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画出来的画,虽然并无章法,但很有灵气,有着独特的自我表达。
她不再对身边的一切毫无反应。同学主动和她说话时,她会抬起头,不回避与人视线交流。
雨天,她会盯着窗外的连香树出神。她在看雨水敲打在黄叶上颤动的样子,也在听雨的声音。
……
那时,她正在逐渐走出黑暗。
儿时孤独的记忆,就像一双黑色的手,无时不刻想要将她锢死捂死,拖进深渊中吞噬。
那双手,比基里科在「爱之歌」上所画的还要怪诞,还要庞大。它源自于她的本我,她的自深深处,来自外界的强攻根本无法帮助她。
她只有撕裂自己,才能在这场自我解救的战役中取胜,将这双黑手缠上锁链巨石,沉入深海。
訾岳庭看得出来,关于这段回忆,林悠什么都不想说。
她能够走出困境,变得像现在这么开朗,他已然感到很欣慰。
“后来,你是怎么开口说话的?”
林悠说:“你记不记得,当时你背我走出废墟后,对我说过一句话。”
那年,他的肩膀背过很多人。地震发生后,他一直留守在北川中学,和救援队一起凿墙救人。
她是初一二班最后一个被解救上来的学生。因为她不会说话,发不出声音,所以他们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找到她。
五六个解放军一起使劲,才抬起了那块压在她头顶的岩板。他拖着她的腋下,把她从坍塌的校舍里抱出来。援救现场担架短缺,他只有背着她去往搭满帐篷的平地。
医疗部队的人围上前来帮她做检查,而林悠只是呆呆地盯着他的背影。
天在下雨,他身上的那件衬衣已经脏得看不清本色。他放下她后,便又投身回去救人。
脚下步子明明已经迈了出去,一步,两步……他突然转过头,回到她面前。
他蹲下身,用始终若一的语气和她说:“如果余震来了,你一定要哭,要喊。只有喊出声音来,我才能找到你,知道吗?”
那天之后,她学会了哭,学会了喊,也学会了开口说话。
但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62章 . 末班车
难怪在理县时, 赌气之下,她对他说——“我现在长大了,一个人也能走回去,不需要你了。”
他那时只觉得她在耍性子, 无理取闹, 也看不懂她心里的弯弯绕绕。
现在, 他全明白了。
她记了他十年, 也爱慕了他十年。
她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坚韧。
訾岳庭于床单上攥紧双手。暌违十年, 这些压藏于心底的话, 终于有人可以倾诉。
“你爸爸是个非常好的人, 那时候我……”
话到半途, 他便哽住。
那时, 他并不知道林国栋是林文彬的亲哥哥。他只知道, 他是北川救援队的大队长,是能帮助他的人。
他是否于心有愧?
是。余震来了, 意外发生了,那是最坏的结果, 并不是他能预料的。
“伤害了我的是地震, 不是你。”
林悠不愿见他负疚自责,“你也救了很多人……北川中学的孩子,很多人因为你而得救。如果那天被困在唐家山的不是你姐姐,而是别人,他也一样会去的。我爸他就是那样一个人。”
在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爸爸一直是那么古道热肠。在小坝,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他。这家房顶漏水,那家走丢了几只鹅,只要喊他一声, 他都会去帮忙,从不计较回报。
他会开十几公里的山路,去追一个偷摩托车的贼,也会为了坚守岗位,十几年不在家里吃年夜饭。每天,都有比家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这也是为什么,妈妈会离开他。
林悠说:“所以,你不用自责。小叔都原谅你了,我也一样。”
訾岳庭哑口无言。
掰掰手指,他也满打满算活了近四十年,很多事,竟不如她看得通透。
他牵起她的手,翻过来,十指紧扣。
“回锦城之后,我们一起去见你小叔。”
林悠担心问:“他会不会跟你绝交?”
訾岳庭抿笑叹气,“你不知道,我们已经绝交过一次了。”
现在看,的确是他占了点便宜。但往后做了亲家,成了他的侄女婿,有的是林文彬欺负到他头上来的时候。
他没什么放不下的面子,唯独担心她承受过多的压力。
屋里摆的是一米二的单人床,两个人根本躺不开。
訾岳庭脱了鞋,蜷起长腿,愣是挤上床陪她躺了一会儿。
“我们明天回锦城吗?”
“你想陪奶奶多住一天也行。”
吃过晚饭,訾岳庭就改口了。
林悠小心翼翼问:“晚饭时你跟奶奶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訾岳庭答她,“是真的。”
“要是做了基因检测,结果不好,怎么办?”
