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什么?”
“烟盒。”
这个钩儿只抽黄鹤楼,可能是为了方便,也可能为了隐蔽处理,他把庄家的码数都记在了烟盒里。
林悠心细,翻垃圾时歪打正着看见了,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我俩将金茂府几个垃圾桶都翻了个干净,一下午时间,把所有黄鹤楼的烟盒都找了出来。烟蒂,外卖盒,都验了,不仅提到了DNA,还能留存做证据。”
沈一安感慨,“有这脑子,也是人才。”
“往后你们遇上真正高智商的罪犯,就知道,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干不出来的事情。”
周姐嗟叹,“为了钱,人可以变成什么样……别说是上亿的案子,有时就为一点蝇头小利,两人都可以打起来,要个你死我活。这种事,你们在基层肯定碰的不少。”
进入九月。
林悠忙着跑厦门,訾岳庭忙着策展。
系主任的女儿刚从欧洲回来,打算办展造势。初入行,免不了需要人提携,訾岳庭也是友情帮忙。
现在做独立艺术的,基本只有两条路子。一条路是砸钱做名气,最好家里有些背景,或是有人做这行,请前辈带入行。能不能闯出名全要看造化和运气,但至少路不会太难走。
剩下那条路,就是熬。大部分人可能熬一辈子也熬不出头,不如抛弃幻想,趁早转行。
做生意需要启动资金。这个年代,要出售自己的才华,被人赏识,同样也需要资本打地基。
遇到那些尚抱有幻想,踌躇满志的学生,訾岳庭会适当给予些忠告。
家里若没几家画廊美术馆,最好别做这行,否则有得是苦吃。
秋老虎摇尾离开,带走今夏最后一场燥热,紧随其后的,是暴雨的突袭。
经过三天三夜的狂风暴雨洗礼,锦江洪峰水位一度涨破二十年来最高峰值,防汛应急响应也上升到了三级。
今年的雨,从春天下到秋天,很不寻常。
下班后,见雨势太大,林悠没有冒险去搭地铁,而是坐沈一安的车回马草塘。
“宜宾,泸州那边好像都淹水了……”
车里,沈一安将雨刮器拨到最大档,“唉,今年恐怕要下乡去救灾了。”
路面的指示牌在暴雨中飘雨欲坠,林悠看着挡风玻璃上冲刷而下的水,心里不由得一紧。
河里涨的水会退,但雨这么下下去,弄不好会山体滑坡。
川西有那么多的山,震后留下那么多座堰塞湖,下游村庄住着那么多户人……人类文明在大自然面前渺小不可及。
灾难有时离人们很近。
那年震后,也是接连下了几天的暴雨,使得堰塞湖集雨,水位疯涨。
那时,劫后余生的人们并不知道,更恐怖的灾难正高悬他们颅顶。
唐家山的最高库容量2.2亿立方米,震后的第七天,蓄水量已过半,并以每天500-750立方米的水量递增。如果唐家山堰塞湖的全线崩溃,低处于水位线下的一百三十万居民都在劫难逃。
十六天。
他们只有十六天的时间做决定,逃离家园,或是开山泄洪。
沈一安先送林悠去813小区,沿路经过他们上次扫黄的那片社区。
林悠一直保持偏头的姿势在看窗外。最后一个红灯,沈一安刻意松了油门,将车速放慢了。
天色昏暗,大雨滂沱,街上有两人在拉扯不清。
职业警觉性让林悠多看了两人一眼。
是一男一女。站着的那个男人,居然是李汉山。
林悠赶紧喊沈一安。
女人坐在地上,浑身被雨淋湿。她本身穿得不多,脚上的拖鞋还掉了一只,抓着李汉山的冲锋衣死活不撒手。
沈一安认得那女的,是那天被他们逮着的小姐之一。
李汉山耳朵上还别着根烟,雨一淋,也都打湿了,瘫软地挂在耳背上,模样好不狼狈。
“你个女娃娃真是,有钱你不赚,紧到抓住我,大街上拉拉拽拽像啥样子,老子该说的都跟你说清楚了,你晓得我是哪个不?还举报……你去举报,快去……”
李汉山像甩狗皮膏药般将人甩开,抖擞着身上的雨,一溜烟钻进街边停着的尼桑车,扬长而去。
瘫坐在地上的女人肩膀颤颤,落下的是泪还是雨,全然莫辨。
理发店玻璃门内站了几个小年轻在围观,就是没人上来扶她。
若要是个普通姑娘,社会不至于冷漠到让她举目无亲。长期住这片的人,想必都知道她是干什么行当的,所以不想沾惹。
红灯跳绿,车子总不能停在路中间,沈一安踩一脚油门,对林悠说:“这事跟你没关系,别掺和进来。我会解决。”
在局里,沈一安算是和李汉山熟络的,两人虽然不在一个大队里,但开会吃饭碰着了都会打个招呼。
虽然沈一安一直说自己会解决,但从头至尾,他都没告诉她要怎么解决。
若不是今天赶巧让她撞见了,可能这事情就没下文了。
林悠心里生了主意。
回到家,訾岳庭来电话了。
“到家没有?”
