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她大十四岁,生活早零落成泥碾作尘,再没什么放不下的包袱。但她呢?
她在最好的年纪,爱情对她而言是无比珍贵的存在。她应当尽情去嗅一朵花香,肆无忌惮地去享受一场爱恋,而不是披起重盔硬甲,时刻提防流言利剑的刺伤。
他亦不想生桑梦至时,留她一个人孤零于世。
纵使她不理解,也没关系,反正他早在十年前就承认了自己的懦弱。
林悠悄然走到阳台,自他的腰线缠上双臂。
她抱住他,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訾岳庭低头,手指掠过雾鬓云鬟,苦笑说:“怕老了,要麻烦你照顾我。”
这一路,他是心劳意攘,神魂都被她牵着走,根本想不进别的事情。
见不到,心焦。见了她,却又碍于种种框束,无法亲近。
遇见她之前,他心如止水,遇见她之后,是无风无自更生漪。
他以为自己看得开,分得开。
是他高估了自己。
“我一直觉得,艺术是一项残忍的工作。艺术家,其实就像晒盐的工人。他们要将内里所有的情绪都剖开,掏出,铺洒于人前。再任由风吹日晒,任人践踏批判……他们靠贩卖自我,贩卖灵魂为生。而悲哀的是,人们不知道,其实晒盐有毒。这份工作持续得越久,对自我的折耗就越大。而艺术家个人,仅仅是将艺术传递给世界的一个媒介,一个载体。”
他吞咽了一下,说:“如果你觉得,在你身上找灵感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那么更残忍的,是这十年我唯一的灵感也被剥夺。”
林悠透过月光在望向他,俯仰之间,一鼻一息都清澈静听。
“我不想给自己的后半生找一个保障,你明白吗?”
他站在夜里,像一棵屹立多年的老树,早已看遍风霜雨露。
訾岳庭抬手,抚过她微凉的脸,说:“我爱你,林悠。”
这一句,声音干涩欠哑。
林悠愕然惊颤。
他说他爱她。
而在此之前,他连一声喜爱,一句足够缠绵悱恻的情话,也没有。
忽有雨点落下,打在两人缠绕的身体间,夜雨不知何时悄然而至。
雨露自她的鼻尖滴落至尖俏的颌,再顺着锁骨流淌而下,最后浸湿衣衫。
他仍记得她嘴唇的触感,气味,以及身体的温度……连日的煎熬让这些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交相复映。他还记得她床被的味道,是柠檬味的沐浴乳,再带一点奶香。
仅是回味都足够让他欲念丛生。
他低头吻她的唇。并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哪怕又在爱情面前摔个头破血流,那也是他心甘的。
他对她,是从冲动落定到现实,却再翻涌起的冲动。
谁让他已极渴。这一滴雨露,便是他的救命水。
明明是吻,却逐渐变作啃噬。他不再畏葸不前,而是醒自灵魂深处,在给予他的所有,索取她的全部。
终于尝到李子果肉的软糯香甜和久违的欢愉,他不再留情,只想让两人都在此刻气竭。而她踮起足尖,清明的眸子里像刚下过一场雨,湿漉漉地透着灵气,人软软偎在他怀里,一下都不敢乱动。
雨落下,他用肩挡住,最后见雨势难敌,他将她抱进屋中,关窗熄灯,随后摁抵在床沿。
手指触及她的皮肤,酥酥麻麻,令她微微颤栗。他从来都是点到为止,哪怕留宿,也对她的身体保有尊重。但今晚,他却早早偭规越矩。
他不再忍,也不再藏,握着她的后颈,去解睡衣上的钮扣,一粒两粒……窗外早已风雨凄厉,他此刻的心正如狂风疾雨过境,凌乱而又狂烈。
理智?顾虑?当然是有的。只不过现下都被他抛诸脑后。
脱解到胸前的最后一粒扣时,她方小声嗫嚅,“我穿的……不是成套的内衣。”
忘记在哪里看到过,男人似乎很介意这一点。
訾岳庭微微撑起身子,说:“还记得第一次在画室里,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什么?”
“反正是给我一个人看的,有什么所谓?”
