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睿不过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在向来眼里只有钱财的孟岩眼里却连个孩子都不算,所以他对阿睿就只能说得出“这个”这样的称呼而已。
但孟岩自己觉得他对阿睿已经够仁慈了,若是换个别家,早该被扫出去了!现在孟江南竟然还带着这么个玩意儿到人前来丢人现眼,而且还是在这么重要的时候,如何能不让他生气?
阿睿只知道这个家里有老爷,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会儿见到,就看到孟岩大发雷霆,他害怕得不得了,以致他小小的身子都发抖起来。
孟江南紧握着他的小手不放,并未看向孟岩,而是先看向摆放在厅子里的六口箱子。
其中一口箱子里摆放的是满满数种茶叶,如今静江府的富贵人家都喜饮茶,一直想做富贵人的孟岩自也附庸风雅,只不过上等茶叶不仅昂贵,更是难买,仅摆在这面上的茶罐子瞧着就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且能作为彩礼拿出手来的,可想而知这一箱子的茶叶定都是上等。
旁一箱子里摆放的,则是茶壶等,好茶还需好壶配,她不懂茶,也不懂茶壶,但既然茶叶上等,这茶壶比也不会是随处能买到之物。
再往后一个杠箱,上边整整齐齐地码着白灿灿的银锭子,估摸着不会少于五十锭,那就是至少五百两纹银!
后边的三个杠箱上盖着大红锦布,孟江南再瞧不见,但仅瞧着这前边三箱礼,她就已足够知道她爹为何笑得如此高兴并且在这短短的一个时辰内就把这六礼的前四礼都给定下了,连日子都不用相看。
不过,也好,正合她意,这事是定得愈快,她的心才定得愈快。
在他眼里,她这个女儿最多不过值个三百两银子而已,如今这露在外的三箱礼已经远不止三百余两银子,她爹肯定是要死死咬住这只到嘴的鸭子的。
只是看着这六箱礼,孟江南心中多了一分沉重。
向家只有他一人而已,且他还是个兽医,家中情况应当是比不得孟家,就算有那位大爷帮衬,可那位大爷毕竟年迈,一日之间就准备妥当这些,他的身子,可吃得消?
孟江南这会儿没心思多想,她的目光最终落到气坏了的孟岩身上,还瞥到了他手边茶几上摆放着的一张小笺。
若她没想错的话,那想必是她的庚帖。
蒋氏坐在孟岩身旁,本对着隔壁向家居然拿得出如此阔绰的彩礼来迎孟江南为妻这事而心有妒忌,毕竟她的小女儿孟青桃都还未成好事,但现下看着孟江南自己拉着个小野/种出来丢人现眼,觉得这门婚事肯定黄了,她这会儿不由得高兴了起来。
她的青桃都还没有嫁人呢,孟江南个来路不明的蹄子凭什么在她女儿之前出嫁?
至于媒人,则是被眼前这情况给懵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她看看孟岩又看看孟江南和她身旁的阿睿,心想这孟家六小姐自个儿出来见媒人就已经于理不合了,这手里还拉着个男娃儿是怎么回事?她可从来没听说过孟家还有个儿子啊,难道
媒人心中大胆一想,然后看着孟江南的眼神就变得震惊乃至惊恐了起来。
本来以为一桩好事就要成了,眼下却闹出来个这……
媒人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拿着帕子擦了擦额角冒出的细汗,忐忑地看向跟着她一同前来的向家人,老廖头。
正当媒人以为老廖头也要像孟岩一样愤怒地拍案而起、蒋氏等着老廖头将庚帖以及礼书收回、孟岩绞尽脑汁想要补救这桩眼见就要黄了的婚事时,只见本是端坐着的老廖头忽然眯眼一笑,同时朝阿睿招招手,笑呵呵道:“小娃子,爷爷这儿有甜糕,你要不要吃?”
他话音才落,立刻有一名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将一只油纸包放到了他手里来。
所有人的脸色在这一瞬都变了,变得怪异,变得难看。
其中这脸色变得最难看的要数孟岩夫妻俩。
孟岩这前一眨眼功夫才骂了孟江南带着个没名没姓的玩意儿出来是丢人现眼,这老廖头下一眨眼就笑呵呵地招阿睿到自己跟前吃甜糕,这不是在打他的脸是什么?
蒋氏本以为能看到老廖头拿着带来的东西离开、孟江南的好事因为她不知廉耻地带了个小野/种而就此黄了这段好婚事,谁知她盼着的事根本没发生,反是见到了这个向家人对着一个小野/种和颜悦色还要给他甜糕吃?
媒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这事情不该是这么样的吧?
孟江南更是这会儿才认出来坐在媒人身旁的人是昨日在向家大门前笑呵呵看着她的那位老大爷,毕竟昨日的老廖头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布衣,模样瞧着有些乱糟糟的,今日的他却身着锦袍,长发梳得整齐,要不是他脸上的褶子和花白的头发,就他那矍铄的精神,完全就不像是个老人家,与昨日的他,用判若两人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只见他谁人的也不看,就看着阿睿,还一边打开了手里的油纸包,笑得愈发乐呵,又道:“可好吃的甜糕了,娃子你真不过来尝尝?”
