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嬷嬷听见提及明朗,忙拉着明朗远远的福了一福。
侍女端来温水,容翡喝了半杯,眼皮都未抬,不咸不淡的唔了一声。
容夫人打量自己儿子神情,一叹:““我知你素来不喜这些旁门左道。但这次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宫中太医,京中名医,还有能访到的赤脚游医,能请来的都请来了,俱都束手无策。无奈之下,方出此下策。说来也甚奇妙,你昏睡半月有余,毫无苏醒迹象,她才来一日多,你便醒了。”
容翡神情淡然,不置可否。
“我想着,为着万无一失,这几日,她还是暂且留在房中,待你病情稳定,再……”
容夫人话音戛然而止,是容翡抬眸,淡淡瞟了一眼,知子莫若母,即刻便知此事不容商量。容翡未出声明言,不过因有外人在场,给自己这个母亲留几分颜面。
容夫人只得道:“罢了,随你罢。既已醒来,想是无碍,先好生吃药吧。”
言毕,对林嬷嬷示意,林嬷嬷便走过去,带明朗与安嬷嬷离开。
明朗一直紧张聆听,生怕被留下来,得知可以与嬷嬷一同出去,当即心头大石放下。忙牵着安嬷嬷手,三步并作两步,颠颠的往外走,外头风大雨大,却也顾不得了。
容翡喝过水,嘴唇温润,似不经意抬头,望向门外,眉头几不可见轻轻一动。
雨水溅起朵朵水花,明朗鞋面与裙角业已湿透,微微发抖,一入安嬷嬷所居房中,却立刻寒意顿消。
国公府院落颇多,但此处离听竹轩最近,方便与明朗见面,是以将安嬷嬷临时安置于此。小院与伯爵府那偏院差不多大小,却又截然不同,院中树木虽稀,却修葺的齐整,房内干净整洁,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应日常起居用品各置其位,在烛光下散发着柔和光泽。
屋角置一铜盆,里头红光闪烁,显是临睡前换过足量炭火,已至半夜,仍旧可见明火,温暖宜人。
安嬷嬷脱下明朗鞋袜,换了干衣,迅速将她塞进被窝。
床上被褥厚实绵软,犹带着安嬷嬷温热的体温,明朗裹紧被子,这下终觉活过来了。
“嬷嬷快来。”
安嬷嬷将自身草草收拾一番,上的床来,终于可以具体问问今晚之事了。怎的突然醒了,当时究竟何种情形,可有吓到,容公子看上去到底又如何……
明朗窝在安嬷嬷怀中,比划道:““吓人的很!头发那么长,脸那么白,一动不动盯着我,鬼一般……吓的我头发都竖起来了。”
安嬷嬷啼笑皆非,刚远远一瞥,虽在病中,亦可见那容公子容貌出色,俊美非常,一般人不可比拟。却叫明朗比作鬼魅。
“这话可不能乱说,太失礼了。”安嬷嬷随口嘱道。
明朗:“…………”
明朗不敢说已经说出口了,且是当着容翡本人的面。当时事发突然,她纯粹脱口而出,如何还能顾忌失礼与否。他听见了么?那时天雷滚滚,他乍然而醒,或许没听见?
“无论如何,容公子总算醒来,对姑娘而言,是好事一桩。”安嬷嬷道。
明朗抬头,望向安嬷嬷,隐约明白嬷嬷之意。
容翡醒来,便意味着明朗有留下的可能。
安嬷嬷低声问:““姑娘想留下吗?”
这是二人来国公府前夜便曾讨论过的问题,以当下形势,留下显然更有益,唯一所忧则是侯门深似海,国公府会不会是另一个更厉害的忠祥伯府,寄人篱下,日子更难过。
然则短短两日,这一疑虑却自行有了答案。
国公府并非另一个忠祥伯府。
虽说时日尚浅,难以定断,但就似强将手下无弱兵,善主之下少恶奴,什么样的将军会带出什么样的兵,主人的态度与修养会影响,甚至决定着,仆从们的性情举止。虽不能一概而论,却亦相差无几。
国公府内,自上而下,客气有礼,到底家风如何,自众人温和之神态,待人之礼数,已可窥见端倪。仅凭这一点,已远胜忠祥伯府。
明朗向安嬷嬷怀中靠。任何人身处她的立场,应都知留下方是明智之举。
可是,想留下便能留下吗?