林悠此刻的脸红透了。
她当然是在引诱他。
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生涩地依偎在他怀里,无论是乌黑细软的发,饱满的耳垂,还是纤细的腰肢,那属于少女的体香……在他眼里都是刻意的痕迹。
她就像波提切利画笔下的维纳斯,用其不可方物的美来免遭亵渎。
他贴着她的唇沿,轻轻舔舐,力道轻柔,却带着占领的意志。
身躯抱紧取暖,明已严丝合缝,却仍嫌有隙,脱去了衣衫,还嫌隔着皮肤,触不及骨血。
在他体温的包容下,她连动摇的念想也不及反应,便不由自主地跟紧他的步伐。
湿湿闷闷的空气里,他呼吸累重,眸光深邃。
他告诉她:“会疼。”
林悠咬着唇,声音低低切切,“嗯。”
“这是你的第一次,是很重要的时刻。我想给你创造好的回忆。”
他又移唇轻吻她的侧颊,安抚着她的身体,“别紧张,看着我就好。”
她说:“好。”
一整夜,雨下了停,停了又下。
春风沉醉他乡,夜雨漫溢秋池。
巫山起云雨,神女自有意。
她整个人似一叶小舟,蜷躺在他怀里,额上有薄汗涔涔,乳白的底釉中透着黄粉,似蜜桃的颜色。
帘外的雾散了,訾岳庭坐靠起来,语气似在感慨什么。
“和你在一起,总是下雨。”
臂弯里的人将要入梦,他拨弄着她鬓角的碎发轻叹,“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下雨,但现在开始喜欢了。”
第56章 . 乘客
弯弯月儿躲进山里, 曈昽初初露倪,又被乌云给挡了回去。
早晨起来,又是阴天。
訾岳庭起床开灯,穿好衣服后又坐回到床上。
林悠也醒了, 手扒着被子, 在偷看他。
昨晚他们经历了最亲密的时刻, 她傻傻以为他会有些惊人的改变, 但据她观察……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的神情语气还是老样子。
见她面颊有些泛红, 訾岳庭过来摸了摸她的脸, 问:“会不会不舒服?我去给你泡点红景天喝。”
“不用。”
她脸红, 跟不舒服没关系。
林悠皱了皱鼻子, 说:“我要起床了。”
他仍坐着一动不动。
“……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我没穿衣服。”
原来是这个意思。
林悠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要不你先去阳台, 等我穿好了衣服你再进来。”
众所周知,四川男人的本质是怕老婆。
訾岳庭真听话去了阳台。山中烟霭袅袅, 露气湿重。楼底下, 茶楼小妹正在菜园子里摘菜,大黄狗摇尾站在塘岸边,当仁不让地干起了监工。
乡野生活,其实也有很多乐趣。一夫一妻,一马一鞍,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坐看天边云卷云舒,原比在望不见天的钢筋水泥笼子里乐得自在。
屋子里叮叮咚咚的响,也不知她在折腾什么大阵仗。訾岳庭在外站了一会儿, 便开始纳闷,自己又是在干嘛?脚上穿着拖鞋,活脱像被赶出来的。
林悠穿得严严实实出来,就差没把外套拉链拉到顶,连着雨帽也戴上。
“我好了。”
女孩怕羞,很正常,訾岳庭没拆穿她的小心思,说:“先吃早饭,吃完我们去县城里买点东西。”
林悠拉住他,“还有件事。”
“什么?”
她小声说:“床单……”
訾岳庭懂了,“我来处理,你先下楼去吃饭。”
訾岳庭将花布床单撤下来,寻到有血迹的位置,放进冷的肥皂水里泡着,随后折回自己的屋子。
晾在阳台的鞋子淋了一整夜的雨,当然是湿透了,穿进去能踩出水来。看来等会儿不仅要买羽绒服,还要买双鞋。
想到这里,訾岳庭拿出手机,密密麻麻的红点与未读过眼不入,他大手一挥,给许彦柏转了八千块的修车费。
当地早餐以粗粮为主,红薯小米粥玉米馍馍,还有自家酿的酸萝卜。訾岳庭穿得整整齐齐下楼,唯独脚上还穿着双塑料拖鞋,很是不搭调。
林悠小口在啄米汤,偷看了他两眼。等他真挨着她坐下,她反倒含混了起来。
她提前给他舀好了一碗小米粥,放着摊凉,现在刚好能入口。
訾岳庭捻了个玉米馍馍下粥,说:“我们今天去黑水县,看达古冰川,在那边住一晚再去红原,可以玩两到三天,留一天的时间回程。”
他都规划好了,林悠哪还有什么意见,她原就想和他腻在一块,去哪儿都行。
去黑水县要开两百公里路,且路况不明,车上要备些干粮饮料,以备不时之需。
到了县城里,訾岳庭找了家牌面上看起来比较新的百货商店,寻到家登山用品店,进去买鞋。
他选中双深灰色的登山鞋,深蓝色鞋带,最普通的款式。样子不算好看,但也过得去了,小县城的商品流通有限,没什么好挑挑拣拣的。
林悠从货架背后钻出来,手里也拿了双登山鞋,和他是同款式的女版,只有鞋带的颜色不同,她的是紫色鞋带。
“我也想买一双。”
百货店的店员也没想到大清早便来了生意,匆忙从库房里出来,问:“要几码的?”
