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顾维安跟着他去后面中详谈。
绕过开满灿烂花朵的中庭,林思谨才说:“你也瞧见了,栀子就是这样的性格。她是被我们宠大的,今后我们也依旧会宠着她,这个孩子影响不到我们对她的疼爱。我知道我和她母亲这件事情上做的不对,但这毕竟是意外。你也是男人,倘若如今怀孕的是栀子,估计你也会这么做。”
顾维安却给出一个意外的答案:“林伯父,我不会。”
林思谨猛然驻足。
他盯着顾维安的眼睛,从这个年轻人脸上,林思谨看不出他的想法。
林思谨极缓慢地开口:“我想让你劝劝栀子,留下这个孩子。”
“我认为你们将孩子生下来是个愚蠢的决定,”顾维安坦言,“就我所知,林伯父,您和伯母都已经近50岁了吧?恕我直言,您二位这个年纪并不适合继续生养孩子。”
林思谨沉默了。
中庭卷着微凉的风过来,灰色的衬衣衬着顾维安容色清俊,眼底是化不开的冰,遮盖住他所有的情绪。
“生育本身就是严重消耗女性健康的行为,”顾维安缓声说,“高龄产妇的风险更高,需要我为您举例吗?贫血,心脏问题、患癌机率大幅度增加。更何况,介于两位如今的年龄,这孩子的健康与否也无法保证,畸形、先天性智力缺陷,都有可能。”
林思谨不说话了。
概率问题。
“损耗自己妻子的生命,要她承担如此高的风险去生育一个极大可能不健康的孩子,”顾维安逼近林思谨,“还会因此严重伤害栀子的心,您认为这样值得吗?”
林思谨后退两步。
他当然知道。
可是……
林思谨有些动摇。
尤其是后面那句。
他和白锦宁的这个决定,确实伤到了女儿的感情。
栀子一直很懂事,哪怕当初知道要去联姻时,也没有表露出过多的反抗情绪。
她安静地和顾维安结婚,婚后有一段长时间的分别,也不曾对此有任何怨言。
“栀子她这两天很难过,”顾维安淡淡说,“伯父,您如今还有补救的机会。”
另一侧,白栀刚刚中断了和母亲的谈话。
虽说母女俩之间闹矛盾是不可避免的,白栀也和白锦宁吵过架,可如今日一般,还是头一次。
白锦宁态度坚决,她虽然没有用严厉的词汇来试图和女儿沟通,但白栀却从她这种态度中感受到难过。
白栀当然知道母亲的想法,有些人,越是年纪大了,越喜欢小孩子。
可是她接受不了。
白栀甚至没有吃饭,就让顾维安陪她回家。
一直到离开别墅区域,白栀才睁开眼睛,让顾维安去另一个地方。
“我想吃铜锅涮肉,”白栀恹恹地说,“就牛街那家。”
以前读中学时,白栀经常去那边吃涮肉。
她性子急,又掌握不好时间,自以为涮出来的天下第一棒。
直到顾维安不紧不慢地把他涮好的肉放到白栀盘子里面,白栀才体会到,原来不同时间、不同手法涮出来的肉真的不同。
顾维安涮出来的肉质鲜嫩,满口的鲜香。白栀口味问题,吃肉不多,偏爱吃配菜,但顾维安为她做的话,她能一口气吃掉半斤。
初升高的时候,白栀在长个子,她又偷偷节食减肥,总是饥肠辘辘。
顾维安察觉到后,便时常用美食引诱她。
白栀经不起这诱惑,每每吃饱喝足后,顾维安还会去涮肉店楼下的铺面买驴打滚和豌豆黄。
那个店面生意兴隆,白栀坐在旁侧店里等,看着顾维安高高的个子,耐心地为她排队。
中式复古的窗口,没有事情可做的白栀会数上面有多少窗格,却怎么也数不清。
周六的傍晚,窗外晚霞似火烧。
白栀坐在顾维安的书房中,一边拿小勺子吃豌豆黄,一边做题。
偶尔走了神,出了纰漏,顾维安笑骂她糊涂鬼,仍旧不厌其烦地帮她纠正。
……
夜色逐渐低垂,车如流火通明,眼看着还有两条街就到,白栀忽然改了主意:“不去了。”
她垂下眼睫,安静地看自己的手:“突然不想吃了。”
顾维安并没有因她的出尔反尔而动怒,在下一个路口调转方向,重新回浓浓的夜中。
“我记得T大东路有家涮肉店也不错,”顾维安建议,“要不然去这家?”
