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 依赖
到黑水县时已是夜半, 临时找住处,条件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林悠坚持要住一张大床的房间,不和他分开睡,分床也不行。他们把整个县城绕了个遍, 才找到家有空房的旅店。
拿钥匙上楼的一路林悠仍旧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抱着訾岳庭提行李的手, 半秒都没松开过。
刚正不阿的人民警察突然变得小鸟依人了, 他着实有点不习惯。
进了房间, 林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灯, 老房子湿气重, 訾岳庭想把窗户打开通风, 林悠望见窗外黑漆漆的一片, 坚决制止了他。
方才在山里鬼打墙的遭遇让她心有余悸, 这刻哪怕站在灯火通明的屋子里,恐惧感也没有消散。
夜行军, 好得他在加油站买了两块09式的军用压缩饼干,才能挨过这一路, 加上又喝了汽水, 两人胃里都胀得满满的,现在一点儿不觉得饿。
訾岳庭坐下哄她,“先洗澡?”
浴室灯黯,只有一扇通风小窗,挂着扇残旧的百叶帘,林悠望着半敞的厕所门,顿生畏怯。
“我……我不敢洗。”
别说洗澡,连上厕所她都要思量一下。
訾岳庭想了个办法,“我可以在里面陪你。”
淋浴处倒是挂了块防水浴帘, 但不知用了多少年,上面长满了霉点。林悠放不下包袱,脱掉鞋子含混地钻进被子里,说:“我想明天白天再洗。”
没办法。訾岳庭说:“那我洗个澡,行不行?”
林悠又翻身拉住他,神经兮兮道:“不行。你进去了,我就一个人在屋里……鬼片里演,只要落单,必有凶兆。”
訾岳庭觉得她现在的样子可爱又可笑。
“我把门开着,好不好?”
“我也没洗澡,我不嫌弃你。”
“我自己嫌弃。”
“你一定要洗澡吗?”
訾岳庭点头。
除非是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基本每天都要洗澡,已经养成习惯了。
况且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穿过两天了,今早才买到新的,他也想换身干净的衣服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林悠左思右想,最后从床上爬起来,“那我要和你呆在一起。”
厕所狭小逼仄,墙上没贴瓷砖,也没挂镜子。林悠老老实实站在洗手池边,背着身说:“你洗吧,我不偷看。”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他们一起洗。但他知道林悠放不开,最终没说这个提议。
訾岳庭把衣服挂在浴帘杆上,打开淋浴头。出水不热,即使拧到头水温也只比体感温度稍高一点,应该是过了县上热水供应的时间了。
訾岳庭快速地冲洗完,问:“你带了毛巾吗?”
“嗯。”
“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他今早忘记买了。
林悠战战兢兢地去到外头翻行李,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折回厕所,闭着眼睛给他递毛巾,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訾岳庭稍稍拭干头发,把毛巾挂在杆子上,开始穿衣服。
水声明明已经停了,但林悠还老实地靠在洗手台边。说不看就不看,半点弄虚作假的心思都没有,也太实诚了。
“不用闭眼了,我穿好了。”
林悠睁开眼,转身。
他身上只套了件白T恤,紧实的小臂撑在墙上,贴身过来,拦住了她的出路。
呼吸渐低渐近。
吻如预想般降临,他准确寻到她的嘴唇,吻一吻,啄一啄,追逐的游戏再度开演。
湿湿嗒嗒的地砖,发梢滴水,落地开花,溅起涟漪,而她自动踮足反应。
其实接吻也要讲究配合。但他们接吻时,更像是他在为她指路与引导。
从古希腊到文艺复兴,再到巴洛克,印象派,古典主义,表现主义、立体主义、未来主义……他带给她的,是一连串天花乱坠的梦。无数细小的切割棱镜构成绚烂繁花,在万花筒中旋转着,有着有让人耳晕目眩的魔力。
现代艺术通过它的颜色发散出一种愉悦,使人们获得平静。
马蒂斯的「红色画室」,毕加索的「蓝色房间」,克里姆特金色的「吻」。不同流派的艺术之间绝非党同伐异的关系,即便是产自不同的时代、地域,不同国籍艺术家的作品,给人的感受从始至终都是相同的。