“到了。”
“没淋雨吧?”
“没有。我坐我师哥的车回来的,顺路。”
“那就好。”
刚开学,这两天訾岳庭都在学校,赶不过来接她下班。本来说晚上一起看电影,但看这雨势,大概率计划告吹。
林悠打开冰箱,看了眼里面的食材,打算简单在家吃一点。
“晚上我有点事情,电影改天再看吧。”
訾岳庭答:“好。”
他近来也忙,基本是朝九晚五。白天要上班,晚上从学校开车回荷塘月色,通常要七八点才能到家。
她其实不怎么粘人,只除了偶尔会赖床以外。也可能是因为工作任务繁多,凑不出时间和他天天腻歪在一起。
这样刚刚好。
他也不想一步到位,很快投入到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去。
訾岳庭的语气柔和,“好好吃饭,晚点联系。”
无论白天多忙,每晚的睡前电话,从未缺席。
九十点钟,终于等到雨停,林悠换了身深色的衣服出门。
风涌进楼道,林悠缩着脖子下楼,突然想起一首老歌——「为你我受冷风吹」,旋律在脑子里荡漾。
出了小区,林悠直奔先前撞见李汉山的社区,外套兜里还揣着一支录音笔。
今晚,她要取证。
林悠打算去老地方,找到之前那个姑娘谈一谈。
她和李汉山之间的矛盾,不是为情就是为钱。但听李汉山说的那几句话,不像是为了情。林悠猜,两人应该是分钱的问题没谈拢。
之前出队扫黄的时候,林悠在场。马草塘就这几个民警,很多人应该都认识她。
她没打算偷偷摸摸上去。
林悠找到888开锁店,有男人整理着衣服下楼,目光奇怪地打量她。
暴雨天,楼下关了店,楼上生意照样好。
踩着积水上楼,林悠前面走了两个客,嘴里的话头脏得很。
“看模样怕不是个雏儿……”
“你管她是不是雏儿,灯一黑裤头一脱,哪个不都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我不喜欢恁个嫩,还是骚一点儿好……”
走廊很空,两头不透风,飘荡着浓淡各异的香水味,香精脂粉中透着一抿酸味。
因为警察上来查过一次,所以她们比之前低调多了,没人站在外头,只掩着房门,接熟客。
林悠想,要一间一间找过去,不现实,保不齐里面是什么光景。
正犹豫时,楼梯口左边第一间屋子的房门打开了。
开门的人居然是沈一安。
两人都是一愣。
林悠正要问他为什么会在这儿,沈一安前后瞥了一眼走廊,小声招呼她,“进来。”
进屋后,林悠发现里头不仅坐着傍晚那个姑娘,居然连老戴也在。
屋里头烟味很重,重到盖住了其他气味。
老戴手里没拿烟,显然是之前抽的。他俩到了估计有一会儿。
老戴拿林悠没办法,“还只身闯虎穴,咋就这么不听话呢?”
林悠说:“我不知道你们要来。”
沈一安站在门边没动,“我们也不知道你要来。”
在走廊上见到沈一安时,林悠脑子里闪而过些不好的猜想。但在看见老戴后,林悠彻底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们今晚来这的目的和她一样,都是来取证的。
不愧曾为同袍,这也能想到一块儿去。
第47章 . 节奏
门锁上, 沈一安在猫眼里确认外面的情况。
老戴冲那姑娘仰头,“你继续说你的。”
既然是雨里撞见的,姑且叫她小雨吧。
反正问出来的,也不会是真名。
小雨说:“到现在, 他一分钱都没给我。因为我年纪小, 在这儿是新人, 他说头三个月没得钱拿, 到现在都快半年了。他每次都威胁我, 不听话就把我逮进去, 他说看守所里头都是他熟人, 没人会听我的……”
“钱是他收, 那客人怎么结账?”
