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和繁华的CBD截然不同,路上人很少,还能看到老人骑着吱吱呀呀的破旧三轮车在并不宽敞的路上走。
路灯也与白栀习惯居住的地方截然不同,她默不作声地贴近了顾维安,心中愈发茫然。
他带自己来这里要做什么?
难道想把她丢在这里?
笔直的路尽头,映入白栀眼帘的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里都是些陈旧的居民楼,甚至还有两到三层的自建房,房子旁边的空隙中,也没有被人放过,拿简易的板材草草搭了房间。
放着陈旧盆子的洗脸架、需要烧黑黑煤球的炉子,横七竖八搭起来的架子上挂着五彩斑斓的衣服,透过脆弱的、大开的门,甚至能窥见里面放着脏乎乎的二层架子床——
人们或站在外面聊天,或者在狭窄空间中活动。热气袅袅,楼上正晾晒着五彩斑斓的床单,瞧上去像怪异的图腾。
这一切,和白栀所生活的帝都截然不同,俨然是另外一个世界。
顾维安拉着她的手,体温源源不断地传输到她的手上。白栀犹豫了下,还是没有推开,周围陌生的环境让她不安。
白栀看着眼前的一切,有种误入他人世界的茫然。
顾维安带她穿过狭窄的小巷,到了一所普普通通的文具店前。
店面狭窄,和周围其他店铺一样,有一股陈旧的生命力,像是顽石中的枯草,艰难地生存着。
店老板娘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此时正依靠着门坐,就着灯光,在织一条黑色的围巾。
她的眼睛似乎不太好了,一直在掉泪,她织一会儿,就得停下来拿纸巾擦擦泪花儿。
白栀不明白,她仰脸,问顾维安:“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顾维安凝视着那家店,两秒后,低头对白栀说:“你以为祝贸让的公司就是清清白白的?那你知不知道,栀子花开的创始初期,技术骨干除祝贸让外,还有一个男孩,叫做贾春竹。”
白栀不理解他什么意思,摇头:“我不清楚。”
“贾春竹和祝贸让是同班同学,一同上课,一同讨论梦想,一同创建公司,共患难,同甘苦,莫逆之交也不过如此,”顾维安说,“后来公司做大,祝贸让察觉到贾春竹对自己造成威胁,便联合其他两位合伙人齐心协力赶了贾春竹出去,以极低的价格强制性买走贾春竹的股份。贾春竹辛辛苦苦创建的公司,最终什么都没有得到,在离开公司一月后就确诊了双向情感障碍症,因含暴力倾向,如今被强制性送往精神病院。”
白栀呼吸一滞。
她只觉空气有些稀薄,稀薄到她无法呼吸。
像是有人抽走了氧气,什么都没给她留下。
“这个店老板娘,就是贾春竹的母亲,”顾维安看着正艰难织围巾的老板娘,轻叹,“丈夫早亡,一个人辛苦地将孩子拉扯大。这片区域不能拆迁,她们孤儿寡母只能挤在这破旧的房屋中,艰难地相依为命。幸运的是,贾春竹这孩子十分懂事,没有辜负母亲期望,成功考上T大,年纪轻轻就和人一同创建公司,技术入股,前景大好。”
白栀觉着心口闷闷的:“……顾维安,你别说了。”
如鲁迅先生所说的一样,最残忍的事情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撕裂给人看。只是想象这位母亲当初的期许,就足以让白栀难受。
“为什么不说?”顾维安握紧她的手,手指安抚地在她手背上抚摸,“这位母亲以自己学习优异的儿子为骄傲,却不曾想儿子因祝贸让的私心和公司之争而住进精神病院。在这样的晚上,即使眼睛已经坏了,即使冬天已经过去,她还在为儿子织围巾,期许下次去探病时能为儿子增添一份温暖。”
顾维安以如此平静的声线描述着这样悲伤的故事。
白栀的眼泪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她最怕也是最听不得的,就是这样的事情。尤其是,现在她还看到了故事中的主角,活生生的、希望破灭后的母亲。
不知为何,她现在竟然觉着祝贸让也没那么可怜了。
甚至因为贾夏竹的悲惨遭遇,让白栀感觉祝贸让有点过于狠心。
顾维安伸手,擦拭着她眼下的泪,沉声问:“现在呢,你还觉着祝贸让无辜么?弱肉强食,我已经给足了祝贸让足够的利益,难道你认为我比他还残忍?”