他笑,“那我只有往电线杆上贴广告,重金求子了。”
林悠原来没觉得,他不正经起来,也挺不正经的。
訾岳庭环抱着她,自胸腔在发声。
“……你知道在上一段婚姻里,我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
“是什么?”
“小檀。”
他的后悔,所指并不是收养了小檀这件事,而是做出这个决定的动机。
“用孩子来挽救婚姻,是一个愚蠢且错误的决定。孩子不应该成为维持家庭和睦的工具,这对她很不公平。”
訾岳庭蹭了蹭她的头顶,“不生孩子,我爸可能会很失望,但对我而言没有分别。这不会影响我做任何决定。”
哄人睡下后,訾岳庭蹑足回到一楼。
平躺在硬板床,盖上花棉被,他发觉自己现在完全是奔着结婚在打算。
这很不像他。
一直以来,他对婚姻持有消极的态度,并不全是因为曾经失败的经历,而是他打心眼里就不相信婚姻这回事。
起初,他一心想找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后来他发现,艺术上的合拍不一定能延续到生活中。婚姻是一种世俗既定的伦理关系,较之灵魂相融,责任均摊才更接近于它的本质。
离婚这五年,他一直没有动过再婚的念头,是因为他过够了那种每天都歇斯底里,要死要活的生活。
两人在一起,是因为爱,因为相互欣赏喜欢,而不是前世冤家。
《乱世佳人》里,白瑞德在离开斯嘉丽时曾所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不是那种看到东西碎了以后能把它修复,并且告诉自己,它还和过去一样的人。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其实男人大抵都相同。在婚姻里,他们可以做出很多让步,可以下跪认错,可以心力交瘁,体无完肤……但前提是,他不能失去爱的尊严。
他们终究是理性的动物,多巴胺的分泌仅能获取短暂的冲动,却无法维持长久的爱慕。男人把婚姻看作合作,一旦合作结束,无法善终,他们便会瞬间清醒。
谁没两个致命旧爱侣,不见得就要听到春天也恐惧。
往事种种,再多唏嘘,都已无足挂齿。
那些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感情,在决心分开的一瞬间,故事便结束了。
飞鸟与鱼不同路,从此山水不相逢。
而现在,他要搭上爱情的末班车,重新开始。
早餐五点,小坝的天边泛起鱼肚白,叫醒他的是只有在乡野才能听见的公鸡打鸣声。
床板太硬,訾岳庭睡得不舒服,于是早早穿衣起床。
后半夜又下了场雨,远山雨雾蒸腾,起早的村民骑上电动三轮车,出镇运送农产品。
镇子里没有工厂,耕种和畜牧是村民们的主业。幽隐的大山深处,森林植被仍保持着原貌,未被大肆砍伐与破坏。这里的空气清润而畅快,正是几百公里外城市栖居者们的寐寤所求。
院子里的大黄狗抖擞着躯干,冲着青山嚎叫了两声。家里的老人也起床了,一人一把竹编椅,坐在院里择豆苗。
訾岳庭走出院子,想上手帮忙,姜玉芬没让他碰。
在林家,从没有要男人动手干家务的规矩。
“她妈妈家里呢有三个哥哥,大哥和三哥是好的,二哥发病了。她妈妈嫁过来的时候瞒着我们,只说家里有两个哥哥,是后来生下苃苃,发现她不会哭,也不说话,她爸爸才知道的……”
訾岳庭站在一旁听着。
“我们家从没有嫌弃过苃苃是个女孩,更没有嫌弃过她的病。是她妈妈自个儿想不开,觉得大家排挤她了,看不起她了。她嫌小县城没出路,一心想去广东做工,每晚都和国栋吵架,闹,家里没有一天不是鸡飞狗跳。”
姜玉芬把塑料篓子拿起来掂了掂,不够炒一盘的,又撂下继续择。
“苃苃得了这病,全家人都心焦,他们夫妻俩的日子也不好过。在家里,我没让她做过什么苦事,国栋在的时候也对她很好。但她就是有怨,不知足……这种小媳妇,走了也好,不然指不定会把苃苃教成什么样子。”
听姜玉芬絮聒这些以前的事,不知为何,訾岳庭感到有些酸楚。
在这个悲剧中,并没有谁对谁错。
错的是愚昧的社会,是大山里的偏见,还有不可调和的家庭矛盾。
而最无辜的人是林悠。
