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马车正调头,发出声响,众人只见明夫人与明朗说着体己话,姿态亲密,并未注意到异状,那一句耳语只有明朗听见。
那话语近乎咬牙切齿,兼之那一瞬明夫人面上恶狠狠地神情,叫明朗不由一颤,不明白为何明夫人先前还好好的,自己回来与否都一副一切尽在掌控中的悠然,这一刻却忽然流泻出仿佛无法控制的恨意。
明朗踩着马凳,与安嬷嬷坐进车内。马蹄飞扬,缓缓驶离。
林嬷嬷十分体贴,掀开半面车帘,方便明朗回望家人。
明朗望着忠祥伯府和门前那一众人,神情平静。回来这么久,她并未对这个家生出多少留恋,但这里毕竟是她唯一的血亲所在,如今的容身之所。离开之际,内心陌生而沉重,充斥着一种十分复杂的情感。
车马渐行渐远,明府众人身影渐渐模糊,明朗忽又产生一种感觉,这一去,仿佛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马车内宽敞舒适,还烧着炭,温暖宜人。
明朗不难发现,林嬷嬷与随行几个丫鬟面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点焦急与忧色,然则对着明朗却依旧温和有礼,分毫不显急态。拿了软枕让明朗靠着,又在小案几上烹茶煮水给明朗喝,路过早市时,还买了胡饼和粥食给明朗过早。
吃过之后,车夫方快马加鞭,急行至国公府。
“到了。”
容国公府位于离皇城最近最里的街上,府邸占了小半条街,两扇宽阔的朱红大门,两只高大的汉白玉石狮雄踞门口,威严而无声的注视着行人与天地。
明朗下车,一脚踏上国公府地界,匆匆一瞥。
“来了来了。”
门口黄总管领着几人正焦急等待,见人来,忙迎上去。
明朗颔首,回礼。
“情势如何了?”林嬷嬷问道。
“法师们都已到。”黄总管答道:“只等你们了,夫人已遣人来问过好几次。”
正说话间,天空中忽然飘下一物,落在脸上,一点凉意。明朗抬头,顿时惊呼。
“雪!”
细碎的雪花忽然而至,如小小的羽毛,悄无声息降临人间。街上亦有人发出惊呼。
明朗不由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雪粉落如掌心即刻融化,明朗却依旧觉得欣喜,心情蓦然变得好起来。
“姑娘喜欢雪?”林嬷嬷笑道:“此时还不成气候,待下大了,过两日,积上了,方叫好看。”
明朗点点头,知道此时正事要紧,刹那喜悦过后,便不再赏玩,随那黄总管进的府去。
昨夜不知何时下过雨,此刻又下着雪,路面湿滑,明朗今日穿的颇多,圆滚滚的走不快,走了一截,便由黄总管抱起她,快步前行。
明朗顺从的趴在黄总管肩头,兜帽遮住她半茬眉眼,目光范围之内,只觉这国公府十分大,进了一出又一出,沿路可见亭台楼榭,假山怪石,虽是冬季,却有不少长青植被郁郁葱葱,明朗还看见一丛不知名植物,叶片绿的亮眼,枝头挂着鲜红的小果子,十分漂亮。
只是走了半晌,却鲜少见到人影,偌大的国公府,静谧无比,带着少许寂寥之意。
“来了?”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
黄总管停下,放下明朗。明朗抬眼,便见一行人匆匆朝自己而来。
被簇拥着的领头人是一美貌妇人,身着华服,富贵雍容,却神态憔悴,眼皮略肿,此人正是容国公府正房大夫人容夫人,其身后几位女子俱为国公府女眷,亦是忧心忡忡之模样。
“这便是她了?”