白栀摇头。
刚刚顾维安所说的这些,着实颠覆了她对祝贸让的认知和心情。
的确,顾维安说的很对,商场上弱肉强食,别说这样吞并了,即使是手足相残也有可能……
白栀吸了口气,刚想说话,忽然听见旁边一人狐疑问:“你们两个站在我家店门口看半天了,到底想干啥?”
白栀没说话,她往后退了退。
她还沉浸在顾维安所说的那些事情中。
男人抱着一条狗,看着白栀掉泪的模样,猜测多半是小两口吵架,也不再说话。
白栀泪眼朦胧地看着文具店仍旧在织围巾的老板娘。
亡夫早逝、辛苦拉扯大的儿子如今在精神病院中,哪怕坏了眼睛也要为儿子织围巾——
正伤心着,白栀看到抱着狗的男人径直走向文具店老板娘。
男人嗓门洪亮:“妈!爸说他等会就回来吃饭,你这给狗的围巾就别织这么仔细了!还有,别听什么《深宫强制爱:霸道皇帝囚禁娇蛮公主》了,你看把你给感动的眼泪哗哗淌……”
白栀:“……”
她眼眶里含着泪花,打着哭嗝问顾维安:“你不是说她亡夫早逝、儿子住院么?”
“刚刚那个啊,”顾维安握紧她的手,面色坦然,“全是我编的。”
第48章 众(捉虫) 我想和你离婚。
白栀质疑他:“你为什么这样骗我?”
“你刚刚讨厌祝贸让了吧?”顾维安垂眼看她, 声音如夜风凉薄,“故事是真是假有什么重要?你方才是不是在想,祝贸让这么做令你很反感?”
白栀虽然不想承认, 但还是诚恳地点点头。
“虽说夏春竹这个人是我编的,但在栀子花开创办初期, 祝贸让的确联合其他人赶走一位共同合作伙伴,”顾维安拉住白栀的手,放在他手中暖,声音不疾不徐,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他姓周,如今在世嘉游戏公司担任某个游戏项目的制作总监。”
白栀默然不语。
顾维安问白栀:“你眼中值得同情的人, 必然要境遇悲惨么?”
——只有穷困潦倒的人才能值得同情么?那些同样经受打击、顽强挺过来的人,难得就能无视先前的伤害么?
白栀难得没有反驳他。
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这鞋子是缎面的,有着精致美丽的山茶花,此刻上面沾了一块污泥,这种材质极为娇贵,看来今后不能再穿了。
“祝贸让如今游戏所用的引擎当初由周总监所编写, ”顾维安缓声说,“周总监被自己最信任的好友插了一刀, 祸不单行, 又逢家中老人去世。但他并未因此一蹶不振,而是重振旗鼓, 向世嘉投入简历,迅速坐到如今的位置。”
“祝贸让并非完全失去他的公司,他手中还握着那百分之三十的股权, ”顾维安再度与她分析,他极为耐心,“只不过失去话语权,公司再不是他的一言堂。以后不再由昏庸的管理层把控,对公司以后的发展而言是件好事。”
白栀不说话了。
“你当祝贸让是朋友,周总监先前也当祝贸让是朋友,”顾维安叹气,他抚摸着白栀的手指,声音低低,“祝贸让不值得你信任,倘若栀子花开的领导者是你其他朋友,就像廖一可,就算管理再怎么昏庸,我也不会出卖她。一些小钱而已,投就投了。”
这话可算是说到白栀心里去了。
她先前一直感到难过的,就是顾维安会对她的朋友下手。
白栀印象中的顾维安,不应当如此没有人情味儿。
至少……也要顾及她的感受啊。
“很多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顾维安说,“你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白栀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顾维安。
她说:“我知道了。”
“栀子,你不是小孩子了,先前我总想,你年纪还小,又是刚毕业没多久,硬逼着你去看这些太过残忍,”顾维安握紧她的手,“但你以后总要独自面对这种情况。你是父母唯一的孩子,拥有着母辈以及父辈所有的资源以及继承权。”
白栀轻轻地应了一声。
“伯母伯父绝不想让你只做一个男权社会的花瓶,他们为你积累的这些财富并不是你的陪嫁,而是你安身立命、再开天地的资本,”顾维安缓声说,“栀子,你是君白的唯一继承人,以前是白小姐,如今是白经理,今后是白总,白董,而不是被‘顾太太’这个称呼束缚住。”
白栀先前从未听过顾维安说这些,他也极少会与她讲大道理。
被他握在掌中的手发热,她说:“我明白。”
就像她和顾维安的联姻,虽然总体上而言是君白占了顾维安的便宜,但白锦宁叮嘱过白栀。
这绝非要求白栀去依附顾维安,去做他的附庸品,而是要白栀去学习,去独立。
作为唯一的继承者,她有义务保护代代祖宗传下来的资源,不让这些毁在自己手中,也要保证家族阶级的不下行。
这才是她所努力的意义。
顾维安也从未要求她依附自己,而是鼓励她、帮助她往更高的地方去。
她并非笼中雀,而他也愿意见她翱翔于天际。
眼看白栀神色逐渐放松,顾维安带着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他的掌心温热,周遭的小店还在开着,简陋的板房,被泼了水的路,处处狭窄拥堵。
白栀已经没有了来时的恐惧。
她看着周遭的这一切,看那些孩子在追逐着玩一只旧的玩具,发出嘈杂的声音。
顾维安问她:“觉着他们可怜?”
