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多,林悠终于下楼来倒水。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睡衣,有些短旧,印花图案也褪色了,像是学生时代穿的。
看见客厅坐着的人时,她的脚步在台阶上顿了一下。
林文彬朝人喊,“叫人呀?”
林悠分明看见了他,却视若无睹,转身进到厨房去接水,然后扭头就走。
“这丫头,没礼貌……”
訾岳庭说:“没事。”
看见她了,他便放心了。
人没瘦,也没见憔悴,就是看着不怎么开心。
林文彬每逢见着他,都要老生常谈几句。
“没办法,倔。前段时间跑去外地办案子,把手给撞得青一块紫一块,问她怎么搞的也不说,一点儿不知道爱惜自己……”
訾岳庭听着,在心里说,没关系,往后他会爱惜她。
如果她还肯给他机会。
离开林家,訾岳庭没有走,而是坐在车里给林悠拨电话。
第一个,她没接,第二个,也没接。
到了第三个,最后几秒的读数里,电话接通了。
林悠是怕他整晚一直给她打电话,才接起来的。
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王燃的事情。
躲着不见他的这几天,她是和他较劲,也是和自己较劲。她在做自己的思想工作,劝说自己跨过这一关。否则,这件事会一直哽在她心里,成为一颗结石。
没等林悠开口,訾岳庭便说:“没关系。你不用说话,听我说就好。”
电话那边静悄悄,只有微弱的呼吸声。
她没挂断,是在给他机会。
这些话,这几天,他字斟句酌。
“离婚之后,有半年的时间,我很迷茫,也曾短暂地放弃过自己。为了家庭,我丢掉了很多曾经视若生命的东西,却并没有换来一个好结果。我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有过迷茫期,所以面对你时,我想慎重。”
那段时间里,他对待女人,基本是来者不拒的状态。
原本拥堵的生活被瞬间抽空,荒芜得只剩断井颓垣,而他就如涸辙之鲋,在干渴中煎熬,等待援救。
他的确曾想让她们来灌溉自己那匮乏的,将要枯竭的灵感,然而换来的,却是更深的疲乏。
那是他人生里错误的一段进程。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很快停止了这种生活模式。
艺术与情感之间是融通的,它们会互相作用并影响,不带丝毫感情去创作,那便与机器无异。
他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对于爱欲情-欲,有属于自己的理解。
但事实上,女人从没有带给过他灵感,至少在遇到林悠之前,没有。
比起人体,他更偏爱风景;比起技法,他更看重表达;比起用情-欲来刺激创作,他更热衷于洞察生活的本质。
“艺术家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不同时期,会呈现出不同的作品。毕加索的一生经历了九个时期,忧郁的蓝色时期,爱欲的粉色时期,激进的立体主义时期,晚年时期……但其实,不是所有艺术家都是淫棍,这个世界上除了毕加索,还有一生只忠于自己妻子的米罗。”
訾岳庭说:“我的人生里,混乱的阶段已经过去。现在,是只属于你的时期。”
第51章 . 决定
林旼玉补习结束到家, 背包还挂在肩上,被林文彬在二楼逮着喝了杯核桃露。
“妈妈不在家,你晚上早点睡,别躲被窝里看小说, 听到没有?”
“喔。”
林旼玉一口气将核桃露喝完, 扔下杯子, 抹嘴溜上了楼。
林文彬见她三步作一步迈上楼梯, 书包拉扣上挂着一溜叮叮当当的挂饰, 越发觉得看不懂孩子了。
“你跑那么快干嘛?”
“我想上厕所——”
林旼玉当然不是急着要上厕所, 她压根没回自己的房间, 而是拧开了林悠的房门, 探进去半个小脑袋, 问:“姐, 睡了没?”
床头灯亮着,林悠半躺在床上, 屈膝拢腿,上面放着本法考书。
林旼玉从小没少在家和林文彬打游击, 听见主卧的关门声, 她才悄咪咪地关上门,将锁舌扣住。
“姐,你猜我刚刚在大门外看见谁了?”
还能是谁。
林悠问:“他还没走?”