他们间隔了一个时代出生,经历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他清高,自负,高高挂起,永远学不会谦卑自省。
当同龄人在泥巴地上打陀螺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什么是先锋派,什么是达达主义。
他们在课本上读「再别康桥」时,他已经去过了真正的康桥。
河畔的金柳,康河的柔波,在他心中不是意象,而是具象。
他们谈论着巴黎圣母院里丑陋的钟楼怪人,却不知道阳光透过玫瑰花窗照进教堂里是怎样的神圣。
第一次恋爱,是在十六岁。他喜欢隔壁班的文艺委员,因为她在元旦晚会上唱了一支杨钰莹的《轻轻的告诉你》。表白的当天,他们就牵了手,接了吻。
考进美院,院长亲自领他去报道。到工作室的第一天,还没有自我介绍,所有人都已经认识了他。
法语,他只学了三个月,就考过了语言证。在巴黎,清一色的白人同学中,他也能混得如鱼得水。
……
从小到大,他只听过赞美。
但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天赋异禀,而是因为他出生在一个并不普通的家庭,有一个出色的父亲,仅此而已。
如果他生在小坝乡,长在农民家庭,可能一辈子只是个没有梦想的山村小伙,更玩不起艺术这种贵族游戏。
他甚至走不出像林悠那样坚定的步伐。
其实肖冉说的并没有错,一直以来,他只懂得被人仰视。
是时代的浪,将理想的巨石碎成了齑粉。
是岁月将他惊醒。
姨奶煮了一大锅米粉,里面下了竹笋和鸡汤,鲜香浓稠。
开锅了,姜玉芬指挥他,“去喊苃苃下来吃粉。”
訾岳庭应声上楼。
屋里静悄悄,林悠还在睡,棉絮被她卷成了蚕茧,他掀揭起被角,发现她藏掖在被下的眉心是扢皱的。
这丫头,肯定是睡前一个人又胡思乱想了什么。
这几天他们一直在长途奔走,夜里也没休息好。他想她多睡一会儿,遂没忍心喊她起来。
訾岳庭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用指尖轻捋她的头发。
窗外青山漫漫,杏花树的枝头恰好探到二楼窗牖,楼下飘来米粉的浓香,涌入他的鼻腔。
生活所有的模样,好像都被揉进了这个清早。
他在想什么?
既没有幻想,也没有诞妄。
往后,他要好好爱她。
第63章 . 余震
米粉要热乎着才好吃, 姨奶站在院子里朝二楼的窗户口喊人,没办法,訾岳庭只有上手挠她的脖子。
“起床了,懒虫。”
胳膊伸出被子, 立马泛起了小疙瘩, 林悠抱上他的脖子, 说:“我冷。”
她不爱撒娇, 也不会说软话, 但偶尔说上那么一句, 听得人心都化开了。
訾岳庭道:“我也想让你多睡会儿, 但姨奶煮了锅米粉, 等你下去吃呢。”
林悠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鸡叫完了狗叫, 狗叫完了拖拉机响了,他怎么睡得着?
“抱你睡抱习惯了, 一个人反而睡不着。”
訾岳庭见缝插针,“干脆回锦城后, 你把房子退了, 搬到荷塘月色住吧。”
林悠醒了,“我住过去干嘛,帮你浇花,还是做模特?”
訾岳庭说:“天冷了,帮我暖被窝。”
他现在是彻底放飞了。调情的话,张口就来。
林悠坐起来,訾岳庭给她递衣服,第一件便是胸罩。
他动作慢下来,“用不用我帮你?”
林悠气鼓鼓说:“不用。”
上回他帮她穿衣服, 就没安好心,穿到最后又都脱了。
穿好衣服,林悠跟在訾岳庭身后下楼,像条小尾巴。
姜玉芬瞧见两人眉来眼去,心里门清。
“不能老惯着她,以后惯坏了,有得你麻烦。”
一句话,把两人都给数落了。
訾岳庭能怎么答?只有面上先谦虚受教,老太太说什么应什么,回头再慢慢哄她。
林悠汲汲皇皇嗦了口米粉,扯纸擤鼻子。
下午,两人整饬好行李,准备出发回锦城。姜玉芬给他们准备了些干货,有牦牛肉干,还有苦荞酥,正好路上饿了吃。姨奶又包了两块本地产的茶饼,让訾岳庭带回去喝。
“等下次回来,就要办酒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