他不仅对孟江南的出现不觉不妥,反还对阿睿如此和颜悦色,这……
所有人这会儿心里都在想着:这怎么瞧着都不对吧!?
12、012
老廖头手里的甜糕是桂花枣糕,整整齐齐地切成了数小块,也不知那撒在上边的细碎桂花是如何保存的,还保持着最新鲜的颜色,仅是瞧着便已诱人食欲。
阿睿盯着那好看的桂花枣糕,忍不住舔了舔下唇,却依旧不敢上前来,仍紧紧抓着孟江南的手不放。
老廖头既没有不耐,也没有不悦,反又笑道:“爷爷又不会吃人,怕什么呀?”
阿睿这会儿下意识地看向那一脸凌厉的孟岩,这其中意思已再明显不过。
他不是怕这个慈祥的爷爷,他是怕那个确实像会吃了他的孟岩。
孟岩这时候的面色已够尴尬,偏偏老廖头还顺着阿睿的眼神看了过去,问道:“孟老爷,我这给孩子吃点儿甜糕,不妨事吧?”
“……”孟岩的脸像又被人啪啪抽了两巴掌似的愈发难看,“当然。”
孟江南此时也轻轻捏了捏阿睿的手,同时冲他笑了一笑,示意他可以上前去吃。
阿睿这才敢小心翼翼地朝老廖头靠近,然后抬起手飞快地拿了两小块甜糕,又急忙忙跑回到了孟江南身旁,在老廖头好奇的目光中将其中一块甜糕高高举向孟江南,道:“阿姊也吃一块儿!”
孟岩强忍着把碍眼的阿睿和孟江南轰出去的冲动,心里好大一团怒气,偏又发不出来。
老廖头笑眯眯地盯着他们姐弟俩瞧。
孟江南知道阿睿的这份小执着,拒绝不得,只能在各种怪异的目光中弯下腰快速地将他递来的那块甜糕吃进嘴里。
阿睿这才开心地吃另外一块甜糕。
只见老廖头这时又朝身后的青衣男子招招手,那男子便将一只三层食盒递了过来,老廖头这会儿才对孟江南道:“这是我家主子特意让我备给这位小公子的东西,都是一些孩子喜欢的小吃食,六小姐待会儿莫忘了拿。”
说着,他又看向孟岩:“孟老爷,这……也不妨事吧?”
孟岩:“……”
他看了那六口箱子一眼,这才努力笑着道:“当然。”
孟江南则是在听到老廖头说这是他家主子让他准备此话之时怔住了,这一瞬间,她有一种兴奋到激动的感觉,让她恨不得立刻就把自己心中所想之事问清楚。
但她还没有张口的机会,便又听得老廖头道:“这位小公子可真是乖巧又懂事,我瞅着六小姐身旁也没个伺候的人,不若这样,我家主子也交代下来了,届时六小姐身旁若是没个陪嫁丫鬟,就让这位小公子陪着过去吧!”
老廖头此时朝孟江南笑了一笑后才继续问孟岩道:“孟老爷觉得如何?”
能将阿睿这个不知打哪儿来的要多吃他孟家一口饭的小野种甩手出去的事情,孟岩根本不需要犹豫,当即爽快地答应了,任何表面功夫都没做,哪怕这事根本不合礼数,也哪怕阿睿从来吃的用的都是孟江南省吃俭用下来的月银,除了他是住在孟家之外,其余的,根本和孟家没有分毫关系。
但人心自古如此,不是所有人都会有一颗良善之心。
孟江南这会儿怔怔着只觉眼眶发热鼻子发酸。
因为,她牵着阿睿想要来问明白的话,已经不需要开口了。
那个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甚或可以说,他知道她找上他,所求为何。
从来……从来就没有人帮过她。
这是第一次。
孟江南深吸一口气,才不至于让这些一心等着看她热闹以及笑话的孟家人笑话她。
“啊,对了,瞧瞧我这记性,险些忘了正事了。”老廖头忽然拍了拍自己脑门,重新看向孟江南,和颜悦色地问道,“六小姐是亲自拿回礼过来的吧?”
