后,我忽然觉得很茫然。
如果过去的痕迹全部被抹除,我那七年的挣扎和努力,都算什么?
如果我的经历是虚幻的,那我这个人呢?是不是也是虚幻的。
唉,我都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人了。
“小七,我是谁啊?”
系统好半天没有说话,就在我以为它不会回我时,它突然说道:
【是‘哔——’】
我:???
这怎么还消音了呢?我的身份就这么见不得人,还得打个马赛克?
系统叹口气,换了种说法:
【是玛利亚。】
不是玛利亚·德米特里耶芙娜·伊萨耶娃。
是玛利亚。
“是嫌名字太长废口水吗?”
【不,只是玛利亚。】
我在路边坐了很久,懒懒得不想动,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人来人往。
等到夜晚彻底浸凉身上的衣衫,等到车辆稀少,连路灯都熄灭了几盏,才慢吞吞地走回家。
此时已经过了零点。
走进家门的时候,我正跟日常熬夜的肝帝打电话:“安吾先生,有没有一种异能,能完全抹除我在别人那里的全部记忆?
安吾先生沉默片刻,有点意外:“你要做什么?”
“我觉得我的工作性质有点危险,我的……我的母亲是普通人,我希望她最好能忘掉关于我的存在。”
“异能特务科没有,不过有个组织——【第七机关】,应该关押着这样的异能者,需要我帮你问问吗?”
“拜托您了。”
我松了口气,脚下拐了个弯,话锋一转:“对了安吾先生,既然西格玛出事了,我是不是可以不用——”
话音未落,穿过院子里幽径和层叠的绿植,我看见坐在门廊上的太宰治,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屈曲,登徒子站在他的肩膀上。
他身前是台阶,身后有明光。
“不要叫美人,要叫帅哥。”他正在教登徒子说话:“来,跟我学——帅哥~”
“美人~”
“帅哥。”
“美人。”
“帅哥帅哥!”
“美人美人!”
太宰“啧”了一声:“你这只蠢鸟怎么回事?故意的吗?”
大概被“蠢鸟”这个词激怒了,登徒子特别不屑道:“呸!秃子!丑东西!”
结果就因为这么一个称谓,太宰撸起袖子,特别没出息的和鹦鹉打了起来。
他跳起来揪登徒子的尾巴毛,而登徒子扑腾着翅膀,用嘴叼他的脑袋。
明亮的门廊顿时鸡飞猫跳,好不热闹。
“哎呀我认输,别啄了要秃了……松嘴,再啄就拿你煲汤!”
“丑东西丑东西丑东西!”
“行吧行吧,我是丑东西,你个蠢鸟!”
登徒子“气呼呼”地飞走了,走的时候还在叫:“丑东西~丑东西~”
“你那边怎么乱糟糟的?”电话那头,安吾先生问我:“刚刚说不用什么?不用考东大吗?”
我望向正拍打着沾上鸟毛的风衣的太宰,不自觉地扬起唇角:“东大还是要考的,我忽然觉得学历也蛮重要的。”
安吾先生有点疑惑:“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扔下句“没什么”,直接挂断电话,走到台阶前仰头看太宰:“你怎么不去睡觉?”
“等你呀,你又没说今晚不回来。”
太宰捋着自己蓬乱的黑发,用不满的口吻嘟囔道:“你这只鹦鹉真的太笨了,怎么教都学不会。”
我脚步轻快地拾阶而上,坐到他身旁:“是啊,太笨了。”
和鹦鹉打架还能输,真笨!
太宰扭过头,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忽然朝我招招手:“由果果,靠近一点,有东西给你看。”
“什么东西?”
怕又是什么恶作剧,我带着几分警惕,慢吞吞地蹭过去。
他忽然伸出手放在我的头顶,把我按到他的腿上。
“累了的话,就休息一下吧。”
他捂着我的眼睛,语气轻缓,带着一种“我理解你”的了然和关切,还屈起另一条腿,让我枕得更舒服一点。
就像在路边时那样懒得动弹,我屈从于这份关怀和陪伴,没有丝毫反抗,心里却慢慢被什么东西填满——温暖的,酸涩的,软绵绵的东西,慢慢膨胀,膨胀,再噗地一声破开。
最后汇成温柔而阔大的暖湖。
良久,我小声问他:“我是谁?”
如果我的出生是一个连环局,如果我曾经历的痛苦被抹消殆尽,那我还是我吗?
如果是这样,那我究竟是谁呢?
或者说,我是个什么东西呢?
太宰松开手,换了个姿势,双手撑在门廊的地板上,身体微微后仰。
那不带丝毫阴霾的、清润而开朗的声线缓缓流进我耳中。
“生命的形式多种多样,生活方式也是,选择一种身份,就相当于选择一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