明朗想起容翡那漠然的眼神,虽无厌恶,却亦无半点温度。她尚未有洞察人心的世故,却总是会一点察言观色的,感觉得到,容翡似不喜欢她。
安嬷嬷道:“一般来说,冲喜事成,留下冲喜娘子,一则为表谢意,二则为再借娘子运道,长期陪护,助病人完全康复,以防病情反复。容公子病势严重,好不容易醒来,按道理,留下你方更有益。”
明朗轻声道:“可他好像不喜欢我。”
安嬷嬷摇摇头:“倒未必是不喜欢你,怕是不喜欢冲喜这种事罢。”
明朗打了个呵欠,不明所以。
“不过这事是容夫人的主意,就算他不喜,若容夫人坚持,恐怕他也不能拂了母亲颜面。”安嬷嬷道:“我看那容夫人貌似倒蛮喜欢你的。”
明朗又打了个呵欠,眼皮沉重,喃喃道:“容夫人是个好人。”
这夜惊吓加折腾,她已困倦的不行。
安嬷嬷看见,便道:“罢了罢了,先睡吧,你也累坏了。哎,但看天意吧。”
噼里啪啦的风雨声敲打门扉,明朗缩在安嬷嬷怀中,沉沉入睡。
晨光熹微,风雨渐歇,雨滴自青瓦上滚落,晶莹剔透,如断线的珠子,这黎明前的宁静忽被打破,急促的拍门声响起。
“谁呀?”
安嬷嬷被惊醒,忙披了外衣,匆匆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侍女,满脸焦急,道:“扰您清梦了。嬷嬷,劳烦您叫一叫朗姑娘,夫人让她过去。”
“……出什么事了?”安嬷嬷心惊肉跳,若不是大事,必不会这个时候上门来。
“公子不好了!夫人让朗姑娘赶紧过去。”
“什么……容公子不好了?刚不是还好好的吗?”安嬷嬷大惊。
“半个时辰前,公子忽然呕吐不止,复又昏睡,具体如何,奴婢也不知。”侍女急道:“哎,嬷嬷,赶紧的吧,先过去,耽搁不得。”
“好好好。”
明朗已被吵醒,从床上坐起,揉着眼睛,睡意朦胧,那侍女进来帮忙一起给明朗穿戴后,急急出门。
大雨袭过,积雪化水,地上泥泞一片,树下石上偶有一团残雪,滴水成冰。路太滑,安嬷嬷抱着明朗小心行走,口中白气呵成团。
明朗迷迷糊糊,被寒气一冻,清醒过来,望望前面步履急促的侍女背影,又看看安嬷嬷。
安嬷嬷摇摇头,示意她别问。然则安嬷嬷自己心头却在不停嘀咕,越想越惊疑。回想起几个时辰前的容翡,分明醒来,虽看着有几分虚弱,却谈吐清楚,眼神清明……怎的这么一会儿,忽然又不好了?
安嬷嬷忽然想起一事,登时一震。
莫非,这是回光返照?
安嬷嬷越想越心惊,此情此景,唯有这种解释说得通。她收紧的双臂箍的明朗隐隐发痛,明朗不安的抬头,小声唤:“嬷嬷?”
安嬷嬷以唇形嘘了一下,贴在明朗耳边,低声道:“容公子怕是回光返照,真的不行了。姑娘去后,务必警醒些,时时注意公子鼻息,若没了动静,立刻出来,万万不能留在房里。”
若容翡死掉,便是生魂,明朗若不察,还傻傻陪在一侧,岂不瘆人?
明朗似懂非懂点点头。
听竹轩外,方丈领着一众和尚,正站在湿漉漉的院里双手合十,诵念经文。容夫人等立于门外,俱满面焦色,鸦雀无声,引颈望向房内。
明朗到来时,正逢胡医正从房中出来,寒冬腊月,他额上却沁出汗珠,低声朝容夫人道:“……请借一步说话。”
容夫人面部紧绷,竭力强撑着,听见这话,险些晕了过去,林嬷嬷忙扶住她,正要说话时,一眼看见明朗,勉力稳了稳心神,招手叫明朗过去。
明朗乖乖在容夫人面前站定,仰头看她。
容夫人双眼红肿,神情愈发憔悴,带着几分绝望,语气却依旧柔和,低声对明朗道:“好孩子,再拜托你一回。”
此刻情形,不容耽搁,言毕,便示意人送明朗进去。明朗回头看了安嬷嬷一眼,安嬷嬷目光一闪,提醒她勿忘来时路上的嘱托。
房门闭合,脚步声,人声,片刻消失。
明朗再次回到这间病房,两日之内,此房中所发生之事可谓跌宕起伏,先是昏睡多日之人忽然苏醒,又再次不省人事,明朗心境虽不如容夫人等那般大起大落,备受折磨,却亦有所改变。
从害怕到自在,此刻又重回害怕。
但一开始的惧意是因着陌生的环境,眼下,却是因为那人。
明朗磨磨蹭蹭到桌边坐下,撑着下巴,呆呆注视着那床榻之处。犹如前日第一次见时,他躺在那里,悄无声息,一动不动,床帐透出一个修长而模糊的剪影。
外头白光越发清晰,天色渐亮。
明朗枯坐了一个时辰,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站起来。她记起安嬷嬷的提醒,壮着胆子,走向床榻。
回光返照?
所以他是真的要死了吗?
