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与他度过的时光,是构成如今“绪方唯”的一部分。
新年祈福之后,绪方唯思索片刻,在绘马上认真地写下了“希望能顺利毕业”的愿望。柳生妹妹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马上就笑嘻嘻地抢走了木牌。
“哥哥,你看!”
她把写着字的木牌聚在柳生比吕士眼前,调笑道,“姐姐的愿望好简单哦。”
少年瞥了一眼,视线随后越过木牌边缘,落在呆站在许愿牌前面的女生身上。
“别闹了。”
他伸手轻而易举地从妹妹手中拿走绘马,越过绪方唯,将它悬挂在高处。
身侧是少年熟悉的味道,绪方唯本来以为柳生比吕士也会笑话她两句,但面对这个简单到滑稽的愿望,少年显得比她还要认真,挂上后,又安静地注视了一会,直到绪方唯有些不自在地把他拉开。
“因为早上妈妈说毕业后再决定要不要跟他们一起生活……”
“嗯。”
“你觉得呢?”
柳生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淡的有些漠不关心,他说,“到时候你会决定的。”
女生早就习惯了竹马这种态度,点了点头认真地说,“希望是这样。”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柳生妹妹拉着去别的地方玩。
女生们轻快的脚步声消失在林间,没有人注意到身后的柳生比吕士依旧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静。
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是初升的朝阳、往山顶寺庙祈福的人潮、含苞待放的花树,新年的撞钟声一声声在山间回旋,一切都显得热闹而欣荣,所有人都怀抱着对新的一年、欣喜的期待。
而他的身侧人来人往,唯独少年的身影仿佛被谁遗落、永恒地凝固在时光之中。
……
短暂的春假结束。
也许是父母的建议给绪方唯带来不同的选择,返校那天,她难得主动去了一趟家政社。升上三年级,特长是挥霍经费的社长已经毕业,接任社长职位的是那位喜欢做黑暗料理的秋山同学。
她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写下退社申请,放在桌子上。
“你在干嘛呢?”
这时,丸井文太推门走进来。
绪方唯心底咯噔一下,迅速伸手盖住退社申请。
红发少年看着她防备的动作,挑了挑眉头却没有说话,假装没看见地移开视线,他在柜子里翻找了一下,找到自己想要的糖罐后,朝她扬了扬。
“今天不招惹你啦。”他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走出去时甚至体贴地带上了门。
安静下来的教室里,绪方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刚刚的动作好像太没有礼貌了一些……
但是丸井文太什么都没有说。
少年的细心和体贴总是潜藏在单纯的表象之下,相处起来其实是非常舒适的人,可惜她总是辜负这份好意,女生叹了口气,垂下视线,忽然僵住。
从指缝中透出来的纸张上,显示的是一片空白。
她一字一句、认真写完的退社申请书,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白纸一张。
绪方唯不信邪地又尝试了几次,无一例外,那些字迹最终都会在眼前渐渐模糊、然后不留情地消失——她是不能够退出家政社的。
这是冥冥之中加诸于“绪方唯”身上的制约。
眼前闪过一幕幕碎片般的记忆画面。
她撑着额头,恍然间想起与幸村精市相遇时,自己加入的管弦乐团;与仁王雅治相遇时,自己加入的是戏剧社……显然,每个背景下,都会出现与他们匹配的、“绪方唯”的设定。这种限制,除非他们放弃,否则不会轻易消失。
而现在,她之所以能够脱离这两个社团,是因为他们两个都脱离了游戏么?
可是,幸村精市是什么时候放弃的呢……?
记忆中最后的雪夜,他看上去绝对不是愿意放手的样子。
绪方唯将白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困在水缸的金鱼,在透明的屏障下处处碰壁。
平和而安定的日常只不过是一种假象,这份与真实的割裂感,久违地、再次尖锐地刺向她。
家政教室的门第二次被人推开,这次进来的是新任社长秋山同学,她看到女生落在阴影里的身影,惊讶了一下,“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秋山同学。”
“嗯?”