容夫人望着明朗,问道。
“正是。”黄总管答道。
安嬷嬷上前,忙要与明朗行礼,却被容夫人一把拉住。
容夫人微微俯身,望着明朗,明朗巴掌大的脸庞藏在鲜艳的红色兜帽中,肌肤胜雪,眼里含着好奇与些许不安,微微仰脸,与容夫人对视。容夫人伸手摸了摸明朗肩膀,又轻抚明朗一侧脸颊,道:“可冻着了?好姑娘,此次要麻烦你了。”
明朗在容夫人出现的一瞬,不由自主全身一绷,容夫人伸手过来,明朗一瑟,差点躲开,然而片刻后发现容夫人并非要打她或拉扯她。容夫人的手有些凉,却很柔软,力道亦十分柔和。
明朗一动不动,静静注视着容夫人。
她与明夫人不同。明朗心想。
一宽敞院落内,正中央立一法坛,坛内竖一宝剑,黄色符纸悬挂,另有熏香徐徐燃烧,烟雾缭绕。
一道长手持拂尘,头戴道冠,口中念念有词,正领着几个小道士作法。
而正厅里却供着一尊菩萨,一身披袈裟的老方丈手持佛珠,数十小和尚分两排,坐于蒲团上,闭眼垂目,诵背经文。
明朗第一次看见道佛一体,虽不太懂,却也觉得眼前此情此景有些怪异。她抬头望安嬷嬷,安嬷嬷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乱动。
紧接着,明朗先被送进厅内,居中坐下,老方丈与小和尚们于她身边围成一圈,盘膝而坐。
众和尚:“南无阿弥陀佛……嘛哩嘛哩哄……”
明朗:“……”
老方丈将一串佛珠戴上明朗手腕,佛珠颇长,绕了好几圈。
半晌后,明朗被带到院中,立于法坛前。道长拂尘在明朗头顶与周身挥舞,小道士们围着明朗不断转圈。
众道士:“急急如律令………咕噜咕噜嘟……”
明朗:“……”
道长画了一符,装进一小囊里,系于明朗脖上,贴身戴着。
于是乎,明朗身上既有佛家之珠,又有道家之符,委实怪异。然而看容府众人,却都面色凝重,更满含期待,仿佛将希望都压在明朗身上。安嬷嬷一直担忧明朗会笑场或有不合时宜的举动,好在明朗虽觉新奇,自始至终却安静乖巧,十分配合。
法毕,明朗被簇拥着,送往一僻静而宽大院落。
那里,便是容翡所在之处。
第4章 . 容翡 明朗发出低低惊呼声
这是一栋独立的院落,白墙黑瓦,院中青竹秀立,于微风中飒飒作响,院正中挂一匾额,上书听竹轩三字。
此处并非容翡真正的居所,而是他昏睡后,遵从医师建议,家人特地打扫收拾出来的一僻静之地,便于他静养。
明朗由安嬷嬷牵着,行至快门口,身后众人忽都停下脚步,驻足不前。明朗回头,疑惑看一眼。
容夫人走上前,一手轻轻按在明朗肩上,柔声道:“好姑娘,一切拜托你了。”
言毕对安嬷嬷微一点头,示意。
安嬷嬷便牵着明朗,继续走了几步,一直到房门前,再度停下。先前明朗受礼时,林嬷嬷便将安嬷嬷叫到一旁,告知过相关事宜,是以安嬷嬷知道此地是何处,接下来要如何做。
“容公子在里头。姑娘进去吧,这些日子便好好陪着容公子,祈愿容公子早日醒来。”安嬷嬷轻声对明朗道。
明朗听着,蓦然明白了安嬷嬷话中之意,瞪大了眼睛。
“嬷嬷呢?不与我一起吗?”
安嬷嬷蹲下身,看着明朗:“除了姑娘之外,所有人都不得留在房中。嬷嬷我会有住处,在外头等着姑娘。每日会过来看一回姑娘。”
“不。我不要!”明朗瞬间急了,眼中露出惊慌。从小到大,她从未独自一人过,回到京城后,身边虽只余安嬷嬷一人,却是形影不离,不曾落单。
如今,却要将她一人留在完全陌生的房中,面对一素未谋面,完全的陌生人。
“嘘!嘘!”安嬷嬷急忙压低声音,示意明朗小声,“听我说,姑娘,听我说。你是来做冲喜娘子的,这是你必须做的事,旁人无法替代。”
明朗想摇头,安嬷嬷却扶着她的胳膊,暗力捏了捏,微不可察的摇摇头,眼中带着恳求。
明朗望一望院中众人,众人全都紧张而凝重的看着她。
明朗对冲喜娘子具体事项并不了解,但显而易见,眼下她并无其他选择。再多说,不过是叫安嬷嬷为难而已。
明朗安静了。
“你真的会来看我吗?”明朗轻声问。
“会!会!”安嬷嬷松了口气,道:“这是夫人,法师还有大夫们都许可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姑娘莫怕,院里有人候着,有什么事便尽管叫他们。莫怕啊。”
明朗抿着唇,深吸一口气,抱住安嬷嬷,在她脖子上蹭了蹭,仿佛汲取了些许勇气,而后松开安嬷嬷,忍着眼泪,一步三回头的跨过门槛,踏进房中。
“姑娘乖乖的啊。”安嬷嬷挥挥手,示意她进去吧,别看了。
明朗甫一入内,门口两个侍女便从外关上房门,房门闭合,发出一声轻响。门外众人身影消失,旋即脚步声阵阵,纷纷离去。
片刻后,天地一片静谧,万籁俱寂。
明朗意识到真的只剩自己一人了,她站在门口,匆匆回头一瞥,只见这房内十分空旷,一眼望之,从这头到那头,一览无遗。
那尽头靠墙壁处,置有一大床,床幔重重,其中躺卧一修长身影,朦朦胧胧,一动不动。
慌乱刹那涌上心头,明朗回头,猛拍房门。
“姑娘,何事?”
门外立刻传来回应。那是陌生侍女的声音。
“……”明朗忍住泪意,颤声道:“我嬷嬷走了吗?”
“夫人和嬷嬷都已离开。姑娘可是有事?”