白栀没有否认,她看着小孩子脏乎乎的手,还有发红的脸:“有一点点。”
“怜悯不过是强者对弱者的施舍,人本来就各有各的活法,”顾维安说,“你看他们玩的也很快乐,不需要你的同情。”
白栀并不同意他的看法:“但你不能否认慈善的重要性,君白有专门的慈善基金,帮助了很多失学儿童。因为这些钱,他们才能够有学上,能看看外面的世界。”
顾维安笑:“你说的很对。”
顿了顿,他又说:“你这样的想法很好,但平时也要记得,防人之心不可无。”
白栀赞同他这点,点头:“没错,所以今天晚上请你不要动我,我需要好好的休息和反思。”
顾维安垂眼看她:“很不舒服么?”
“当然。”
“昨天看你挺开心的。”
“不一样,”白栀辩解,“但是它的确影响到我的工作,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信的话,你看看我头发——”
白栀揪住自己的头发示意顾维安看:“你看呐,都没有光泽了。”
中医上来讲,肾生发,白栀坚持认为,自己如今发量不够,一定和昨晚的放肆脱不开干系。
顾维安没有与她继续辩论,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她发丝,在手指上缠绕成圈,又悄然分开。
白栀以为他默认了,悄悄地放下一颗心。谁知归家过后,她才意识到,原来两人对碰这个字的理解完全不同。
白栀极力挣扎,却推不开顾维安的头,她仰脸,抓住他的头发,有点崩溃:“不是说好了么?”
顾维安笑了一声:“昨天害你这么难受,我总得安慰安慰你。”
白栀吸着冷气,极力推拒:“不需要谢谢……唔。”
她松开手,咬住自己手背。
胸口积压的呼吸越来越重,氧气稀薄到仿佛被人抽走。
白栀无法遏制地抓紧裙摆的一角,在顾维安的吻中,犹如云朵化雨,也像被抛掷在浅滩上的鱼,抖摆着鱼尾巴,溅起许多微咸的海水。
白栀缓过来后,脸颊红红地抱住自己的安抚兔子。
顾维安拿走事先垫在下面的软垫,噙着笑:“你画的世界地图真是地域辽阔。”
白栀命令他:“闭嘴。”
不知道是此刻生理所分泌的激素所致,还是心里面悄悄萌发起的念头,如今的白栀竟然想要顾维安过来抱抱她。
如今的安抚兔子不能抚慰白栀了,她竟开始想要顾维安的拥抱。
白栀在想,该如何和顾维安提一下这么个要求,再给他多一点点建议。
比如说,像这种事情过后,他其实没必要这么快去洗漱,如今的白栀有些脆弱,她很想要拥抱和亲吻。假设他现在提出再进一步的要求,白栀想自己也不会拒绝。
正纠结着,白栀听见顾维安在卫生间中打电话。
“嗯,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白栀警惕地睁开眼睛。
不是吧?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桓了不足两秒钟,她错愕地看着换上衬衫西裤的顾维安,惊异:“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她声音有点哑。
“公司出了些急事,”顾维安说,“你先睡,不用等我。”
白栀愣了。
她说:“你就这样去啊?”
虽然能理解顾维安,但不可避免的,她心中仍旧泛起他有些拔X无情的感觉。
顾维安笑:“我漱过口了。”
白栀恼了:“我又不是再问你这个!”
她看着顾维安的脸,躺下:“算了算了,工作要紧,你走吧!”
顾维安没有回头,他系好领带,拿着外套。
离开前,他还关上了卧室的灯。
白栀毫不怀疑,倘如刚刚那个电话早一点或者晚一点、在他们酱酱酿酿时打来的话,顾维安说不定也会毫不犹豫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