“算了,”白栀仍旧低头,抚摸自己的指甲顶端,“我现在没有胃口。”
和顾维安分手后,她再也没去过牛街。大学时候和舍友去吃涮肉火锅的地点改为T大东路,这家店颇受师生欢迎,生意火爆。
不过,顾维安怎么知道的?
白栀看了他一眼。
她清楚地记得,在分手之后,她才经常去这家店。
也是了,R大附中的学生,不少人为考P大还是T大发愁,彼此间还戏称“高考不努力,大学去隔壁”。顾维安的好友不少考入T大的,知道这家店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顾维安没有强求。
白栀病恹恹地回到家中,抱着刚洗干净澡澡的安平蹭啊蹭。
她摸着狗狗,小声和它说话,问它:“安平,你和你兄弟姐妹相处的怎么样啊?”
安平不会回应她,它只会傻乎乎地笑,用舌头舔白栀的脸颊。
白栀庆幸自己给它刷过了牙。
楼下,仍旧在养伤阶段的顾清平推着轮椅飙过来,凑上前讶异地询问顾维安:“我怎么看着栀子不太高兴?你和她吵架了?”
顾清平在顾维安这边住的这一段时间,完全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
生不如死。
顾维安打定主意要扶持他接受世安,在顾清平养伤的这段时日中,安排了专业的老师为他授课。顾清平人生的前二十多年被顾万生给养废了,倦懒散漫,乍一接受这些东西,极为吃力。
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学习。
他快无聊到淡出鸟来了。
好不容易看到顾维安和白栀疑似闹别扭,自觉有事可干的顾清平立刻急不可耐地上前询问。
“怎么了怎么了?”顾清平说,“栀子该不会是想和你离婚吧?”
顾维安冷淡瞥他一眼:“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嘴甜味。”
他刚脱下外套,面色不好,弯腰捡起栀子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的一只耳坠。
红色水滴形状,像一滴眼泪。
顾清平不会察言观色,仍旧在危险边缘大鹏展翅:“被我说中了?你俩真要离婚?”
“没有,”顾维安将耳坠收好,“就算你离世,栀子也不可能和我离婚。”
顾清平:“……”
倒也不必如此,哥哥。
兄弟俩关系险些破裂的谈话到此为止,白栀又穿着拖鞋下楼,她让佣人去影音厅帮她调动画片看——
她有个奇怪的癖好,每次压力过大,都会独自看好长时间的动画片来解压。
在这个时间段里,谁都不能打扰。
12年《泰坦尼克号》重映的时候,顾维安陪白栀去看过。
□□不是吹出来的,白栀依在顾维安肩膀上哭的稀里哗啦,鼻涕眼泪弄脏了他的衣服。
回家后,白栀连续看了十几集海绵宝宝才缓过来。
顾维安问:“还是看以前那两个?”
白栀:“嗯。”
旁听的顾清平十分费解,他完全不理解两人这种简练的沟通方式:“哪两个?”
这两人对话也太神秘了吧?是不是不想让他这个电灯泡听到?
白栀兴致缺缺,敷衍他:“深刻批判中国古代官僚腐朽体系的优秀国产暗黑片,还有详细研究生物跨种族之间交流冲突的动物伦理片。”
学渣顾清平肃然起敬:“栀子,你比我想象中要更加热爱学习啊。”
白栀应了一声,没精打采地上楼。
一直到她背影消失不见,顾清平才心服口服地问顾维安:“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和她少有共同话题了……栀子课余时间都喜欢看这么深邃的学术资料吗?”
“那不是学术资料,”顾维安翻译,“她说的那两个动画片,一个是《神厨小福贵》,另一个是《喜羊羊与灰太狼》。”
顾清平:“……”
这难道就是他所不理解的大佬间的沟通?
-
白栀一口气看了近两个小时,才下楼吃饭。
她还有点想吃涮肉。
但这个时间点,再出去的话肯定不合适吧。
以帝都的路况,估计到之后人家就关门了。
更何况,顾维安少在外吃东西,如今顾万生盯着他的命,顾维安肯定要更加仔细。
这样想着,白栀忽然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等等,这个味道是——
沿着香味,一路进入餐厅,白栀愣住了。
她一眼就看到桌子正中央的铜锅和周围鲜嫩的食材。
和牛街那边别无二致的铜锅,只是颜色呈现出更加具有质感的澄黄色。
竟然真的准备了。
白栀下意识去寻找顾维安的背影,刚想转身,就闻到身后熟悉好闻的气息。
顾维安一巴掌拍在她脑袋瓜上,噙着笑:“吃饭了,小栀子。你闻着香味儿过来的?”