孟江南点点头,这才从怀里拿出一方叠得整齐的素净帕子,却不知是该递给媒人,还是该递给老廖头。
鉴于老廖头没有交代过这事,媒人不敢自作主张,因此是老廖头自己上前来,笑眯眯地接过孟江南手里的帕子,乐呵道:“六小姐放心,我定将此物原样交到我家主子手中。”
“那江南便先行退下了。”孟江南从进到前厅一直到这会儿,才有机会说上这么句话。
“六小姐且慢。”老廖头叫住她。
孟江南停住,微有不解。
“我家主子也有东西要给六小姐。”老廖头道。
从进入这正厅开始,蒋氏一直都注意着老廖头身后那名青衣男子手中拿着的东西,一个纸包,一只食盒,还有一只精致的盒子。
眼下纸包和食盒都是给阿睿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糕点,最后剩下这只盒子,以女人的直觉,她觉得盒中装的必然是好东西,却不知他们迟迟没有拿出来是何原因。
此刻看到那青衣男子将那精致盒子拿上来给孟江南,蒋氏几乎要将手中帕子给撕碎。
孟江南受宠若惊,迟疑少顷,才小心翼翼地抬手接过。
毕竟她从没有听说过谁个男方下聘时还给对方额外准备礼物的。
“六小姐打开瞧瞧可还满意?我回去了也好给我家主子答复。”
老廖头的话让本不想在此打开盒子的孟江南不得不这么做。
而在看到盒中的东西时,孟江南对于今日之事带给她的震惊已无以复加。
盒中是两套首饰,一套是色泽温润一瞧便可知是上品的白玉簪、钗、耳坠、手钏以及意味着福禄的葫芦坠子,上边还精雕细刻着一只小小的蝙蝠。
一套则是红得耀眼的红珊瑚绞金丝,仅仅从那绞丝手艺上看,便已看得出这绝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东西,那要从何处得到,即便是自认见多识广的孟岩,都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绝美手艺的首饰。
太精致,太耀眼。
与隔壁向家做邻居已有两三年,他竟然丝毫看不出来向家竟如此富贵!
单就这其中一套首饰,不知已能买下多少个他孟府!
若说旁一套白玉首饰是光华的内敛,那这一套红珊瑚绞金丝首饰便是华贵的张扬。
孟江南觉得这太贵重,她不能收,正要还回去,然老廖头像看出了她心里想什么似的,已先道:“六小姐可只管告诉我喜不喜欢就成,这收不收的事儿啊,届时六小姐再自个儿和我家主子说。”
孟江南:“……那、那有劳大爷替我谢过向大夫。”
“呵呵呵……”老廖头却摇头,“我可只管把话带到,但这道谢啊,我看是不必了,不过六小姐要真想道谢的话,就日后见着我家主子再自己和他说吧!”
孟江南来时冷静,离开时脑子却有些乱嗡嗡的。
事情太过妥当顺利,让她有种不真切的感觉,以致她不安依旧。
老廖头则是与孟岩又说了些客套话,也起身离开了。
孟岩亲自将老廖头送到了门外,想着厅子里摆放的六箱子礼,脸上的笑怎么都拢不住,莫说这向家提出了让阿睿一起跟过去如此不合礼数的要求,怕是让他多送一个女儿过去,他都乐意。
老廖头在临走前又对孟岩道:“孟老爷,我瞧着六小姐身子似单薄了些,这几日还请孟老爷在六小姐的饮食上多上些心,届时我家主子瞧见了,也会高兴些。”
孟岩是在生意场上摸爬的人,听得明白老廖头的话。
这是让他们孟家这些日子万莫再苛待了孟江南,否则到时他们家主子一个不满意起来,往后若是他再想从向家那儿图利便是不可能的了。
孟岩岂是会和利益过不去之人,只听他笑得爽利道:“这是自然,自家闺女,我又岂会苛待?让贵主子只管放心。”
“倒不想孟老爷爽快,回去我禀了我家主子,明儿个再过来将聘礼、聘书以及礼书给补齐了。”老廖头也朝孟岩客气地作揖,“如此,告辞。”
孟岩满意地笑着走回了自己府里,已经转身离开的老廖头面上则是再无一丝笑意。
这孟家,果然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人。
当然,除了就要嫁给他们小少爷的小姑娘,还有那个怯生生的小娃儿。
想到这个,老廖头脸上才重新有笑意。
而此刻孟家前厅,孟青桃趁着孟岩去送老廖头的空档,气煞煞地冲进了进来,扯掉了遮罩在余下三口箱子上的红绸布。
看着那满满三杠箱明晃晃的金锭子和金叶子,她不仅目瞪口呆,更多的是气愤嫉恨。
老廖头见到向漠北的时候,他正坐在前厅门槛上用棉布给三只黄毛小黄耳擦湿漉漉的爪子。
三只黄毛小黄耳养得胖乎乎肉滚滚的,远远瞧着就像三个毛团。
那只巴掌大的小狸奴则是紧紧巴在他肩头,警惕地看着面前那三只比它大了一倍不止毛团小黄耳。
对于来到自己身旁的老廖头,向漠北头也不抬,只一手托着其中一只小团黄耳,将它抬高到与自己视线平齐之处,认真地给它擦湿漉漉又脏兮兮的爪子。
小黄耳将下巴搭在他的小手臂上,听话地一动不动。
另外两只已经擦净了爪子的小黄耳则是在他身旁绕圈玩耍。
“小少爷,事情办成了。”老廖头恭敬地将方才从孟江南那儿接过来的叠得整齐的白绢素帕以及孟江南的庚帖双手呈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