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浮躁碌碌的社会,他会得到一壶灵感,一寸净土,一颗平和的心……但他失去的,一定比得到的多。
林悠问:“为什么?”
他说:“人类创造了社会,却终又被它所征服。但人终究是社会性的动物,不可能彻底脱离社会生活。如果真的跑进山里独居,按照现在时代发展的速度,人很快就会和社会脱节并退化。”
社会是复杂的构成,真正的强者会适应它,维系它,找到与之共存的方法,甚至于有朝一日改变它。只要内心足够强大,便能做到自我吸纳并简化这一切。
避世,是弱者的借口。
訾岳庭说:“不过等老了,退休之后,我还是更愿意在幽静的山林里养老,只要不是太偏远的山区就行。”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想到的地方是小坝。
林悠疑惑,“越偏远的地方人越少,越安静,难道不好吗?”
訾岳庭没否认,“你不知道山区有两大特色?”
“什么?”
“吸毒和艾滋。”
十年前,他去过不止一个这样的山区,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和小坝乡一样安静祥和。
距离锦城还有一百公里,夜行路上,林悠接了一个电话,是赵所打来的。
訾岳庭听见电话的氛围严肃,于是问:“有事情吗?”
林悠点头,“所里通知我明天下乡,抗洪救灾。”
入秋后,连天下雨,出太阳的次数屈指可数,十一节前气象台就发布了洪涝灾害预警。
西南地区雨水多,基本每年都要下一场暴雨,只不过没想到今年会这么严重。
忍到下高速,要走机场线了,訾岳庭才问她:“晚上要不要去我那边睡?”
林悠想了想,“我还是回家吧,制服在家里。”
明天要去乡下,她想好好洗个澡休息一下。
訾岳庭嗯过后,便缄默不语。
林悠偷偷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
虽然他不是那种会直接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人,但其实也不难猜。
“你要是不嫌弃,也可以去我家,就是地方小了点。”
訾岳庭说:“足够了。”
藏民家的大通铺他都睡过了,人呐,要学会知足。
到家,两人前后洗过热水澡,便一头扎进卧室里。什么也不干,只是松弛地抱在一起,躺着温存。
亮一盏暖黄的床头灯,有生活的气息在流淌。
他突发奇想,俯首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法语。
林悠抬头,眼里闪着秋波,“什么意思?”
訾岳庭敲了下她的脑袋。
“没有听课。”
这句话他在课上说过。
一战时期,流亡到纽约的杜尚曾给自己杜撰过一个虚拟的女性身份,取名作Rrose Selavy,是法语「Eros, c’est la vie.」的音译,意思是「爱欲即生命」。
杜尚戴上假发擦上口红,穿着女装,让好友曼·雷给他拍照。杜尚不仅用这个“女艺名”署名作品,还把照片贴在了威士忌的酒瓶上,再度搬进了布鲁克林美术馆。
高举着反艺术的大旗,玩世不恭,独行其道,却成为了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这就是杜尚。
訾岳庭用低柔的发音,将这句话在她耳边重复了一遍。
“Eros, c’est la vie.”
他是有生活积淀的人,如果她是一瓢水,那他就是一泓泉,能承载并容纳她的一切。他更是浪漫至极的人,能在不经意间为她拧开万花筒,将整座美术馆送到她面前。
灯光调暗,他深谙每一个步骤,却更愿意不做任何计划与安排。
如果将熟透的女人味比拟作风尘玫瑰,那么少女的气息则像鲜甜绵软的果肉,散发着小坝独特又清淡的茶花香,需细嗅细品。
头发乌黑细软,手腕芊芊细细,颤动的睫毛如树影婆娑,阿坝的雾都被她藏进眼中。
索德格朗的短诗中这样写。
「你寻求一枝花朵,却找到一棵果实。你寻求一注泉水,却找到一片汪洋。你寻找一位女人,却找到一个灵魂。
——你失望了。」
他想改掉这句尾言。
——他很幸运。
情-事末时,她总要问他。
“……我是不是表现得不好?”