林旼玉摇头,“穿得黑漆漆,活像个孤魂野鬼。”
中学生聊天的风格,一向稀奇古怪。
林旼玉一屁股坐在她床上,晃荡着腿,“我和他打招呼了。我问他是不是来找你的,他还不敢答。”
林悠垂颈低眸, 腿上摆着的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一贯缜密,包括今晚登门,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演戏,不出一点纰漏,熟练的像已经过了多场排练。
自訾岳庭进门时起,林悠就知道他来了。她甚至打开房门,听了一晚上两个男人的对话。股票基金学区房,送小孩儿去哪个国家留学……他擅长做话题的主导者,这样方便于控场,语气拿捏适度,没有显露任何非分的意图,更没有聊到任何关于她的事情。
她心底抱有什么期待?
他当然不会是来开诚布公的,顶多,是来看一看她的近况。
或许就像林旼玉说的,他根本没有关于未来的打算,不公开,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一直以来,她什么都听他的,是因为她相信,他做事情比她有远见有考量。却没想他也有藏着掖着,向她隐瞒的事情。
或许他说喜欢她不假,但远没到她喜欢他的那个程度。
林旼玉说:“我看书上说,男人是可以将爱和性分开看待的。有性无爱,可以单纯是为解决生理需求……”
林悠想不明白,“两个人睡在一起,怎么可能没感情?”
“这种行为虽然不好,但是,好像也挺正常的。”
林旼玉语气突变老成,“反正男人都这样,下半身思考。我爸可能在外面也有女人,我不知道而已。”
林悠问:“为什么这么说?”
林旼玉脱下书包,钻进被窝里和林悠说悄悄话。
“以前,我爸的建筑事务所招进来个女实习生。有一回我妈去查岗,撞见两人在办公室里接吻……后来那个女的当然是被辞退了。我妈闹过一阵子,我爸态度很明确,不会离婚,于是就换了手机,再没和那女的联系了。”
当时林悠在高中寄宿,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林旼玉叹了声气,“现在想想,那个女实习生也挺可怜的。二十出头,刚毕业,学历也不低。虽然我肯定是站在我妈这边的,但有些事情,总归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爸要不在外面沾花惹草,不会被蜜蜂叮上。我妈说,男人永远只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年纪越大的男人,越想找回年轻的感觉,没有几个是能做到一辈子忠诚的……姐,你小心点,别被他骗了。”
林悠一时五味陈杂,眼里心里都开始飘忽,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就像张蜘蛛网,把她绞得快要窒息。
她应该解决问题,而不是逃避问题。否则一直这么吊着,谁也不好受。
林悠把书合上,放在床头,准备起身。
“你爸睡了没有?”
林旼玉说:“他回房间了。”
汪虹不在家,家里毕竟是两个闺女,要避嫌,林文彬从来不在夜里查房。
林悠穿上拖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说:“我出去和他说几句话。”
訾岳庭把车停得很远,只一人在林家门前的桂花树下徘徊。
土钵里塞满了烟头,连常于夜晚忙碌的蚂蚁也纷纷绕道而行。
他没走,是因为看见她的卧房没有熄灯。
回家也是一个人,无心入眠,不如做个孤魂野鬼,守着她做一盏夜灯。
月色静谧,林悠悄悄打开铁门,用院子里的扫帚撑住门缝,以防铁门回弹锁上,声音把二楼的林文彬惊醒。
訾岳庭看着林悠走出铁门,脚上穿着双踩扁了后跟的球鞋,睡衣外头套了件牛仔外套,谁看都是偷溜出来的。
两人隔着一盏路灯站着,林悠说:“我想问你几句话。”
当面问,比较好。
訾岳庭点头,“上车说吧。”
林悠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脱离别墅的视野区,便停了步。
她神情警惕,显然不想跟他上车。
他依她。
方才他在电话里说的话,很真诚,林悠能感受到。
只是,她和他不一样。男人关心将来,但女人执着于纠结过去。
“……如果我始终接受不了这件事呢?”
