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庭春草色——乙夜/枼青衫
时间:2021-01-26 10:19:06

  走了三百公里的长张高速,快到张家界市,全队人在慈利服务区稍作休息。
  车子停在加油站前面的小停车场,车上的人单个轮流去上厕所。
  加油站的灯照进车里,钩儿在后座上扭扭捏捏。
  被抓之后,她总共就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你们是哪里的警察?”
  第二句是,“我想解手。”
  毕竟是女嫌犯,要保障她的基本人权。周姐把铐在车杆上的手铐解开,铐在自己的手上,然后全车人一起下车。
  周姐和林悠带着钩儿进了女厕,男警员就在公厕外头等着。
  公厕设计紧凑拮据,每个隔间只能进一个人,加上钩儿的体型摆在那儿,周姐没办法,只有找了个没有锁的隔间,解开手铐让她进去。
  服务区的公厕臭的大同小异,林悠和周姐两人不约而同地捏住鼻子。
  钩儿这一泡尿,尿得还挺长,半天水声也不断。路上他们开了四个小时,大家的膀胱都憋坏了。坐着的时候还好,但站着就受不了了。
  周姐有些着急,于是说:“我进隔壁,你看着她。”
  林悠点头,“好。”
  厕所的隔间门只关上了三分之二,林悠守在门外,确保视线能看见里面的人。
  周姐刚进厕所,林悠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现在接近凌晨两点,来电还是一个陌生号码。
  林悠平日工作生活都用的是一个号码。大半夜的,她想不出谁会给她打电话,只有可能是工作的事情。
  林悠接听电话,视线没有偏移。
  “喂?”
  “我是王燃。”
  林悠感到很突然,也很莫名。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你说呢?”
  王燃像是喝了酒,说话时,舌头是短的。
  “有些话我想和你聊一聊。”
  林悠不知道王燃想和她聊什么,但这通深夜里遽然而来的电话,让她此刻的心情变得很微妙。
  “我现在在外地,可能……”
  话没说完,林悠面前的隔间门突然被撞开。
  一百六十斤的人撞过来,还连带着厕所门,林悠的脑门和手肘结结实实磕了一下,电话也跟着滑手脱落。
  林悠顾不及捡手机,眼前的黑雾一散,便赶紧追了出去。
  公厕的地打滑,追不快,钩儿的影子甩开她十米远蹿出女厕,林悠心想,自己要闯大祸了。
  周姐听见声音后,穿上裤子就飞快地跑了出来,正要数落林悠,见人压根没跑掉。
  沈一安一只手提住钩儿的后衣领,另一只手里的烟蒂都没抖落。
  “高速路上,你跑哪去啊你跑?”
  有惊无险。
  关键时刻,还是男人靠谱。
  沈一安原本是第一个下车的,他到便利超市买了几瓶红牛,还有五芳斋的粽子,正打算回车里,见另外一个男警员守在公厕前面,于是便留着一起抽了根烟。
  周姐上前去,重新把落单的那只手铐铐住自己的手。
  林悠自责道:“对不起,是我疏忽了,我不该接电话……”
  “也怪我大意,不该给她把手铐解开。”
  虽然周姐面上没说什么,但林悠愈发懊恼自己的失误。
  好在沈一安在公厕外头逮了个正着。真要让嫌疑人跑了,专案组几个月的心血都泡汤了,林悠根本没脸回去。
  人押回车里,沈一安见林悠脑门上红了一块,偷偷问她,“你没事吧?”
  林悠揉了下脑门,“没事。”
  疼还是疼的,明天起来,估计得肿。
  林悠问:“你怎么会在门口?”
  沈一安说:“我就知道她想跑。”
  “为什么?”