“你有喜欢的人吗?”
“问、问这个干什么啦!”
绪方唯像是真的非常困惑,她在暗色中抬起头,眼眸里闪烁着天真又好奇的意味,“你要怎么样才会放弃那个人呢?”
“如果告白被拒的话,可能会放弃吧。”秋山想了想,“但我又不会去告白。”
绪方唯搞不懂这其中的逻辑,只提炼出重点,“被拒绝的话,会难过吗?”
“这——谁都会难过吧?”秋山理所当然地回答。
如果要打碎层层叠加在身上的枷锁,这之前,是不是要先伤害什么人呢?那种“难过”是什么滋味?她有资格赋予别人这份失落吗?
绪方唯若有所思地离开家政教室。
女生走出校门时,正好遇到了柳生。
久违地,两个人再次一起回家。仿佛时光倒流般,绪方唯想起第一次从幻觉中清醒过来的画面,那时也同样是返校的日子,柳生从混乱的人群中抓住了她的手,才不至于让她在现实里跌入更深的漩涡中。
诚然,一同长大的竹马是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存在。
——但也是她不能继续逃避、必须面对的现实。
“比吕士。”
“嗯。”
“借我一支笔。”
少年侧头,像往常一样,没有问她这么做的原因,安静地递给她一支笔。
“……想到有事情要记一下。”
绪方唯这样解释着,拔开笔帽,在摊开的掌心,尖利笔尖用力地按了下去,随着墨点晕开,浮现出清晰的、有刺痛感的红痕。
她松了口气。
但不知道是为什么,心里依旧有种莫名的、没有真实感的慌乱,女生一笔一划地在掌心用力地写完了所有的字,每一笔落下的力度,都竭力抑制着痛楚带来的颤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完整地确认眼前这个人的真实性。
许多时候,呈现在眼前的画面,像是隔着一层她无法理解、也无法触碰的屏幕。
可是对绪方唯来说,只有柳生比吕士,不能是那个屏幕里的角色。
她把笔递还给柳生,心里压了许久的石头,忽然间烟消云散。
一阵风吹来,光秃秃的枝干上虽然没有枯叶落下,却不知何时起已经萌发了一些新芽,黄昏中,远处的城市灯火闪烁。
列车飞驰而过,轰鸣声中,停在路边等候的女生侧头,跟旁边的少年轻声讲话。
柳生似乎没有听到,依旧目视着前方的道路。
“比吕士。”
“对我来说,这个学校里,谁是虚假的都无所谓……”
她的声音,在列车与轨道摩擦出的动静中,那么微弱,又在谁的耳膜上无限放大。
“唯独你不能是假的。”
*
推开柳生宅的大门,少年利落地扯下假发和眼镜,对在客厅沙发看书的人抱怨,“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上当的感觉。”
“嗯?”
仁王雅治把书包放在他的桌子上,“我为什么要假装成你跟绪方唯一起回家?”
“这个主意,”柳生淡定的翻过一页书,“是你自己提出来的。”
“话是这么说……”
“你说‘如果连绪方唯都骗不过的话,怎么在赛场欺骗别人’。”
“我确实说过……”
“所以是你主动去欺骗她的。”
学霸的逻辑缜密,事实盖棺定论、无可辩驳,仁王雅治无所谓地耸肩,“我是没有关系,不过她今天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
“你不好奇吗?”仁王问,“那句话应该是说给你听的。”
“就算我好奇,你会告诉我吗?”