明朗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方道:“无事。”
那侍女顿了一顿,仿佛明白明朗心中所想,微微低了声音:“姑娘莫怕,公子是好人……”旋即似觉得这话不妥,忙转了口:“院中搭了帐棚,昼夜有人轮值,姑娘有事尽可吩咐。姑娘看看门边,有一红色细绳,连着铃铛,拉一拉,外头便能听见。”
明朗转头,果真看见一红绳,她伸手扯了扯,便传来清脆铃铛声,叮叮当当,在这静谧院落中十分清晰悦耳。
“这便是了。”侍女道:“姑娘起的早,想必倦了,可先到榻上小睡一会儿,午食再起。”
侍女离开门边,明朗只得回到房内,却不敢往里走,过了片刻,仍忍不住,再度拍门叫人。
那侍女又来了,仍旧是那些话。明朗得到短暂的安抚,却不能坚持多久,复又叫人,如此反复好几次,侍女每次都及时前来,她们不能在门前逗留太久,只能与明朗简单说几句,却一直温言细语,没有任何不耐烦。
明朗在一次说话中,听见门侍女跺脚和哈气暖手的声音,还有逐渐猛烈的风声。
明朗之后便没再拍门了。
明朗转身,走向房中,却依旧不敢走的太里,也不敢望里头看,磨蹭着走到桌前,爬上凳子,慢慢坐下来。
孤单和慌乱在心头徘徊,一时不能消去,四周一片寂静,明朗终于忍不住抽抽噎噎的哭起来。
“祖母……嬷嬷……呜呜呜呜呜。”
她算不上小哭包,但祖母从小不拘她性子,让她想笑便笑,想哭便哭,是以幼时一点小事便会哭上几声,但哭过便忘,从不记恨积怨。后来祖母离世,离开扁州,要哭的时候太多了,便与安嬷嬷约定:一,不在人前哭;二,主仆两个不能同时哭,一人哭时,另一人须必忍住。
如今她独自一人,这两点都不必顾忌,明朗哭着哭着,却渐渐困意上涌。今日确实起的早,又一番折腾。房中有一榻,上面放着铺盖被褥,显是睡觉所用。然则却离那床不远,明朗不敢过去。
只好趴在桌上,堪堪眯眼,小睡一会儿。
却是做起了梦。
梦中漫天大雾,几乎目不能视,明朗身在其中,茫然四顾,正着急彷徨时,忽然浓雾徐徐消散,半空出现祖母面孔,熟悉的眉眼,温柔凝视着明朗。
“祖母!”
明朗惊喜呼唤,欲追逐而去。
祖母却摇摇头,示意她莫追。继而朝她露出笑容。
明朗蓦然醒来。
“祖母……”
明朗揉着眼睛,看看四周,明白到那是一个梦。却一时不能回神。
她已许久没梦到过祖母了。自祖母走后,唯二两次,都是悲伤的梦境。一次是她离开扁州,踏上回京之路前夜,一次是她初见明夫人被刁难,冻的大病一场,梦中祖母都在哭,老泪纵横,哀伤无比。
这一次,却在笑。
那是明朗熟悉而思念的笑容,含着欣慰。
明朗的心情忽然好起来,紧张与慌乱也随之减轻不少。
是时,已至午食之际。
两名侍女提着食盒,轻手轻脚进来,一人布置碗筷,一人拧了帕子,给明朗擦手。
明朗目不转睛,看着桌上菜肴。
只是家常菜,然则却让明朗食欲大动。忠祥伯府的饮食很一般,而往往轮到她时,更常是些残羹冷炙。明朗已许久未曾吃上一顿热气腾腾而堪称丰盛的饭菜了。
明朗两眼放光,努力控制着仪态与口中唾液。
“姑娘请慢用。”
明朗忙拉住侍女,问道:“我嬷嬷呢?可送了吃的?吃的什么?”
侍女们明显得了交待,不可在病房中多逗留,然而明朗一双灵眸却眼巴巴瞧着,小小姑娘,此时之际,却惦记着老仆吃喝,也实属难得。侍女便轻声答道:“送了的,跟姑娘一样的菜式。姑娘放心便可。”
明朗放下心来。
侍女带上门,明朗一人坐于桌前,开始吃饭。
三菜一汤,荤素搭配,以清淡为主,虽不是明朗最中意的味道与菜式,却相对而言,已足够丰盛。无论如何,这顿饭吃的心满意足,饭后明朗自己去洗了手,便坐着发呆。
吃饱喝足之后,神经随之松懈下来,胆子也大了些。明朗依旧有点害怕,却不再像先前那般惶恐,开始有了心思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改动后的大房。原先的格局全部改变,几间房打通,连成一足够空旷通透的宽敞空间,没有正厅卧房之分,左面保留一间小书房,右面则改置出一间浴房。整间房中只留下必要的用品,桌凳,烛台,床榻等,再无其他多余家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