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悠没敢想的那么远,倒是訾岳庭答应得起劲。
“争取年前。”
坐上车,林悠突然说了句,“冬天穿婚纱,冷。”
訾岳庭系上安全带,才想明白她为什么说这句话。
他笑了笑,“那去海南结。”
林悠扭头,“你是认真的?”
不认真,他就不会带她回小坝了。
訾岳庭说:“先想想什么时候跟我回去见我爸。”
林悠静了,“你爸会不会不喜欢我?”
“不会。”訾岳庭发动车子。再之,“是我和你过一辈子。我喜欢你就够了。”
林悠摇下窗户,和院子里的人打招呼。
“奶奶,姨奶,我们走了。”
姜玉芬在朝他们挥手,神情在说,走吧走吧,别留恋也别转头。这座山,不值得你们留下。
訾岳庭刚设置好导航,訾崇茂的电话便打进来了。
“你人跑哪去了?”
“在外面旅游。”
“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
“你们系主任说你在跟一个女学生谈恋爱,是不是真的?”
老爷子又逮人四处打听去了。
訾岳庭说:“没有这回事。爸,我现在在开车,等我回去了再跟你解释。”
挂了电话,訾岳庭开始纳闷。除了助教,他没跟哪个学生走得近过,这是从哪刮来的风?
离开小坝不久,车前便出现了景区标识——北川老城地震遗址。
这不仅是一座坍塌的山,一座掩埋的城,更是历史留下的一座沉甸甸的坟,压在他们的心头,铭肌镂骨。
訾岳庭放慢了车速。
林悠此刻和他想的是同一件事。
“我们回北川中学看看吧。”
人生的路还长,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
林悠还记得,北川封城的那一天,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爸爸。长虹剧院是北川中学学生们的临时安置点,林国栋顶着乌青疲惫的脸,在人群中找到她,说:“你跟着奶奶去绵阳,等爸爸工作结束了,就来接你们回家。”
可现实呢?家没了,爸爸也没了。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曾走过无数遍的上学路,而今只剩萧索的街道和东倒西歪的楼房,白骨堆砌出一座座高耸的瓦砾堆,入眼幕幕,宛若灾难电影的纪实片场。
为防止二次坍塌,所有危楼都修立了承重支架,裸露的钢筋上锈迹斑斑,碎裂的石墙已长出青草,县政府的蓝色玻璃窗没有一扇是完好的,蝙蝠早早在里筑起了巢,天一黑,便是游魂的乐园。
在这里,连阳光都是刺目的。
訾岳庭的心情无疑和她一样累重。
时隔十年,他终于鼓起勇气回到了北川。湔江水浑,老城无灯,一切都还是原貌,只是原本熙攘的街道再无人烟与行迹。
山中万籁俱寂,晨钟暮鼓,明月孤云,岁月仿似在此永驻。
曾经的校舍被夷为平地,改建成为遗址公园,只保留下了变形的篮球架和升旗台的桅杆。
红旗依旧在风中扬动。
时隙瞬变,雨中的操场是一座露天陈尸馆。他们有人还穿着校服,有人衣衫破烂,残缺了四肢。救援人员在对他们进行编号,拍照,并记录遇难特征。
没有人为他们遮雨打伞,景家山塌方,物资运不进来,镇上甚至没有足够的白布为遇难者遮盖住面庞。
訾岳庭拽住统计死亡数字的村干部问:“为什么不挖了?”
“上头说不让挖,挖不完……数字再攀升下去,大家心里都不好过。”
“那埋在底下的人心里就好过了吗?”
村干部红着眼睛说:“七天了。都没了,说什么也没了。”
在这之后,所有来到北川的记者,都在问同一个问题。
“到底死了多少学生?”
发问者的声音里,也有訾砚青。
訾岳庭坐在断壁残垣上,他从施救队的民工那里讨了根烟,点燃。
“初一到高三,六个年级,每个年级有十来个班,一个班保底六十个学生,至少有三千学生……还有一半人埋在底下。”
那是他留在北川的最后一天,也是訾砚青跟随水利专家出发去唐家山的前一天。
抗震指挥部下了死命令,唐家山要泄洪,无论废墟底下还有没有生命体征,都必须撤离所有居民,一个都不能留下。
在灾难面前,他们没得选择。
这座几近被完全摧毁的县城,经历完余震一次又一次的洗礼,却仍没有走到它苦难的尽头。
唐家山距离北川只有六公里,爆破泄洪,湔江河水倒灌进都坝河,将会吞没河床两岸所有的村寨。北川县下属的陈家坝镇有六千居民,受地震影响,所有村民都被疏散安置到双埝村,而双埝村距离都坝河的河床仅有20米远。
地震致使当地通讯基站被损坏,镇上没有信号,很多村民迟迟等不到消息,又从山上偷偷摸摸跑下来,绕开哨卡,回到自家田里去抢收庄稼。
林国栋赶到陈家坝时,距离泄洪只有不到六个小时,仍有很多村民没有转移到高处。
他一眼便找到了訾砚青,因为整队人里,只有她背了相机。
“你弟弟让我来找你。”
从唐家山下来后,訾砚青跟着考察组专员们留在了陈家坝协助疏散工作,山里的信号还没有修复,所以她才会失联。
訾砚青说:“我没事。他人现在在哪?”