“不会。”
“我是新手。”
訾岳庭正色纠正她,“你连新手都不算,顶多是生手。”
但就像五月六天结出来的青李子,涩有涩的味道。
“慢慢来,熟能生巧。”
第65章 . 骗局
去乐山的路上大雨滂沱。
前头是武警的车领路, 后车里满坐四个人,沈一安开车,老戴坐在副驾,林悠和赵所两人并排坐在后面。
雨淅沥沥地下着, 老旧雨刮器的摩擦声听得人发躁, 车内空调的新风系统不好, 沉沉发闷, 赵所百无聊赖地起了个话头, “小林啊, 你不在的这几天, 局里出了个大新闻。”
因为在之前的网赌案中立了功, 所里没有安排林悠十一值班, 所以她才能安安心心地玩这六天。
林悠问:“什么大新闻?”
赵所说:“市局治安大队的一个民警, 组织卖-淫,坐地分赃, 被人举报了。”
林悠不经意地朝前座看了一眼,沈一安和老戴两人坦然自若, 就跟不知道这回事儿一样。
“谁举报的他?”
“还能有谁?小姐把他给捅出来的。好像因为分钱的事情闹矛盾, 狗咬狗。”
赵所猜,“这么个时间点,干警们都下乡了,逮着他人不在局里的时候举报,这小姐有点名堂的,估计后头有军师……”
林悠想,的确是有军师,这主意保不齐就是前座两人中的一人出的。
今年立秋后降雨量猛增,洪峰早早跃过了警戒线, 消防武警公安一个单位没落下,都下去抢险救灾了。当时李汉山人在雅安,青衣江那边,协助周边受灾严重的村镇民众连夜转移,听说接到举报后,刑警大队直接去到抗洪一线把人给铐回来了。
“虽然案子还在审。但这事情,社会影响太恶劣,又正逢严打时期,估计他姐夫也保不住他。”
赵所不忘对他们展开思想教育,“所以人呐,千万不能贪。这个事情你们要引以为戒。犯错误和出轨一样,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一旦走歪了路,就回不了头了。”
到了码头,四人打起精神,套上黑雨衣下车。
市局驰援的同事比他们早到,在雨中缩手跺脚,交头接耳。
“上半年批了五千块的加班费,就他一个人没签字,大家都领不了。我们还商量着,要不去看守所让他签字。”
“他有黑色收入,还会在乎这五千块?”
“那也没办法啊,规定是要队里人都签过字才能批。唉,虽然出了这个事情,但他平时也确实加了班,还是全勤。”
“那天他媳妇来局里了,大着肚子,怀孕得有七八个月了。李汉山这一进去,少说得判十几年年刑,他媳妇日子怎么过哟……”
沈一安从后拍了下林悠的肩膀,递过来个纸杯,里面是热姜茶。
“喝点暖暖。”
林悠说:“谢谢。”
等船的时间,沈一安随意和她聊了几句,“你十一去哪玩了?”
“阿坝那边。”
“好玩吗?”
“天气不太好。”
“下雨路不好走吧?”
“是。”
沈一安抿一口姜茶,“上回来接你的……”
江上传来鸣笛的号角,运砂船正在靠岸。
林悠转头和沈一安说:“是我男朋友。”
沈一安咽了下喉咙,握着纸杯没说话。
岷江、大渡河、青衣江在乐山汇流,又经五通桥区、犍为县等地到宜宾市汇入长江。今年几场百年难遇的特大暴雨,使得防汛形势十分严峻。
中心城区内涝严重,洪水漫过了佛脚,救援部队只能用运砂船去大佛坝村转移民众。
他们坐运砂船,消防队坐玻璃钢冲锋艇,分点分线对被困群众展开救援撤离工作。十五个小时连续作业,多方人马通力合作,才将一千多名受困群众连夜转移。
半夜三点,他们才回到锦城。
老戴一路都在打哈欠,赵所没扛住,抱着胳膊睡了一觉,沈一安整天情绪都不怎么高涨。
以防明早还有任务,大家干脆就睡在了值班寝室。
躺在女寝的钢丝床上,林悠回想刚过去的一周,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脚踩在云端,人是飘的。
好在有工作,才让她重新找回了落定现实的感觉。
下午在船上的时候,林文彬给她打了个电话。
姜玉芬不会用手机,老家房子牵的还是电话线,她和姨奶两人一年到头也难得打几个电话,应该还没和林文彬通气。
但林文彬显然是猜到了她在谈恋爱,句句话都在探她的口风,并且反复强调,“你耍朋友我不反对,但你总要带回来给我见一面。”
他猜到了她在谈恋爱,但猜不到她在和谁谈恋爱。
越想越是个难题。
节后复工的第一天,訾岳庭没有去学校,而是一大早去了西南医院住院部,给訾崇茂办出院。
胡嫂在病房里收拾行李,訾岳庭和主任医师在灌满消毒水味的长廊上聊了几句。
介入治疗虽然创伤小,但是容易复发,还有造成血栓的可能。考虑到老爷子的身体素质,基础病等综合情况,建议尽快安排做冠脉搭桥手术。
医生虽然这样建议,但搭桥手术免不了要开刀,对老年人来说有一定的风险。选择做手术,还是继续进行长期的药物治疗,取决于病人自己的意愿。
送訾崇茂回到老宅,訾岳庭顺便留在家里吃了顿饭。
知道老爷子今天出院,许哲民和许彦柏也过来了,四个男人坐在一张大圆桌上吃饭。
訾崇茂问许哲民十一有没有出去旅游,许哲民舀了碗茶树菇老鸭汤,是胡嫂研磨了几十年的拿手菜,摇头说:“防洪防汛,没得休息。”
许是这绵绵秋雨下得人发愁,訾崇茂把青花瓷勺一撂,用苍迈的口吻道:“又发大水,年年都是这样,没完没了的地质灾害……老天怎么就跟咱们这地方过不去了呢?”
