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是地震。”
男主人抱着烟斗,巍声吁叹,“你现在看见的这些屋头,都是震后建的。政府出的钱,湖南来的救援队。有一部分屋子修了,有一部分干脆就没动。反正人走了,不会回来了,屋子就烂在那,好似一座坟头……所以祖宗说了,楼儿要建得高,石头要往上垒,才不怕山塌下来。”
没多会儿,林悠起床了,出来刷牙洗脸。
訾岳庭见她就穿了件长袖,好心叮嘱了一句,“多穿点,早上冷。”
这人大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抽烟,还抽的是土烟,活得比谁都不健康,有什么资格说她?
林悠不喜欢闻烟味,退开几步说:“我不冷。”
没人喜欢一大早就吃瘪。
男主人在旁说:“现在的女娃娃都凶得很,一天到晚不对付。”
訾岳庭点头认可,“是。乖的时候百依百顺,逆反起来,说什么都不好使,比猫还难养。”
“我那个女娃今年也二十了。让她嫁人,她死都不外嫁,说嫁出去了没人陪老汉……”
两人的话,林悠在水池边能听得一清二楚,但她并不关心他们聊什么。
刷完牙,林悠甩了甩牙刷上的水,去到客厅开电视。她关心的是路什么时候通。
男主人的女儿也起床了,进到厨房去煮青稞米粥。
一屋子人,就剩许彦柏没起。
许彦柏偏也是昨晚睡得最早的那一个,吃完泡面回屋里,鞋一脱就躺炕上了,脸也没顾上洗。訾岳庭进去的时候,人已经在打鼾了。
訾岳庭最是清楚他,平时生活不规律惯了,三天两头就熬夜。嘴上逞能,说能从洛杉矶开到拉斯维加斯,实际可能就没跑过两百公里以上的长途。
新鲜煮出来的青稞米粥清香浓郁,香味从厨房一直飘到石板街上,男主人也撂下烟斗回了屋。
林悠搅着粥碗,没胃口,没心情。手机地图的实时路况显示,路段仍旧是封停状态。这还不是最糟的,更糟糕的是,今天又新增了三个无法通行的故障路段,连蓉昌高速也变成了灰色虚线。
西面的雨还在下,道路抢修不是一两天能完工的,男主人也劝他们别冒险往前走。
“要我说你们还是回理县保险,别往马尔康去了。雨一下,那边什么景区都没了。这十年没有一年是太平的,地震山洪泥石流,隧道塌方……你看九寨沟,多美的地方,不也没躲掉?成那线这条路上还有好几个羌寨,桃坪,木卡……差不多都一个样子,外地客人最多歇两个晚上就跑去米亚罗和达古冰川了,你们可以去看看。”
“……”
林悠盘腿坐在炕上,闷声不语,不开心写满了整张脸。
她不想回锦城,不想来之不易的假期刚开始便结束。
訾岳庭拿起糖罐,舀了半勺糖,搅进她的米粥里,“我们已经到阿坝了,既然走不了,今天就在寨子里转转。昨天在山脚下,我看见山上有座经幡塔。你先吃东西,一会儿我们去爬山。”
林悠突然转头看他,眼神戚戚,透着恳切。
訾岳庭说:“没事,就算路不通……”
话未说完,许彦柏伸着懒腰从屋里走出来,訾岳庭只有将后半句话暂时咽了回去,改成——“先吃早饭。”
新闻转播中的情况远比他们预想要糟,山体滑坡导致阿坝州多路段和隧道封停,拖车的人最快也要傍晚才能到。
甘堡的天气还算晴朗,气象预报无雨,怕他们不识路,男主人让自家女儿带他们上山去看经幡塔。
沿途,訾岳庭看见有卖简装氧气瓶的,于是花两百块买了一瓶。
林悠在看摊贩上的藏式头饰和披肩,许彦柏则进到另一家商铺里买吃的。
訾岳庭悄然走到林悠身边,把氧气瓶塞进她的包里。
林悠说:“我不用。”
“我问过了,山顶海拔接近三千米。高反不是一下子来的,缺氧也不会立刻就感受到。你听话,把氧气瓶带着,有备无患。”
林悠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将氧气瓶从包里拿出来,原封不动地放在商店摊位上,拉上背包拉链往前走。
訾岳庭追住她问:“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
“我自己的身体素质我清楚,珠峰五千二的海拔我上去过,不需要吸氧。我们现在要走五公里路,轻装简行最重要,多带500克也是累赘。”
“……你上过珠峰?”