他又用这个初中时候的称呼了。
但不知为何,今天白栀的心口处没有那么闷了。
像是结冰的河流被温暖缓解冰冻,哗哗啦啦地淌开了叮叮咚咚的水。
白栀点头:“好香啊。”
香的她甚至想要现在就给顾维安一个拥抱。
仍旧依靠轮椅行动的顾清平也饶有兴致,精致的菜肴吃多了,偶尔来场烟火气的饭菜也没问题。
只不过他少吃涮肉,掌握不好火候——放在以往,这都是漂亮的服务生亲自涮好了夹到他盘中的。
他把肉片往锅里涮几下就迫不及待地吃,那半生不熟的味道让他难受,连呸好几声,丢进垃圾桶中。
如此反复四五次之后,白栀终于看不下去他这种浪费粮食的行为了。
白栀放下筷子,严肃地告诉他:“涮肉要掌握技巧,你明白吗?像你这种手法,只会玷污了美味的羊肉,也糟蹋了农民伯伯的一片心意。你想过农民伯伯的心情吗?想过被你吃掉的羊的心情吗?”
顾清平虚心请教:“那白大千金认为该怎么涮?”
白栀下意识地看向顾维安。
顾维安吃东西的速度并不快。
他眼中噙着笑,手中捏着杯子,安静地注视她。
以前顾维安教给她的技巧,她都还记得。
譬如说,涮肉时要掌握好节奏,七上八下,不轻不重。
白栀说:“以前你哥哥教过我,涮肉要九浅一深——”
这个词出口,她瞬间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词。
顾维安去夹菜的手停在半空中,指尖动了动。
顾清平手里面的筷子啪啦一声掉落在地。
两秒之后,他以一种惆怅的语气同白栀说:“……那个,你说的是能吃的肉吗?还是和我哥一起那啥的肉?”
顾维安忍俊不禁,他放下筷子,转过脸,肩膀微抖,
白栀红了耳垂,仍旧严肃脸,命令他们忘掉刚才的事情:“闭嘴,你们刚刚什么都没听到。”
偏偏顾清平天生不识相,如今还在往枪口上撞,他有些愤懑不平:“栀子啊,虽然我和你青梅竹马从小一块长大,虽然顾维安是我亲哥,但是你在我面前讲你们俩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故意虐狗?”
白栀:“……”
顾清平义正词严:“不要忘记啊我还是个无比纯洁的小男生!”
白栀:“……”
她认真地想,该怎么让喋喋不休的顾清平闭嘴。
顾清平这是吃了几个喇叭吧这么能说!
正忧愁着,顾维安右手指节轻轻敲了下桌面:“清平,你在这样胡言乱语就去陪安平玩球。”
顾清平:“……”
他瞬间哑炮,低头夹了片肉。
白栀的脸仍旧火辣辣的,她太容易的脸红了,这个糟糕的特质让她愈发坐立不安,深深呼吸,正试图催眠自己放松,忽然感觉桌下自己的脚,被人慢条斯理地踢了一下。
白栀敏锐地看向顾维安。
他没有继续吃东西,看她的目光中满是揶揄。
白栀还沉浸在刚才的羞恼中,用力回踢。
她今日穿的是软绵绵的拖鞋,一脚下去鞋子先落了地,裤子因动作而松松垮垮卷起。
顾维安握住她的脚腕,犹如弹钢琴那般,手指不慌不忙地在她脚腕处留下痕迹。
清浅九下,一记深重。
白栀的耳垂更红了,她做的深呼吸完全没有用处,全被顾维安此刻激了出来。
先是插科打诨,再有这样的安抚。
下午令她困扰不安的事情像被戳破的彩色泡沫,啪地一声全都消失不见。
咕咕噜噜冒着泡的火锅、顾清平的筷子触碰到瓷碟脆响、门外的春雨如倾……
这些都消失了。
耳侧听不到其他声音,白栀唯独听的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噗通噗通,仿佛随时能跳脱出她的胸膛。
以及,顾维安此刻正细抚她脚腕的这双手。
蓦然,他捏了把,骤然的钝疼袭来,白栀必须要竭力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发出奇怪的声音。
下一瞬,顾维安又温柔地抚摸那一方肌肤,温热的掌心贴在颤抖的脚腕上。白栀咬着牙,只觉噼里啪啦酥酥麻麻的感觉袭来,她不得不放下筷子,恼怒地瞪了顾维安一眼。
顾维安没有看他,正在问顾清平:“最近学的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