  “经验。”
  沈一安跟她分析,“一千两百公里路,从张家界开始进入密集山区。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四周是荒山野岭,下头是澧水河,适合隐蔽。只要她能脱离我们的视野,溜进山里,大晚上我们根本找不到她。反向思维想,一路上,这是她唯一能跑走的机会……这人有前科,在牢里呆过,鬼心思多着呢。”
  公厕的保洁阿姨走过来,手里拿着林悠掉在厕所的手机。
  “姑娘,你的手机。”
  “谢谢。”
  林悠接过手机,玻璃外屏被摔得七零八碎,解锁,内屏面板也全花了。
  沈一安瞧了一眼,“摔成这样,七八百块估计都搞不定。我认识一家修手机的地方,便宜,回头把地址发给你去。路上就别玩手机了,小心碎玻璃扎手。”
  其他组员都上车了,就剩林悠还站在服务区门口,耷拉着脑袋,蔫不拉几的,看着手机屏幕,也不知在想什么。
  差点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心里郁闷是难免的。何况她还只是个新人,搁马草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周姐在车里看见了,让沈一安去喊她上车。
  沈一安推着林悠的肩膀,口气里全是安慰,“等会儿我不开车,我坐后面守着她,你去坐副驾。周姐的意思。”
  周姐这是怕她有心理阴影。
  林悠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打起精神上路。
  钩儿逃跑失败,接下来的一路都很老实,认命的那种老实。
  鉴于她有拒捕逃跑和袭警的举动,在量刑上很可能会加重处罚。
  副驾的位置可以眯一会儿,但林悠睡不着,也不敢睡。
  其实刚才,就是那么几十秒的事情。要是让钩儿跑出了服务区,像沈一安说的,大晚上肯定找不见人了。不仅手头的案子要告吹,而且给当地警方不知要增加多少的工作量。
  办案子的时候,她的警觉性机敏性都很高,是那通电话让她分了神。
  王燃为什么和她打电话?而且是在凌晨两点。她想和她聊什么,又怎么会得到她的号码?林悠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只有訾岳庭,但至于她是通过何种方式,何种途径得到的号码,主动还是被动……林悠不得而知。
  人到了夜晚,心思比较敏感,也比较脆弱。
  她想到,自己还从来没看过他的手机,只除了点外卖那次。
  也许她应该现在立刻打电话给他,确认一下情况。问他现在在哪,是不是和王燃在一起。
  但现在她坐在车上,同事们熬夜在开车,她已经因为私人事情,差点捅了篓子,不能再这样二五不清,不明事理。
  况且她的手机……也不一定能拨出电话出去。
  沉默的高速路上,林悠接连叹了好几声气。烦心事,好像突然赶一起来了。
 
 
第49章 .  意志
  王燃擞落指尖烟灰, 吐雾,鲜红的指尖有细微的颤动。
  这并不是她坐下后抽的第一支烟。
  王燃打量面前的女孩已有十几分钟,没能得出任何结论。
  她其实没想到林悠会一个人来赴约。
  这些外表清纯的捞女,对付男人的套路大同小异。打着跟许彦柏谈朋友的幌子, 攀上个有钱有社会地位的男人, 平日靠打纯情牌, 到了床上又是另外的样貌。哄得男人开心了, 别说是钱, 心肝脾肺肾都愿意给她。
  她倒也知道挑人下手。看见这男人两袖清风, 家世品相都出类拔萃, 孩子让前妻带走了, 原也不是亲生的, 不影响再组建家庭。能遇上这样的男人, 对她而言是撞大运,好过去爬油头肥肚的老男人的床。
  这年代, 多得是价值观畸形的年轻女孩。与其在事业单位奋斗几十年,熬成黄脸婆, 不如趁着年轻, 好好利用自身的资源,寻一条捷径。
  那通电话,虽然是酒精加之冲动作祟,但王燃的态度很明确。
  宣战。
  没什么后果好考虑的,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如将朋友这块遮羞布撕碎得彻底一些。
  无非是折戟沉沙,老死不相往来。
  那她也不想他好过。
  王燃挑眉问她:“学生?”
  “工作了。”
  “在哪上班?”
  “派出所。”
  王燃承认自己有些许意外。
  不过也正常。小民警,没什么收入。訾岳庭对她而言是棵大树了。
  自坐下来,林悠便能感受到王燃身上传达出的敌意。
  王燃不会平白无故给她打电话, 直接了当地约她出来见面。
  林悠不想在这里坐一下午的时间。晚上,专案组还有聚餐。
  黑桃案的三个主谋落网,警方通过审讯调查进行深挖扩线,陆续抓获了二十余名涉案人员。经过前后近三个月的侦查,这起特大网赌案告破。该团伙非法获利高达五千万元,涉案流水金额累计超过三十亿。大会上,市局对黑桃专案组进行了立功表彰。
  随着案件的完结,专案组也解散在即,组员们将各回原所。临走之前,周姐安排了“庆功宴”,林悠自然不能缺席。
  林悠问:“你找我是想说什么?”