林国栋说:“坐武装车去绵阳了。”
两人只有短暂的交流,泄洪命令刻不容缓,他们必须把信息挨家挨户地传达给所有村民。
指挥部想了个招,沿着都坝河大转口每隔一里插放一面红旗,一旦发现河水倒灌,由距离河床最近的官兵开始摇动红旗,传狼烟,通知后方群众向高地撤离。
命令一下达,所有人便开始行动。
林国栋做事雷厉而风行,六个小时,他沿街一户户把门踢开,朝躲在屋子里的人喊话。
“命都没了,要这些家当干嘛?”
“没得田,就没得钱,一样活不下去……”
可哪怕他喊破了嗓子,声嘶力竭,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听他的话。在村民们的心里,丢了两捆麦子,比山塌地陷,洪水倒灌更可怕。
直到红旗在鸦青色的地空中摇动,他们才知道自己错了。
林国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快跑!往山上跑!”
离开北川后,訾岳庭甚少再去读关于灾难的报道。
因为在他心里,任何文字的记录都是苍白失真的。
而訾砚青呢?离开灾区后,她将自己全部的精力投放在了报道灾情后续以及追责问题上。
镇上的旧居民楼没倒,机关商场没倒,反倒是新建的教学楼倒了。教学楼1993年开始建设,1998年完工,还曾被评为优质楼,盖楼的款项一直到2006年才彻底结交付清,却是整个北川塌毁最严重的建筑。
灾民在闹,民间舆情在发酵。父母们手持子女的遗照,在政府楼前讨公道,却无人问津。
訾砚青拿着寄托有无数失孤家庭最后希望的材料,走进主编的办公室。
“这是死难学生家长从倒塌的县政府档案室找到原始施工图,以及水泥钢筋的样本检测结果。图纸标注和现场废墟发现的水泥标号、钢筋直径及数量差距很大。两栋五层的教学楼,垮塌只用了5秒钟……孩子们每天上学的地方到底是钢筋水泥,还是铁丝砂砾,校舍是不是豆腐渣工程,您亲自去灾区看一看就明白了。”
“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可这次地震,四千万人受灾,中国有一百万的失孤家庭,大家都有委屈。九十年代建的楼,怎么可能扛得住这么大的地震?就算承建企业真的有问题,也不应该由我们去发声。”
“但施工单位倒卖建筑材料,为谋私利枉顾学生的安危,是不争的事实。”
主编不动声色地将施工图锁进了柜子里。
“砚青,你有没有想过,这篇报道写出来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在这个风口浪尖会激起多大舆论?我们是在给救灾工作雪上加霜,给政府部门施加压力。”
訾砚青说:“但我是记者。我要做的,就是报道真相。我不会把我的笔锋对准谁,真相是什么样的,我就什么样把它写出来。”
杖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这是她的信仰。
第64章 . 尘埃 Eros, c’est la……
震后, 社会上出现了很多的声音。
有人感慨天灾无情,有人指责官宦酿祸,还有人偷偷议论,灾难和大坝有关系。
有人在电视前痛心疾首, 有人在网络上愤慨发问……
无可否认, 上帝无心的一抖震, 改变了无数人的生命轨迹。
訾砚青的离世, 是全家人心尖的一根刺, 谁都不愿提起。
人走得干脆利落, 连遗书也没留下一封, 火化后便是公墓的永住民, 偶去扫墓探望, 大家都有约在先, 只说好事,不掉眼泪。
这十年, 对訾岳庭而言就如弹指一挥间,能回首的事情寥寥无几。
概括起来, 就是四个字, 不痛不痒。生活没了激情,只剩单调的一日三餐和朝九晚五。城市没了色彩,只有秃噜的树枝和干硬的柏油路。
从前他有家,有姐姐,有妻女,还有梦想的暖巢,后来他什么都没了。
苦心经营的婚姻沦为一滩泥沼,他好不容易走完了前段旅程,却苦于再找寻不到那种灵光乍现的感觉。
或许艺术家本质是自私的。所有他们经历过的感情, 见过的人,走过的路,都不过是灵感的祭品。一旦灵光褪去,就会失去原本的色彩。