“是。大本营,走上去的。”
林悠很认真地跟他说道:“所以,我不是在闹脾气。我知道自己在你眼里可能只是个小孩儿。但我分得清孰轻孰重,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我是没有谈过恋爱,但也从不胡搅蛮缠。”
许彦柏和藏家女儿从店里走出来,朝两人喊:“买完了,走吧。”
林悠一声不吭地转头,跟上队伍。
訾岳庭拿着氧气瓶落在三人后面,在想,自己是不是把她想错了。
她只有二十几岁,即便要发脾气,也很正常。只因为从前她一直表现得懂事体己,才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对她变得严苛,过分要求她温顺。
或许她根本就没有赖着他的打算,只不过想要从他身上尝一尝恋爱的滋味,仅此而已。
是他一时眩晕,高估了自己。
三个同龄人里,属许彦柏话最多。
“你们寨子挺好的,依山傍水,空气也好,唯一的缺点就是网络不怎么稳定……对了,底下这条是什么河?”
藏家女儿说:“我们管它叫杂谷脑河。但理县茂县,汶川映秀,喝的是同一口水,都来自岷江。”
“原来如此。”
许彦柏这趟是背着相机来的,登山路上,一直在拍照。
“那这山上画的图案是什么意思?”
“这是藏文,六字箴言的第一个字,ong。”
许彦柏转头向林悠求助,“六字箴言是什么?”
“是佛教里的一句心咒。”
许彦柏还是一头雾水。
林悠说:“韩红在歌里唱过。”
“哪一句啊?”
“噢嘛尼叭咪呗呗吼……”
“你唬我呢?”
“真的。不信你问她。”
“……”
有说有闹。
半山有一座凉亭,正好与对面山峰上的经幡塔遥相对望。
藏家女儿说:“再上去没有路了,不好爬。”
许彦柏气喘吁吁地坐在凉亭的美人靠上,架着胳膊,打开相机盖,对焦对面的经幡塔。
林悠有经验,知道爬山途中不能坐着休息,尤其在高原地区。她单腿叩在湿润的木凳上,手握半悬空的雕栏,在看山看寨。
碧空如洗,有佛光露自云端,金顶白塔,熠熠生辉,五彩经幡在云海中扬动。
凉亭本是瞭望台,能俯瞰整座藏寨,错落有致的屋顶,高挂尾须的旌旗,炊烟在石头砌成的碉楼间袅袅绕绕。转经围白塔,点将台有三两游人到访,他们换上了藏族服饰,在格萨尔王的石壁画前合影留念,最后顺着山野小径上行。
訾岳庭也没坐,他在研究凉亭的建筑构造,手拍了拍脱漆的红木梁柱。够结实,的确是震后建的。
“你们寨子里住的全是藏民?”
“是的,有八百多户,只有一户是汉人,是个上门女婿。”
“你们也有上门女婿的说法。”
“有。在藏家叫赘女婿,不丢人。”
藏家女儿说:“我也想找个愿意留在寨子里的男人。”
许彦柏拍够了风景,便招呼林悠过来,“现在光线好,你坐这里,我给你拍照。”
林悠推拒,“我不喜欢拍照。”
“来了一趟不拍照,我这相机不是白背了?”
许彦柏站起来要给她让位置,起身时,脚底下突然没劲,趔趄了一下,后脑勺跟着有些晃。
感觉到身上昏沉,许彦柏赶紧扶着栏杆坐下,捏了捏额头,“我怎么有点头晕……”
“大脑缺氧了,气压的问题。”
訾岳庭把氧气瓶递给他,“吸两口,看看会不会好点。”
高反这事情,是一门玄学,不仅仅和身体素质有关。往往平时有氧运动做得多的人,对氧气的需求量大,更容易出现高反。
林悠说:“下山吧。下山就好了。”
许彦柏的高反不严重,氧气瓶没吸两口,一到山脚下,人又开始活蹦乱跳了。
回到寨子里,三人找了家牦牛火锅,打算好好吃一顿。
坐下点菜,訾岳庭问老板有没有鸳鸯锅。
“清汤锅有是有,但我们这的牛肉不辣盖不住味道,怕你们吃不惯。”
许彦柏说:“那就吃辣锅吧,我能吃辣。”
訾岳庭属实无奈,“知道你能吃。”
但有人不能吃。
林悠并没有在听他们讲话,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板凳上,盯着店门口吊着牦牛头骨在看。
牛不知什么时候杀的,地下早已没有血迹了,只剩骨架上还挂着些没剔干净的肉丝,风干成了暗红色。几只苍蝇在上头飞来绕去,掠夺最后的肉碎,满足口腹之欲。
这样的店,若非身边有他,林悠是不敢来的。
訾岳庭和老板说:“没事,就要一半红汤一半清汤,肉我们自己下。”
冷藏柜里放着新鲜的牛肉牛杂,有腌过的,也有鲜切的。许彦柏没手软,一样拿了一大盘,去称重算钱。訾岳庭则拿了些素菜和豆制品。老板说,这都是寨子里农家自种的蔬菜,别看个头不大,没撒农药,干净着呢。
调料桌前,林悠两只手都端着涮菜,根本无从落手。訾岳庭看见了,问她,“吃辣碟还是油碟?”