而她现在脑海中的画面,是月白色的。不染纤尘的画布上,硬实的鬃毛笔刷在来回铺色,摩擦声如同降噪过后锯开干燥木头的声音,让人内心稳实。他总是先用最柔和的笔刷,将整章画布晕染,再换小号画笔施上浓墨重彩。厚重,粘稠,未完全调和的颜料覆盖了亚麻原本的纹理,他用富有层次的混色,来增添高级美感。
他确确实实有着一流的技法,即使曾荒废过几度春秋,再拾起时,也不见疏退。
这是从年少时第一次握笔,日积月累至今的硕果。
艺术家最大的烦恼,是走到半途时,突然不知道该画什么了。
因为不知该画什么,所以干脆不画了。
但现在他知道了。
这堂关于LUST的课,林悠正由最初的懵懂渐而入佳境。
她背靠着洗手台,掌心撑着的台面滑腻冰凉,与他身上的热暖相较,全然是昼与夜的温差。
一切都很新鲜。
她也是经过昨晚才知道,原来男人是这样的。外表再多温柔,内质一样硬若磐石,物欲爱欲情-欲,可以在一夜间诉说淋漓。
阵地换到屋内,黑色塑料袋就放在床头,他支起身子去取,撕开包装袋,熟练地如同在做画画前的准备工作,洗笔,支好画架,将颜料挤在调色盘,起稿,打形,上油……没有一步行差漏错。
对林悠来说,这又是全新的一课。
他要哄着她,她才肯乖乖卸下防备。层层件件,如同在拆礼物的包装纸。太急切,反而可能拆毁礼物盒,弄得一团糟。
刚断奶的小牛犊,需要悉心照料与引导。
但境况与昨晚如出一辙。
她很紧张,也很敏感,无论他怎么抱着捂着,手心也还是冷的,身子也抖得厉害。
他开始喊她的小名。
“苃苃,乖,快结束了。”
这当然是骗人的话。
每当她逐渐包容他时,他便开始提速。而她根本束手无力,无法思考,也无处躲藏。
他的发梢未干,水滴顺着硬挺的下颌落进床褥,分不清是汗还是水。
这样的爱是稠密的,绞合的,仿佛回到了母体胚胎中,她在源源不断地为他供给,而他终要掠取走她所有的养分。
这夜,是情绪累积到峰值后的一场释放,也是他十年凄雨路上终得的慰藉。
天凉好个秋。
她缩在他的臂弯里,一副受了欺负的样子,可怜又委屈,微醺可人。
明明刚被他磨到求饶,这会儿又偏不肯睡了。
訾岳庭动起了心念,说:“我仔细想了想,我们大概率真是撞鬼了。”
一场酣战,让她好不容易将先前的那些怪诞诡谲抛诸脑后,这会儿又记了起来。
“你没有看见牦牛的眼睛,是血红色的,它一直盯着我看,特别吓人……我从来没见过红眼睛的牛。”
訾岳庭突然说:“你知道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吗?”
林悠安静了。
他用极低的音调说:“是从遇见那个青海人开始。”
听到这一句,林悠打了个寒颤,身上泛起阵阵凉意,愈发贴得他紧,小细胳膊缠住他的腰,软软的胸脯在他怀里蹭,似比刚才更亲密。
他很享受被她依赖的感觉。
“他和我说他是跑运输的,要送货去红原。但你也听到了,他说话根本没有西北人的口音。省道封了,从我们调头的地方到黑水县,按理说只有那一条路,但他却比我们先到……在山里兜圈的时候,除了那个老嬷,我们连一个人一盏灯都没见到,你说奇不奇怪?还有嘎贡这个地方,我搜过了,在地图上根本不存在。今晚我们遇见的三个人,青海人,老嬷,村长,很可能都是……”
“你别说了,我害怕……”
虽然屋里一直开着灯,但林悠还是被吓得脸色煞白。
“还好你没说要留在嘎贡泡温泉,不然我们现在真不知道在哪了。”
訾岳庭回想,“我那根烟没点错,山神放了我们一马。”
说完这句,怀里人好半天没吱声。
訾岳庭偏头摸了下她的脸,一手湿的。他托起她的下巴,果然,小姑娘被吓哭了。
林悠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央求,“我们明天看完冰川就回去吧,我不想去红原了。路不好走,你开车又累……阿坝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不去就不去。”
訾岳庭本只想故弄玄虚,骗得她主动投怀送抱,却没想这丫头这么单纯,着实不经骗。
他用指腹抹掉她眼睫上挂着的泪,无奈道:“傻气。”
林悠的鼻尖红红,用带着瓮气的鼻音问:“你不害怕吗?”
訾岳庭答:“不害怕。”
因为他不信这世上有鬼,当然也就不怕鬼。
他横臂将她搂紧在怀里,说:“没有鬼,我是吓唬你的。”
今晚的事情,怪是怪,但肯定和鬼没关系。
人的判断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心理作用影响,青海大哥的一句话,无形中给林悠埋下了一粒恐惧的种子。
青海人要赶时间送货,他们改走小路后,省道很可能已经通了,他才会走在他们前头。鬼打墙是因为他们迷了路,夜里赶牛的老嬷应该就是寻常牧民,红眼睛的牦牛,可能是病了。至于嘎贡村,他们经过时也看到了,十户人都没有,又藏在大山深处,很可能是个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隐世遁居之地,而村长嘛,谁知道他是不是临时有别的事情,改变计划离开了黑水呢?