回首人生,訾岳庭觉得自己的这十年根本一事无成。
直到老天让他遇到她,他才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曾经熙来攘往的迴龙街已不复旧貌,商贸城的天花板七零八落,只残存着破败的地基石柱。两人手握着手,步行在老城的断壁颓垣之上,黄泥路面尚有洪水冲刷过的痕迹。
唐家山堰塞湖泄洪时,浩浩荡荡的洪水过境,早已将整个县城洗劫一空。他们脚踩的砂砾中,有景家山落下的石块,也有上游民房碎裂的水泥墙屑。
震后不到半年的时间,北川又发生了924特大暴雨洪灾,泥石流将刚建好的临时安置板房冲垮,灾民们再度深陷水火,原本的重建规划也被这场暴雨截断。放弃老县城,异地重建,是保留下北川这座城的唯一选择。
比灾难更可怕的,是人们开始对重建家园失去信心。
天知道下一次暴雨后,又会有多少座山体滑坡,多少河道溃决,多少人丧命。
当时,权威媒体曾进行过报道,心理学家也发出过警告和预测,如果不对幸存者、亲历者、救援者进行及时的心理干预和疏导,半年后将迎来灾区自杀行为的高发期。
訾砚青留在北川,连续采访了三个多月。她坚持不懈地跟踪报道灾区情况,发表了十数篇笔锋犀利的稿件,披露出多家豆腐渣工程的承建商,并直指某些部门官员以权谋私利,罔顾群众的生命安危,当地领导怕丢乌纱帽,迟迟不敢上报真实遇难人数。
这些报道最初激起了不小的水花,也得到了很多灾民的支持,但是很快,情况有了巨大的转变。
震后的第三个月,北川一位基层干部因不堪重负自杀。
新闻在网上引起极大震动,报道描绘了他的生前轨迹,这位基层干部不仅在地震中痛失了妻儿与住所,震后这三个月,他一直在一线抗灾抗洪。是外界的指责,工作的压力,以及信念的摧毁,最后让他不堪重负,选择走向死亡。
然而,这只是黑色诗篇的开端。
紧接着,出现了第二名、第三名自缢者……当第三名当地干部自杀时,舆论的矛头对准了訾砚青。
指责与负面评论像鬣狗一样飞扑上前,啃食这块新鲜剥皮的猎物,如同对待每一位曾置身于漩涡中的人。
她写的的确都是事实,可那又怎样?
她可以不在乎外界的声音,不在乎受到质疑,但她在乎自己的信仰是否受到了侵犯。
訾砚青同样也陷入那座黑暗迷宫,最终也没能走出来。
压垮一个人,并不一定需要千斤之石。让一个人从苦闷、焦虑走向抑郁,到最后失去生存渴望的,很可能只是一粒石子。
一粒落在了窄口瓶底,乌鸦怎么也啄不上来的小石子。
它让你困顿迷惘,让你质疑自我的存在,让你至死都不得其解。
走到老城的纪念石碑前,林悠问他:“如果现在地震来了,你会救画还是救人?”
訾岳庭没有犹豫。
“救人。”
他看着她,苦笑,“因为我一幅画也没有了。”
也是昨晚,他才改变的想法。
这十年,他并没有荒废,也不是在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因为有她。
灵感会有的,爱情也会有的。痛苦会淡忘,生活总会好起来,只需再耐心些等待。
人活着,并不是为了和谁较量,向天地证明对与错。他们只是历史长河中渺小的一粒尘埃,见证了存亡与兴衰,如此而已。
他多希望十年前的訾砚青也能想明白这一点。
离开老县城,他们再度穿越伤痕累累的唐家山,国道口的山侧树立着巨幅标语——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这一段山路,漫山遍野挂满了五彩经幡。訾岳庭想起从前在色达,有个小僧弥曾告诉他,风每吹动一次经幡,就是念诵了一次经文。
风马旗在山风中猎猎飘扬,是在守护这座山,为这里的人们祈愿求福,消灾灭殃。
重峦叠嶂的青山同样掠过她的瞳中,林悠趴在窗户上,视线停留在远方。
“你现在还想留在山里吗?”
訾岳庭思忖后答她:“不想。”
在最困顿的时候,他的确想过将现有的生活全部喊停,戢鳞潜翼,躲进深山,不再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