这种情况,早在他们刚在一起时,他便考虑过了。
他的答案和最初一样,并没有变。
“我会退回到原本的位置。”
林悠问:“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訾岳庭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澄思后答:“是。”
他当然清楚,退回到原本的位置,不过是骗她,也骗自己的体面话。
有些事情既已发生,感情产生了质变,根本不可能再恢复原貌。
他不过是强迫自己尊重她的决定罢了。
但在林悠听来,却是完全另外一种语境。
“好。那你就继续扮演你的长辈吧。”
今晚,她出奇的冷静,说完这句话后,毫不犹豫地扭头往回走。
訾岳庭看着她的身影重新消失于铁门外,心绪驳杂,一时竟分不清她刚才的话是在赌气,还是和他划清界限。
只是无论是怎样的结果,他都要接受。
她有自己的意志,她可以自己做决定。
金秋九月告终,锦大开始放假。
家在偏远省份的学生多数趁着假期回老家,而本地的学生则早早定制好了旅行计划。现如今出国游已不是什么稀罕事,日韩东南亚新马泰,都是十一热门出游地。
节前的最后一堂批判课结束,助教把工作室的钥匙送过来给訾岳庭。
工作室的钥匙通常是小蔡保管,每天也由她负责开门锁门。但这个十一节小蔡订好了和朋友去韩国旅游,看演唱会,提前和訾岳庭告了假。
助教把钥匙放在多媒体台面上,顺便问他:“教授,你十一没安排吗?”
訾岳庭在电脑上整理教材文档,答:“暂时没有。”
假期对工作的人而言尤为不易。訾岳庭很少浪费长假,这几年他虽不经常出去旅游,但一年两次飞温哥华陪女儿,都有按时交卷。
中秋节,小檀还在视频里问他,什么时候去温哥华。
直飞的航班票少,难买,他通常会提早在网上订票。但今年,訾岳庭并没有规划十一的假期。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想把这个假期完整的留给她。奈何事情总不如预想中顺遂。
下班回家的路上,许彦柏打电话给他,说要借露营的装备。訾岳庭不知道他想玩什么花样,就让他自己来荷塘月色找。
他的装备也都是些陈年旧货。帐篷是七八年前买的,折叠凳倒有好几把,是以前带学生出去写生时用的,铁架都长了锈。剩下的就是些防风绳防潮垫,生火用的木炭,都在车库里堆着积灰,也不知还能不能用。
许彦柏一下班就过来了,自己输密码进的门。訾岳庭把车库的钥匙扔给他,转身去到料理台前,给咖啡机换新豆子。
訾岳庭冲了杯不加奶不加糖的纯浓缩下楼,许彦柏正在车库了翻箱倒柜。嫌灰尘太大,訾岳庭没进去,站在车库外问,“你要去露营?”
许彦柏答:“嗯。我打算自驾去阿坝那边走一趟,顺利的话……去个四天三夜。”
“你和谁?”
“林悠。”
“就你们两个人?”
“是啊。”
訾岳庭尝了口咖啡,入喉时微微皱起了眉头。
新买的豆子有些酸。
訾岳庭将咖啡杯放在庭院的铁艺桌上,坐下点烟,提醒他,“那边天冷,又是高原,记得带些厚衣服和预防高反的药。”
“我知道。”
许彦柏没转头,专注在测试帐篷灯能不能用。
“下了都汶高速,后面的路不好开,不要疲劳驾驶。最近是雨季,出发前记得看天气预报,万一遇上恶劣天气,就往回开,别逞能。”
许彦柏无语了,“小舅,你怎么变得和我爸一样啰嗦?”
訾岳庭接着问:“你做攻略了没有?”
“做了,路线和住宿我也都查好了。我在美国也经常自驾,从洛杉矶开到拉斯维加斯,当天去当天回,你放一百个心吧。”
小孩子,饶是嘴硬。訾岳庭淡淡地吐了口烟,“你能开到阿坝再说吧。”
许彦柏扛了些七七八八的东西走。訾岳庭没心思吃晚饭,一晚上又是咖啡又是烟,仍有些心浮气躁,文档也看不下去,在书桌前坐不到几分钟,又去到露台吸烟。
他拿出手机,给林悠写了条短信。
【你要去阿坝?】
林悠回复他:【嗯。】
訾岳庭看着屏幕,心里夷犹过好几个念头,最后还是写:【路上注意安全。】
夸大其词的姑妄之言,他说不出口,挽留的话更甚。
以至于这几天,他甚至开始告慰自己。这样的喜欢,前半生他经历过很多次,后半生也依旧会继续,而生活的轨迹始终不会改变。
离开他,她或许会有更好的选择,他若不顾一切紧紧牵住她,太自私。
但事实呢?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早已厌倦踽踽而行。他想和她走下去,不仅仅是短途伴侣。
烟燃尽,尼古丁全进了肺里。他更烦了。
第52章 . 抛锚
节假日的头一天, 訾岳庭早起去到工作室给学生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