厨房里温汤的胡嫂搭气儿,“小灾还好,可别再来大灾了……”
訾崇茂把目光转向儿子,指望能听点好消息。
“前两天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人在哪里?”
訾岳庭说:“我回了趟北川。”
桌上的三人都望着他,但属许哲民最心平气和,顺着话问:“去的老县城还是新县城?”
“都去了。”
“怎么样?”
“老样子。”訾岳庭答,“从锦城开车去也就四个小时,一天能来回,可以去看看。”
訾崇茂觉得自个是越发看不懂儿子了,原以为他年轻时的那些念头早被一把火烧干净了,怎么他一声招呼不打,又跑回山里去了。
老爷子的语气立马转为了质问,“你好好的怎么想到去北川?”
他实话实说,“本来想去四姑娘山的,路封了,就在周边转了转。”
訾崇茂心里气郁着,“所以你什么时候把女朋友带回来?”
訾岳庭答:“要看她的时间。”
“她做什么工作,这么忙?”
訾岳庭夹了块梅子排骨,放老爷子的碗里,说了两个字,“警察。”
听见这回答,訾崇茂心里更是满腹疑问。但搁饭桌上问,按自己儿子那脾气,多半也是敷衍搪塞。既然他点头答应带回来见一面,就姑且等一阵再看。
老爷子把排骨原封不动又夹回给訾岳庭,“我牙口不好,吃不动。你们难得在家吃饭,多吃点。”
訾岳庭和林悠谈恋爱的事情,许哲民一点也不意外。
上回在医院,訾岳庭开口让他帮忙把林悠调去专案组时,他便抿出了些不寻常的味道。
自打成了他姐夫,这二十多年,訾岳庭从没开口找许哲民帮过任何忙。
而那是第一次,为了件芝麻粒小的事情,訾岳庭要搬动他的面子。
骨子里,他是和訾砚青很像的人。
最早,草堂院里有个肥头大耳的恶霸,没事就抢同街孩子的零花钱,院里的孩子们都怕他。后来有一天,孩子们约好一起去恶霸家里去告状。结果到了约定的那天,就訾岳庭一个人傻傻的去了,别的孩子都怕往后被报复,只敢躲在街角看着。
所有人都觉得他会落荒而逃,但他居然真的敲了恶霸家的门。
少年时期的訾岳庭就是这样,耿直,讲义气,正邪分明,明知可能会挨揍,却一点也不怕怂。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分得清清楚楚。
那时,许哲民帮他摆平过不少事情,反倒是长大后,他变得温和世故,逐渐妥协于社会规则,没了棱角。
许彦柏从阿坝回来后,就跟许哲民说了这事儿。谈不上意外,但许哲民没忍住奚落了许彦柏几句。好在相亲的事只他们自家人知道,否则媳妇稀里糊涂被小舅拐跑了,传出去人都当笑料听。
许彦柏辩驳,“我舅比我长得帅,这就没办法的事情……”
许哲民算是了解,自己儿子就是个马大哈,真要玩感情,怎么可能比得过情场老手。
吃完饭,郎舅两人照旧在院里坐了会儿,看着砖墙外簌簌抖落的黄叶。
许哲民给他递烟,訾岳庭没要。
“你这是第几次戒烟了?”
訾岳庭笑笑说:“备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