林悠是:“37码。”
訾岳庭说:“我要43码。一起结。”
林悠不答应,“分开结。”
鞋子不是什么牌子货,也不贵,标价才399,店里还在搞活动。
訾岳庭想让她不用总这么客气,什么都分得清清楚楚,况且这点钱连破费都算不上。
林悠却说:“送鞋是分手的意思,寓意不好。你送我别的吧,鞋子我要自己买。”
訾岳庭第一次知道还有这讲究。
在他看来,买包买鞋应属女人的天性之一。以前家里放满一个鞋柜,就会添置新的鞋柜,但依旧赶不上肖冉买鞋的速度。每逢换季更是一场恶战,凉鞋换靴子,短袖换皮草……他最害怕的便是冬天,一周要跑两趟干洗店不说,偶有疏忽漏洗了一两件,劈头迎面就是责备。
可能因为那时太年轻,不懂得调解情绪,只知道相互责备,总想在婚姻里占上风。吵架,摔东西,砸东西,伤人的话不过脑便甩出来……几年积攒下来的不是爱情,全是生活的怨气。有了一次矛盾与积怨,后面便更加变本加厉,挑彼此的刺,要对方先低头屈膝,如此恶性循环,永无宁日。
和肖冉分开时,他曾想过,再不踏进这趟泥水里,也不再和任何人一起生活。
日子久了,才发觉自己偏激。无论女人还是爱情,都不能以偏概全。
出发时,他什么换洗衣服都没带,索性一次性都买齐了,然后出发去加油站。
加油站里有个小超市,等待油箱灌注的时间里,訾岳庭顺便去买水和零食,林悠就坐在车上等他。
他驻足在收银台前,正靠近超市的玻璃门,低头在看东西,林悠猜他是在买烟。
拿出钱包,刷卡结账,支起右臂顺着额角往后捋了下头发,习惯性的小动作多少年了都没改。
相较从前,他的头发已经短了很多。他刚到北川支教的时候,头发能盖住半边耳朵,有点像九十年代香港电影里的玉面小生郑伊健,清隽飘逸,却一点儿不花俏。
油加满了,訾岳庭拿着黑色塑料袋回到车上,把东西转交到副驾。
林悠拉开袋子往里看了眼,他买了几瓶水,巧克力火腿肠压缩饼干……还有一盒蓝色的避孕套。
林悠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明明看见了,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欲盖弥彰地问:“你没买烟?”
訾岳庭说:“抽了一路,不想抽了。”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从今天开始戒烟。
一路上,林悠都在吃李子,一下没停。
訾岳庭说:“别吃太多,小心上火。”
林悠抱怨,“谁让你买了这么多的。”
山里现摘的水果没泡过福尔马林,放不了几天就要烂。这一袋大概有四五斤,她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訾岳庭说:“一袋才五块钱。”
他是看老嬷冒雨还在卖李子,想帮帮她。
“那你吃一个?”
林悠把李子喂到他嘴边。
訾岳庭空出一只手,吃净后接住果核,问她要:“纸。”
林悠抽了张纸巾递给他。訾岳庭用纸巾包住果核,然后扔进垃圾袋里,两人配合的有九分默契。
国道路好走,路上也没什么车。原本节假日这条线上的自驾游客很多,多数都因为看到了泥石流的新闻,而临时改变了旅行计划。
林悠说:“你要是开累了,我帮你开一会儿。”
两百公里路,累不着他。但听了这话,訾岳庭心里很舒坦。
这丫头知道心疼人,总会为他着想,而且一点也不娇气,从不认为男人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往后过日子,肯定也舒心省心,自己这是捡了个大便宜。
訾岳庭不免虑及回锦城之后的事情。訾崇茂那边其实好说,老头儿见了林悠指不定开心坏了。
蜀道之难,在于怎么跨过林文彬这道坎。
嫁女儿和娶媳妇毕竟是两码事。林文彬身上的刻板劲訾岳庭是见识过的。他对林悠一直看照得紧,这十年双亲不在身边,他是林悠的唯一监护人。处对象又是女孩一生中顶顶重要的大事,林文彬不可能那么轻易松口。
再者,从前他是以朋友的身份面对林文彬,但往后站在林悠身边,就比林文彬整整低了一个辈分。林悠要喊他一声小叔,他也得喊他一声小叔。别说这事林文彬不答应,他自己也叫不出口。
訾岳庭已经预想到,这将会是场旷日持久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