第59章 . 雪域
出发前往达古冰川, 两人都穿上了羽绒服。
达古冰川平均海拔四千六百多米,是全球海拔最低,面积最大,年纪最轻的冰川。
整个自然景区很大, 并不只有单调肃穆的银白色。鲜艳绿靛的草甸, 被红枫装点的杜鹃林, 雪山之下, 是高木葱茏, 幽静神秘的原始森林, 以及澄澈如镜的放生湖。
天苍苍, 野茫茫。高山草甸, 流水云间, 氤氲溟蒙。
川西秘境最引人向往的美景, 这里应有尽有。
准备搭乘缆车前,訾岳庭帮林悠把帽子拉上, 又细心把她的头发别进束口衣领中,语气温柔。
“小心吹出高原红。”
林悠仰着脸, 心想, 他和之前还是有变化的。
坐观光车进入景区的时候,他会占好靠窗的位置让她赏景,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她累了犯困,他便递上手臂,让她能枕着睡一会儿。
虽然之前一路他也同样在照顾她,但让林悠明显感觉到不同的是,他开始变得不见外了。
她没吃完的面片汤,他顺理成章地端过去吃完, 从宾馆走去停车地的几步路,他也要揽着她走。
起床的时候,他非要给她穿衣服,神态语气完全像在哄小孩。
早饭的面片汤有点咸,路上林悠一直在舔嘴皮,訾岳庭看见了,便说:“别舔了,越舔越干。”
小檀小时候也爱舔嘴皮,舔到后面破皮结痂,跟破相了似的。
“实在忍不住要舔,我帮你。”
他说这话时,没有丝毫羞臊,两人还是在满载的观光车上。
虽然最后他并没有真这么干,而是一下车就去商店给她买了支唇膏。
他不再曲高和寡,给予她的,也不再仅仅是回应而已。
而她也终于结束了漫长且掷地无声的自我感动。
林旼玉的爱情圣经里说,男人和女人,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要让他掉进你的坑里,彻底走脱不了,那才算成功。
林悠也不知道自己成功了没有。
反正她能给的,都给他了。没退路,也没得后悔了。
上缆车前,两人一人吃了一根士力架。电子广播讲解,达古冰川索道是世界上最高的索道,途中会经过三座亿年冰川。
今天的天气不算晴朗,有乌云徘徊在雪峰之上,遮住了冰蚀崖的真容。
玻璃窗外,是绵延起伏的山脉,雪域中有人为开凿的小径,顺着山冈的纹理,蜒蜒而上。
山色风光旖旎,随着缆车攀高,入眼很快只剩白色。冰雪覆盖了几乎所有山脊,结成冰面的达古湖如一颗最高品级净度的方钻,纯洁无暇,在群山环绕中熠熠生辉。
山顶的海拔4860米,烈风中夹着冰晶,游客们全副武装地走下缆车,几乎是人手一瓶氧气罐。
索道中心的二层是咖啡馆,而户外是观景平台,可以极目远眺,观览冰山之巅。
脚踩在积雪十多尺的路面上,头顶是触手可及的蓝天,如同漫步在云端。
他们并肩而立在天寒地冻,疾风刺骨中。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
站在神圣的雪山之巅,人会无念无想,无欲无求。并开始反思,人类与自然,到底谁才是造物的奇迹。
他低头给了她一个炽热且后劲十足的吻。味道温醇,如冬日里的热可可,亦像北方牧民的烈酒。
唇贴唇,面贴面,即便衣着臃肿,也要执意相拥,用渺小微弱的体温互-暖。
热恋让人忘乎所以。
訾岳庭捂了捂她的脸,问:“冷不冷?”
“冷。”
接吻时,她的牙都在打颤。
山顶的海拔高,体感温度极低,他们穿的不是专业装备,无法在雪地里活动。
訾岳庭说:“我们进去咖啡馆坐一会儿。”
咖啡馆里有暖气有WIFI,踏着风雪进来,闻到烘焙咖啡的香气,怡人惬意。
今天坐索道上山的游客并不多,恰好有靠窗的观景位,他们点了两杯热饮坐下,看着窗外碧空如洗,白雪皑皑,放松心情,也放缓身体。
隔壁桌坐了两个本地导游,正在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