容翡的面孔在晨曦中显得平静而苍白,因呕过血,嘴唇却十分红润,仿佛常人般鲜活。血般的唇,雪般的脸,形成鲜明对比,有种异样的美感。
“喂……”
明朗挥挥手,小声的试探出声。
第8章 . 惩治 拖出去!
容翡的面孔在晨曦中显得平静而苍白,因呕过血,嘴唇却十分红润,仿佛常人般鲜活。血般的唇,雪般的脸,形成鲜明对比,有种异样的美感。
“喂……”
明朗挥挥手,小声的试探出声。
容翡毫无动静。
明朗静静站在床前,凝视着容翡面容。高鼻,薄唇,额头,样样都如巧夺天工般精雕细琢而出,明朗曾想那双眼睛睁开会是何等模样,果真亦是光华动人,却太过冷清,又含着锐利,仿佛未出鞘的剑,让人望之生畏。
“你还是睡着时乖一点。醒着的你好凶。”
明朗轻声道。
容翡醒来后其实未曾说几句话,更不曾对她说甚做甚,却依旧叫她心生惧意,留下严正,不可接近的印象。
“不过,还是希望你能醒来。容夫人好伤心好……”
明朗说着话,缓缓倾身,伸出食指,探到容翡鼻前,小心翼翼感受他的呼吸,但就在这一瞬间,容翡陡然睁眼,接着如闪电般,一手扣住她手腕,狠狠一推,下一瞬,单手扼住了明朗脖子。
明朗:……
一切发生的太快,明朗甚至都来不及发出惊呼声,容翡五指修长,宛若鹰爪,明朗死命抓住他手腕,拼命怕打,竭力呼吸,两眼突出,盛满恐惧,倒映出容翡冷酷的面容。
容翡瞳孔微缩,眼中充满戒备与冷酷,片刻后,眼神渐清,认出是谁,终松了手。
明朗软到在地,剧烈咳嗽,捂着脖子,惊惧的瞪着容翡,比上回雷雨天时还要惊悚。
容翡微微喘息,已完全清醒,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中杀气悄然而隐,看向明朗。
又哭了?
容翡微微扬眉。
明朗并未意识到自己哭了,已经吓傻了,边咳边往外跑,却腿脚发软,站都站不起来,人便趴在地上,手脚并用,朝门口爬去。
容翡一动不动,冷眼看了一会儿,掀开被子,起身,赤脚走过去,将明朗一把抱起,夹在腋下,几步走到门口,往地上一放,面无表情道:“拉。”
明朗已吓傻,此时却立刻反应过来,战战兢兢爬起,死命拽那红绳。
叮叮当,叮叮当。
救命之音响彻院落。
昨晚的一幕重现,众人又纷纷赶来,站了一地。明朗这次再忍不住,抱着嬷嬷,便埋在她衣襟里低声抽泣。林嬷嬷过来一瞧,见了她情形,暗呼一声,忙腾出其中一大夫过来给明朗看治。
那头,所有人屏息静气,目光灼灼,注视着胡医正。
“容大人脉象平顺,是康复之兆。”胡医正道。
“昨夜医正也如此说。”容夫人盯着胡医正,神态依旧彬彬有礼,话语却不那么客气:“这次可断准了?可会再呕血,再出问题?”
“这个……这个……”胡医正身为御医,朝中一般大臣见了他,莫不礼让三分,奈何这容国公府开国功勋,几朝重臣,便是当今圣上与皇子们俱都以礼相待,他自不敢回驳,只得小心道:“新配之药方,本有化血之效,呕血也乃情理之中,只是容大人卧床日久,心身亏损甚巨,一时不能承受药效,是以才会再度昏睡,这次醒来,应是无碍了。”
其实此番容翡呕血昏睡,胡医正等人比容夫人更为焦急。他们奉命来为容翡看病,医好了不见得有赏,医不好,为了安抚容府,说不定就此陪葬了去。当真是一颗脑袋在脖子上晃晃悠悠。
容翡再度昏迷,他们一身冷汗,不约而同亦想到回光返照之兆,只不敢说。好在苍天有眼,容翡又醒过来了,当下放下心头大石,这回光返照总不可能回两次。反复确诊后,虽话不敢说满,却总算有几分把握了。
容夫人犹不放心,道:“可是……”
容翡却开口道,“如此便有劳胡医正。”
胡医正忙道哪里哪里,便到一旁与其他人研究药方,斟酌再斟酌,万万不可再出一点差错。
容夫人望向容翡,眼眶发红,道:“可吓死我了。”
容翡轻轻一拍容夫人手背,眼中含着一抹歉疚,道:“翡不孝。”顿一顿,又道:“日后翡再向母亲请罪,眼下有些事须处理。”
容夫人不满道:“你刚醒来,不管何事,都先暂……”
容翡:“母亲。”
这一声轻缓平和,却不容置喙,容夫人霎时便止住话头,亦知那是正事,倒不觉得被落了颜面,只得道:“罢了罢了,但切莫劳神太久。”