  “你不懂他,也不适合他,就这么简单。我认识他二十年了,有些事情看得比你清楚,也比你有发言权。”
  王燃偏着头,也不拐弯抹角,直戳要害,“他和前妻有孩子,两人一辈子都断不了。你能接受未来你们两个人的生活里,多出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孩子吗?”
  林悠沉默了片刻,说:“我可以。”
  王燃“呵”了一声,摇头哂笑,林悠的回答在她听来太荒谬。
  “他跟你玩玩而已,你不会当真了吧?”
  林悠不语。
  王燃继续说:“男人,都是一阵一阵的。吃惯了家里的三菜一汤,就想出去换换口味,找找新鲜感。外面的菜虽然香,但吃两天就会腻,不像家里的白米饭,是每天都要吃的。”
  说话间,手里的烟灭了,王燃迎风将剩余的半截烟复燃上,深吸一口,道:“我好心劝你,别在他身上下功夫,没用的。”
  林悠没懂王燃想表达什么。
  表述自己是那碗白米饭,而她是外面的菜?
  如果是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插足了他们感情,林悠的确应该感到抱歉。但问题是,可从头至尾,王燃也没说明自己是什么立场与身份。
  林悠坐直身子,双手叠放在桌沿上,很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
  “我看起来很好欺负吗?”
  王燃定视着她,搅舌。
  林悠说:“第一,我和你不熟。不管你是他的朋友,还是前女友……你觉得我们不合适,或者看不顺眼我们在一起,都应该去找他谈,而不是找我。第二,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做决定的,而且,我也有我自己的意志。第三,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是白饭和菜的关系,因为女人和女人之间,不应该有比较。”
  这姑娘根本没有半点怯场的意思,说起话来反倒比她还硬气,不是个软柿子。
  王燃意识到,跟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较劲这件事,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她输了。
  王燃漠然熄烟,换了语气。
  “你有没有去过他在市区的家?”
  林悠知道訾岳庭在市区还有一套房子,没离婚之前,他一直住在那里。
  “没有。”
  “那你应该去参观一下他的婚姻遗迹。”
  王燃说:“他很爱他的前妻和女儿。”
  她不相信,这句话也没有杀伤力。
  况且她并不是在说谎,只是在陈述事实。
  成年人,尤其是情场老手,做到将身体和心分开,并不是难事。
  她可以在任何一个夜晚都不带感情,唯独在面对他时失效。
  她没有披上深情的外衣,对众宣布,自己不结婚是为了等他,她不想被人说傻。但她确实荒废了这么多年的青春,只因为仍攒有一丝期待。
  话说到这一步,谁都没有装的必要了。
  “你眼中所看到的,他所表现出来的,是还爱着前妻的样子。但我眼中所看到的,是不一样的。我觉得,如果你们之间还有问题没有解决,你应该直接和他沟通。我没办法帮你,也不能代为转达。”
  最后,林悠承认,“我知道我们各方面都有差距,但我会取长补短。这是我的态度。只要他不放弃,我也不会放弃。”
  王燃不知道。在林悠心里,从没有“放弃”两个字。
  因为十年前,他也没有放弃过她。
  她仍记得那年天塌地陷后,原野恢复了创世之初的死寂。睁开眼,四壁漆黑。她不知道是倒塌的墙挡住了日光,还是一眨眼已进入了黑夜。锈水顺着半断的钢筋往下滴,她也分不清那是天在下雨,还是教学楼的水管爆裂四溢。
  林悠不记得自己被压在岩板下多久,她能呼吸,能思考,却不能动弹。濒死恐惧的渐渐在向她靠拢。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时间。
  而就在那最可怕的时间里,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清楚甘冽,掷地有声。
  “初一二班有46个学生,还少了一个。是一个女孩,有自闭症,不会说话……”
  除非他赶她走,否则,她不会放弃。
  害怕迟到,见过王燃后,林悠打了个车赶到火锅店。
  包厢里坐了五个人。还好,她不是最晚到的一个,沈一安还没来。
  锅底涮菜都点好了,因为人没齐,所以没有点火开锅。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动作那么慢。”
  男同事猜,“今天周末,估计陪女朋友呢。”
  周姐问:“没听说他有女朋友啊?”
  “这要问问和他一个所的,林悠大概知道。”
  林悠赶紧摆手,“我不知道。”
  她天生不怎么关心八卦,对别人的事情也不敏感。
  大家伙边抱怨边等人。
  沈一安到时,还是气喘吁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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