林悠说:“油碟。”
訾岳庭应一声,“你先去吧,我帮你调。”
寨子里用的还是最古老的煤气瓶灶,火旺,油锅一下就沸了。
訾岳庭将牛肉牛杂下辣锅,豆腐蔬菜下清汤。锅开后,他捡起漏勺,从红汤那边捞起一勺牦牛肉,沥干上面的红油,抖落掉花椒,盛在了林悠的碗里。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訾岳庭方想起许彦柏还在,又装模作样地盛了一勺牛杂给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好似照顾她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哪怕她根本不领情。
林悠把碗里的牛肚牛百叶都挑了出来,“我不吃牛杂。”
许彦柏递上碗,说:“我爱吃,你给我吧。”
随便吧。
訾岳庭起身去问老板要了瓶大乌苏。
牦牛肉香嫩爽滑,肉质细腻,和在锦城吃到的完全不同,辣锅涮上来的肉就是不蘸料,白嘴也好吃。
两大盘肉,很快就吃空了。知道林悠不吃内脏,这趟许彦柏没拿牛杂,只挑了鲜切牦牛肉,盛了满满一盘。一上秤,将近两百块。
许彦柏干脆又往里加了两片肉,凑整。有訾岳庭在,轮不到他付钱,横竖敞开了吃。
回到饭桌上,许彦柏问:“舅,你之前来过阿坝吗?”
“来过。”
“什么时候?”
“十几年前,来写生。”
訾岳庭回想了一下,“那时候的路比现在差多了。隧道没修好,都是盘山路,很多地方没有护栏。转弯的时候,轮胎贴着悬崖,你能听见石头滚下山的声音……”
许彦柏问:“那为什么挑了阿坝?”
为什么挑了阿坝?可能,是因为近。
那时,他正站在生活的分叉口上。前方是不得不面对的人生,事业,婚姻,家庭,对三十岁的男人而言,一样都逃不了。
他不想结婚成家,马上稳定下来,进入体制内,做一份枯燥乏味的工作到老。他害怕失去自由,害怕在这样的生活中日渐年轻不复。
于是他选择了后退,来到了阿坝。
美其名曰是为了找灵感,沉淀自己。实际上,他是想逃避现实,暂时躲起来,把大山当作临时避难居所。
那是他人生的一段缓冲期,却给他后来的生活带来了无尽的影响。
而訾岳庭不知道是,林悠想来阿坝,恰恰正是为了看一眼他画里的山和月。她想走一遍他人生里走过的足迹,窥探他的内心。
他从没给过她机会这样做,所以她自己来了。
或许他仍不够不了解,她是怎样的女孩。
要不就不爱,要爱就一往直前,不会顾盼左右。
第54章 . 理县
吃完火锅, 天阴了下来。怕一会儿要变天,訾岳庭决定收拾行李,先出发去理县。
借住在藏民家里毕竟不方便,两天没洗澡, 又吃了火锅, 大家身上都不怎么利索。
和藏家父女告别, 三人背着行李下山。
林悠带来了一只大登山包, 挺沉的, 訾岳庭原想帮她背, 但林悠不答应。
走下台阶时, 林悠回头望了一眼。阒静的石板路, 男主人还坐在老地方, 骨脉苍劲的手藏在棕黑色的藏袍半袖中, 烟斗蒸起蒙雾,他咧嘴笑笑, 与远道而来的客人摆手作别。
他正和这座寨子一同老去。
林悠突然想起了远在北川的姜玉芬。奶奶何尝不是用了一辈子的光阴,守着那座老村。
走在他们前头的同样是离寨的游客, 正抱怨着无趣。
“这些房子都是灾后建的, 仿古建筑,有什么好看的?”
可这灾,不是他们想要的,也不是他们求来的。
走到杂谷脑河畔,石桥旁有座地震遗址纪念馆,停车的地方就在对岸。訾岳庭问林悠:“看不看?”
林悠摇头,“不看。”
进出理县的路已经通了,从甘堡开过去,十分钟就能开到县城。訾岳庭开车在小县城里兜了两圈, 最后找了家装修看起来最精整的宾馆,订了两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