“你们上来的时候看见楼下锁店那老汉了吗?他负责收钱, 我们是每月领工资的, 还要看业绩。遇见好的客人,会给点儿零钱, 遇见那种烂人,床品差的, 还用烟头搞我……我实在忍不下去了, 还得了病,看病买药的五百块钱他都不给我。我接一次客三百,一个月就接十个客人也都有三千块了。有时一晚上不止来一个。我去按摩店洗脚城打工,餐馆洗盘子也比这挣得多……”
小雨捏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巾抹眼泪,脸上妆花得七七八八,还能蹭下眼影来。
“最开始他骗我做这事,保证得好好的,要不是需要钱,谁不乐意清白过日子……”
李汉山不仅靠组织卖-淫非法谋利, 还借打保护伞的幌子,克扣小姐们的佣金,一人独吞。不仅坏,还贪。
这楼层有十来户,上次他们突击检查时,清点出二十多个卖-淫人员,还不包括外出没回来的。抛掉租金水电生活费,每月至少有近十万块的收入。
林悠越听越愤然,到最后实在听不下去了,夺门而出。
沈一安追着她下楼,在锁店门口把人堵住了。
今天888没开张,老汉也不在。沈一安问她:“你要干嘛?”
林悠说:“我要举报他。实名举报。”
“你疯了吗?”
林悠坚定道:“我这样做没错。”
沈一安挠头叹气。
“林悠,你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吗?沉不住气,做事不考虑后果,掺带私人感情。今天村民闹个事,明天小姐哭个惨,你就想为他们伸张正义了。我告诉你这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你连自己都顾不好,还想着顾别人?”
“我们不伸张正义,那谁去伸张正义?”
“你知道李汉山背后有什么人吗?像这样的保护伞又有多少把?贸然把这事捅上去,到时吃不了兜着走的是我们。”
李汉山背后有他姐夫,他姐夫上头还有谁?是处级厅级还是省级?没人知道。
这些黑色血液早已渗透地下,树大根深。脉络的源头是谁,牵扯的旁系又有谁,根本无法想象。他们几个小民警,绠短汲深,撼动不了这座雷峰塔。
沈一安清楚林悠的犟,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一时半会儿是说不通的。
“你回去,东西给我。”
林悠手揣兜里,装没听到。
沈一安伸手,“录音笔。”
林悠还是不动。
沈一安也不跟她来强的,“不给也行。反正你这是私下取证,算不了数。”
林悠说:“我们有三人在场,符合规定。”
沈一安拿捏她,“哪来的三个人?我今晚没见过你。”
如果老戴和沈一安咬定没见过她,取证的录音内容就做不了证据。
林悠捏着兜里的录音笔,抿唇,“你们打算怎么办?”
沈一安怕她一头热地蹚进这趟浑水,只能说:“先查着。”
林悠说:“我和你们一起查。”
沈一安不答应,“你平时挺聪明的啊,怎么到关键时候一点常识也没有?我和老戴两男人来这种地方正常,但你来,就不正常了。刚才要不是我在门里盯着,你现在早暴露了知道吗?”
沈一安推搡着把林悠赶到街上,“你先回家去,后面的事我来处理。听话。”
但林悠不肯走,追问他,“那小雨怎么办?”
“放心,我知道该怎么保护证人。”
林悠的眼神里透露着不信任。
沈一安拿她没辙,“你信不过我,总信得过老戴吧?”
老戴快五十了,儿子前年也考上了大学。他没什么远大志向,到了这年纪,也高飞不起来了,对仕途早已看淡,只等着再干个五六年退休,拿养老金做点小生意。他没必要冒着坐牢的风险和这群人同流合污,落得个晚节不保。
同事共处一年,沈一安和老戴的立场如何,林悠很清楚。
她原本对身边的同事十分信任,是因为见识到了李汉山,才让她的这种信任感开始崩塌。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前乐善好施,到了人后可以是完全另一个面貌。
林悠想了想,最后还是把录音笔交给了沈一安。
“需要帮忙,我就来。”
傍晚的雨来势汹汹,訾岳庭没有迎着雨势出城,而是在学校一直留到了九点多,等雨彻底停了,才开车回家。
街面的积水已渗漏无余,但锦江的水流依旧急湍。不必特意走到堤岸边,也能看见浑滚的江面。
巴山夜雨涨秋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