“不会哟,puri。”
……
冬日的深夜,阵风拍打在窗户上,室内外的温差给透明的玻璃蒙上一层雾气,透过模糊的白雾望过去,一巷之隔、对面二楼属于女生的房间早已熄灯。
柳生放下窗帘。
他整理着自己的书包,拾起被仁王随手塞进去的笔,正要放回原位时,忽然想到了什么,拔开笔帽。
笔尖在台灯下闪着细细的光,落在指尖的感觉,是刺痛的。
他几乎可以推测,她用于确认的方式。
正如他也可以猜到,在列车进站时,她对仁王雅治说的那句话。
——唯独他不能是假的。
——柳生比吕士,这个名字代表的是绪方唯至今为止的人生,是与她相伴成长、并且构成她的一部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lure 30瓶;鸢鸢枳 10瓶;顾亦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初春,午后的家政教室。
金黄色的日光穿过窗户的缝隙,于半空中勾勒出女生的侧影、落下一层淡薄的光晕,她正专心地低头给几个的盒子包装。
丸井文太坐在教室的一角,放在旁边的手机不停有震动的动静,屏幕亮起又暗下,但他始终没有投去一瞥,仍然一副乖巧的模样、单手支着下巴,安静地注视着绪方唯的动作。
春色融融,风吹拂起窗帘一角。
仿佛时光重现一般。
绪方唯抬眼,视线短暂地落在不远处的日历上。
2月14日。情人节。
正是因为在这个节日里,她突兀地拒绝了丸井文太,才会从某场往复循环的旖旎幻梦中清醒过来,代价则是重新经历的一整个学期。
崭新又重复的时光从指间飞逝,此时此刻,一切终于又回到原点。
她将包装好的巧克力堆在一边。
“丸井同学,不去网球部训练吗?”
少年扬起单纯的笑容,“可我想拿到第一份巧克力。”
“是义理巧克力。”
“我知道啊。”
“……”
也许是这一次,相处模式和熟悉程度都与之前大相径庭,丸井文太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这跟记忆中相似的场景、截然不同的台词,让女生觉得熟悉又生疏。
“第一次做,可能不会好吃。”
她这样说,把包装好的盒子递给他,而对面的少年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不管经历过如何的曲折,整整一个时间轮回后,这确实是绪方唯为了他才会学习制作的巧克力。
“唔。”
文太仿佛想起了什么,弯了弯眼睛,“会跟第一次见面时那个蛋糕一样吗?”
“……”绪方唯想起当时自己幼稚又无理取闹的报复行为,有些尴尬地别过头,“……也许会好上一点。”
“那就没关系啦。”
少年将巧克力盒抛在半空中又准确接住,有些新奇地举在眼前盯了一会,听到女生困惑的声音。
“丸井同学,为什么明知道不好吃也要接受呢?”她问,“蛋糕也好,巧克力也好……其实并不合口味不是吗?”
少年微微侧过头,“嗯?”
“我不明白。”
她的神色在那缕光线中显得格外认真。
文太满不在乎地回答,“要说为什么……因为是你做的吧。”
女生低头思忖片刻,她更认真地提出新的问题,“对丸井同学来说,讨厌的料理可以接受,那如果我说让你讨厌的话,也可以接受么?”
少年仿佛预料到她会说什么,了然地笑,“你说说看。”
白色的鸟从窗外飞过。
也许是相似的场景所造成的错位感,她又想起曾经发生在这间教室那段无疾而终的故事。上一次,她没有给丸井文太任何理由、自己也没有得到答案。
现在,会不会不一样呢?
女生这样想着,在夕色中一字一句、十分清晰地说。
“我想,我不喜欢你。”
忽然间,满室寂然,就连尘埃仿佛也停止飘落,干净的阳光下,绪方唯忐忑地等待着那只白色的鸟再度从窗前飞过。
然而,沉默了许久之后,意料之中的时间回溯没有发生。
丸井文太只是稍微点了点头,“我知道啊。”
“……”绪方唯想,‘告白被拒就会放弃’这种事情,应该是秋山同学自己的见解,且显然不适用于丸井文太。
她有些犹豫,“可是……”
“——可是,你也没有喜欢谁不是么?”少年轻飘飘地打断了她。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对人心把握极为敏锐的少年转身,仿佛已经看穿了她的种种困惑,有些好笑地摇头。
“拒绝我之前,至少也要搞懂什么是喜欢吧。”
“总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隔着一张桌子,他站在女生的对面,在她哑口无言时,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倾身凑过去,眼睛里带着笑意,“实在学不会的话,需要我教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